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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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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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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婆的道义坊

据《宁海县地名志》记载“道义坊巷北起东大街,南至白石头路。长200米,宽2到3米,卵石路面。”另据《白石村志》:“道义坊位于东大街南侧,北、东邻东镇村。街北曾建有贞节坊,清代徐姓为女所立。徐女未嫁时,丈夫去世,立志守节不移,立坊表旌,以明道义。后此坊南侧一带称道义坊。1964年坊毁,地、巷名仍在。”

道义坊在我记忆里,是自由的所在。因为我自己的奶奶早逝,外婆疏远,打小白天上班的父母总会把我安置在道义坊的太婆家里。

太婆当时年逾八旬,身体康健,她自己独居一幢二层小楼,一扇破旧蛀洞横穿的木门,包裹着锈迹斑斑的铁皮,一方小天井,青石板铺地,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天井的尽头有潮湿的水槽,旁边有一个大水缸,上面一个木盖一个铝勺。每每在外面玩耍的满头大汗的我,一路跑到水缸旁,拿着勺子一饮而尽,冰凉而甘甜。走过小天井右手边是厨房,一张旧饭桌,一方灶台,墙壁被常年的烟火熏得黑黢黢,这是太婆最常忙碌的所在。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后忙碌,又是生火,又是炒煮,太婆烹饪手艺精湛,家常便菜总能令我大快朵颐。

我曾在东门读幼儿园,每次下午放学回家,太婆总会煮一些点心等着给我充饥,糖水丸子、藕粉羹、羊舌头……我喜欢甜食可能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吧。

太婆出身宁海花山村的书香门第,其祖父葛产灵是清代贡生,其父葛柯斧自南洋将备学堂毕业,曾任浙江讲武学堂暨陆官学堂区队长等职,从小家境不错,不用做农活粗活。她除了擅长烹饪,针线活也非常拿手。做件衣裳、纳双布鞋、缝个布帐,总是看到太婆戴着老花镜在窗下拿着针线忙活,自然而然,我从小就成了太婆穿针引线的好帮手。

太婆的房间很朴素,所有家具都很陈旧,却不破旧反而十分结实。墙上贴着几张我在幼儿园画的各种儿童画,一张梳妆台上放着一把篦梳、一面小镜、一小罐面油,还有一个小铁盒放着好几个钢丝一字发夹,这就是太婆每日起早简单梳头抹面的地方。太婆年老,苍白的头发却一丝不苟,从来不邋里邋遢。

梳妆台旁是太婆的床,一张记忆里无比大的床,我在上面蹦跳玩耍,总会被太婆轻声喝止,“别跳了,待会床塌了!”可是它从来没有塌掉过。床上总是铺着绿色床单,和棉被的被罩都是太婆自己缝制的,挂着的蚊帐抵御了许多侵扰的蚊虫。如果蚊帐里不小心溜进来蚊虫,太婆会去佛龛上取下煤油灯,燃上灯火,罩上玻璃灯筒,用火苗去熏落在蚊帐上歇脚的蚊虫。这时候我都惊叹太婆的技能,总能精准地让蚊虫被烟火熏得落进煤油灯的玻璃灯筒里,无一逃脱。有一次趁着太婆还在房外洗脚,我偷偷拿着煤油灯学着太婆的动作去熏蚊虫,竟然一无所获,等我靠近,蚊虫早就溜之大吉了。

床对面是一张会客的简易八仙桌,靠窗而置,上面总放着念了一半的经书、千张等物品。桌后则是一个双门木柜,里面下层放着太婆的衣物,上层放了好几个饼干箱、玻璃罐,里面总有许多零嘴,家族中亲眷来看望太婆总会有伴手礼,而太婆就把这些伴手礼的零食、饼干等物都藏于相对密封的饼干箱中,以防受潮。我总是很熟练的搬来椅子,站在椅子上取下饼干箱,翻找里面的食物。后来太婆家添置了黑白电视机,于是暑假里,抱着饼干箱坐在电视机前看《西游记》《雪山飞狐》《小龙人》成了我常见姿势。有时候,太婆见我把着电视机不放,就喊我,“一直看电视,再看眼睛看瞎了!”而更多时候,太婆是坐在我旁边给我摇着蒲扇,帮看电视入迷的我扇凉风、赶蚊子。睡午觉的时候,太婆会拿出一面草席,铺在房间地上,我们就打地铺,我就是要折腾很久才困得睡去,有一次我突然醒来发现太婆睡着了发着轻轻的鼾声,但是她的手还在时有时无地给我摇着蒲扇。

冬天的晚上,太婆会取出汤婆子,是个塑料的暖脚壶,灌进热水,装进太婆自己缝制的布袋子里隔热,放在棉被窝底下,给我暖脚。太婆总把汤婆子塞进我的脚下,我的原本冰凉的小脚丫享受着温暖却不记得太婆的脚放在什么地方。

太婆是缠足后的脚,用太婆自己的话说是“假三寸金莲”,为什么是假的呢,因为太婆年幼丧母,父亲续弦。到了要缠足之岁,裹脚布缠足过于疼痛难忍,别人家女儿有母亲监督,但太婆的后母不亲不管,太婆就偷偷自己把裹脚布放松一点,缓一缓,就这么她的小脚是不标准的三寸金莲,脚的尺寸比真正的小脚大多了。

就是这双“大小脚”,能在我尚在襁褓之中时,我块头生的大,太婆怕我妈抱不动,帮我妈抱着我一路从道义坊出发经过东大街、桃源桥、中大街,送到西大街上隍畈;也是这双“大小脚”每天走去东门幼儿园送我上学、接我下学,一路上听我讲一天校园里发生的事儿;更是这双“大小脚”在道义坊左邻右舍家中串门子,送吃食,用“邻居就要碗对碗”的处世理念,与所有的邻居亲如一家、感情深厚。

所有的邻居里,与太婆最亲密的就是住在王家道地北面横厢小道地的大大阿婆。大大阿婆70余岁,因为我在她家看电视时,广告里在放大大泡泡糖的广告,我就开始叫阿婆为大大阿婆,阿婆本人也十分乐意。因为与太婆亲如姐妹,我也经常在大大阿婆家里,她的丈夫常年在二楼甚少下楼,所以我印象里大大阿婆经常孤身一人料理家务。两位老太都信佛,一起去参拜寺庙佛堂,一起在井边捣衣洗涤,有好东西总要分享给对方,互相照顾扶持十多年。年长十几岁的太婆担心自己老了以后身后事不能全素,于是托付自己的身后事给大大阿婆,大大阿婆应允太婆让其放心,一定把身后事处理虔诚稳妥。谁知大大阿婆某日早上突然摔倒,抢救几日后就老去了,徒留我太婆一人在道义坊黯然神伤。

在道义坊居住了14年后,92岁的太婆搬离了道义坊,那栋二层旧楼也被拆除,那些青砖灰瓦颓然在城市变迁的洪流里,碾碎成尘埃不复存在。后来她去住过敬老院、子孙家、庙堂里,像一只小雀囚禁于岁月的老迈中,无复当年道义坊的自由生活。如今,她仙逝多年,但是她在道义坊的许多场景仿佛一副亘古不变的油画,她的斑白发丝、她的对襟蓝衣、她的褶皱皮肤……一切都定格在了我斑驳的记忆深处,鲜活如新,从未陈旧,仿佛她尚在我的身边,不曾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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