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老屋是有特别情结的。
我出生在偏远的乡下,一个赣南地区名叫章堂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座落在一个小小的山岗上,有40多户人家,300多人口。
小山岗上有许多百年以上树龄的古树,叫槠树。槠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如果结的果子是甜的,就叫甜槠;结的果是苦的,就叫苦槠。甜槠树很高很大,树干能长到20多米高,树身直径可近2米,得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它。
故乡的老屋就置身在这片山岗上茂密的树林中,黑色的瓦灰色的墙,木门、木窗、木楼板。老屋在葱翠的绿色当中尤为显眼。我是在老屋里长大的,自十五岁初中毕业后才开始离开她,但无论走得多远,每逢重要的日子我总要回来看看她。经过岁月的洗礼,老屋的脸庞已经刻上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带着铜锁的大木门也越显深重。
时光抚平了我人生初期的许多记忆,但关于老屋的影像,却时常在脑海里闪过。
参加工作后,我住在了县城里,每天身处于忙碌的车流和人群中,但只要一想到乡下的老家有这样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里还有这样一栋老屋,心下就涌起一股暖流。有了这样一栋老屋,心里的一些东西,那些在城里无法安放的东西,就都有地方寄托了。
我所处的地区属于罗霄山脉东麓,境内最高海拔2120.4米,最低海拔82米,是个典型的山区。前些年,国家大力支持深山移民,一些居住在偏远深山里的老百姓就前前后后移到了统一规划,人口相对集中的墟镇或村口了。
山中那些老村子里绝少人烟,只偶尔看到几处遗留下的老屋,老屋的主人早已下山寻找新的生活了,他们把老屋连同老屋的心情,以及一些原来耕作的土地一并丢弃在那里。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沿着老屋傍边那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到村子里转转,仿佛一拐弯就会撞上少年的自己。在平时下乡或户外拍摄活动当中,偶尔遇到一个小村,看到老屋上炊烟升起,看到村口大树下围坐一起的老人,看到奔跑在弄堂里的小孩,心里都会异常地动情。似乎这就是自家的老屋,就是老家村子里熟悉的大爷大娘,就是儿时的自己。
十年前,当我意识到境内的一些老屋有不保的可能时,我就开始到乡村旯旮去拍摄这些老屋老村子。我自认为是一种抢救性拍摄,因为迟了,很多老屋就会被拆了。我想不明白,有的老屋并不是危房,只是没人居住,就是拆了,也只沦落为一块荒地,为什么一定要拆除呢?
那些老屋,大多数都是土木结构,用粘土夯实成墙,并在粘土中间放一些竹片或杉木条(起拉筋作用,可大大提高墙体的抗弯抗剪能力),也叫土坯房。这种土坯房就地取材、生态环保,门窗横樑、楼板都是杉木做成的,住在里面冬暖夏凉。
有的老屋属砖木结构,青砖黛瓦造型讲究。有的在厅堂门棂上刻有各种花鸟人物类板画,栩栩如生,展现了前人在改善居住环境的同时,对幸福美满生活抱有的美好愿望。有的建有飞檐翘角,高高的马头墙,这些设计扩大了房子采光,有利于房子通风排水,还增添了一种向上的飞腾感,刻意营造出一种无形的向上的气,将屋子托举,祈佑家庭蒸蒸日上蓬勃发展。
我去过浙江松阳的一些古村落,那里的村子和我们这山区村子的建筑、文化都很相似,但松阳却把古村落古建筑当作文物一样保护完好,有的修旧如旧。这些老屋强调了文化与自然的交融,表现出了传统建筑艺术和历史文化内涵的结合。将它们保存下来,不仅可供游人观赏,还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对待这种老村老宅子,真不能一个“拆”字那么简单,要做好规划,既保护文化遗产,也安慰离家人的乡愁。林清玄说过,“一个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注定是一口枯井。”
那些座落在乡村的一栋栋老屋,有的建于明清时期,有的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行走其间,用镜头记录着它们。它们空荡、阴暗,甚至还有些破旧,但走进里面总能看到遗留在老屋里的碗筷瓢盆或其他生活的痕迹,只要你用心去找,那屋里的烟火气总隐约可闻。
这些老屋大都没有人居住,只存放了一些闲置的农具,或堆放了一些柴火,只有少数不愿离开老屋的老人还居住在里面。这位银村的杨老伯就是这样的人,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买了房子成了家,但他还是和老伴喜欢住在乡下的老屋里。他说这山旮旯里水好空气好,还可以自个种些蔬菜养几只鸡鸭,环境清净,没有城里的喧嚣,睡觉都比县城睡得沉。真是故土难离呀。远远看去,这些老屋、老村子的确算不上风景,但在这片土地上,这些老屋里留下来的村民就是这里最美的风景。
如今,村子里已经很少有老屋了。很庆幸我可以用图像和文字把它们记下,让它们在图像和文字里定居下来。图像和文字的东西,能让世间的事物保存得更久。
行走乡村,看到一个个消失的古村,一栋栋被推为平地的老屋,“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曹植《送应氏二首》),直看得我两眼发酸发涩。旧日烟火,半百光阴,风烟俱尽。刹那间如洪水猛兽袭来,带着沧海桑田的凉意把我吞噬。我只剩一颗老心,一切俱尽……
清明前夕,我又回到了老家,再爬上那个小山岗,走进那片槠树林。每次从那棵老槠树下走过,我总是感叹和敬畏。它从古代就站在那里,虽然岁月无情的刀刃给它身上留下许多痕迹,但它依然开花,依然结果,依然撑开巨大的浓荫。这么多年,它像一位长辈,看着村里的一代代人长大,目送一批批人离开,护佑着整个村子的平安喜乐。不管有没有人走近,它都守在那里,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坐在家门口,翘首盼望儿女们的归来。
每到春天,那棵大树底下就会长出许多天然的野生蘑菇,这种野生蘑菇和腊肉炒着吃,很香、很甜。每次陪妈妈上山采蘑菇,妈妈总是说要留点根在土里,不然,明年就不长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留在土里的根就是菌种。母亲的声音,在大树下温柔无比,虽然我们那时候一无所有,但有这片槠树林,有山岗上的老屋,有妈妈的声音,便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
母亲在2014年春天离开了我们,她的坟墓就安在一棵古老的槠树下。每次回到老屋,我都要在老屋里寻找,总感觉妈妈的音容笑貌会停留在某个房间里某个物件上。去年,我们将老屋又重新修缮了一遍,虽然只能偶尔回来小住几天,但老屋在,我们的根就在。
我时常去乡下寻找老屋,拍摄老屋。在我们这个3144平方公里的县域内,只要有老屋的地方,可以说就留下了我的足迹。每次在电脑里翻看这些老屋的图片,我的心就好像回到了故乡。
是的,“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故乡了。(史铁生《我与地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