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文财
去墟场上拍照片,那摆在街头巷尾的酒摊子是我必去的地方之一。一则,在酒摊子上可以听到很多故事,了解民俗民情;二则,在酒摊喝酒的酒客们大多都是些豪爽之人,嬉笑打闹无所顾忌,我喜欢抓拍他们的神态,记录人间烟火,而且这些酒客非常配合,不会躲躲闪闪,可以让你拍个够。遇到投缘的人,我也会放下相机和酒客们一起喝上一碗,吹吹牛皮,说说笑话。
酒摊上的酒,多是摊主自家酿的,有米酒、米烧(也叫谷烧)、风绞雪(米酒里面加米烧)、杨梅酒等,用农村里最常见的塑料桶或者瓷瓮装着。给客人备的酒具也单一,日常吃饭的饭碗或者那种三两三的酒杯。酒的价钱非常便宜,米酒三块钱一碗,米烧等两块钱一杯。这些酒的浓度都不高,米酒的酒精度在20度左右,米烧一般30多度。对酒量不大的酒客来说,两三碗或两三杯下肚之后,恰到好处,既过了酒瘾,又不至于喝醉。
在酒摊上喝酒,动作多少带点粗狂,一碗米酒,两三口就干了,不比喝茶,要慢悠悠的,得等开水将茶叶的灵魂泡出来才能喝。墟场上有些专门喝“快餐”酒的人,临摊喊一句“三块钱的”。卖酒的大嫂就走过来,倒满酒,他便接过碗,手一抬、脖一仰,咕咚咕咚,三两口干了,嘴里还大“哈”一声,一杯寡酒(意思是没有下酒菜)便下了肚,付钱之后也不落座,径直走人。
当然,也有平日里没事、喜欢在酒摊上打发时间的人,什么东村的稻子西村的果,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鱼,他们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什么高兴什么来,酒兴起来了还非得划上几拳。这种人往往一喝就一个半天,一直喝到人走墟散,喝到天昏地暗,喝到晕晕糊糊,才踉踉跄跄、或优哉游哉地回家。
《世说新语》中记载:“王佛大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王佛大,即东晋大臣王忱。他行为怪诞,嗜酒如命。他的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如果几天不喝酒,我的身体和灵魂就不再亲近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三天没酒喝,整个人就魂不守舍了。
每个墟场都有几个嗜酒如命的人。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西部山区一个乡政府工作,乡政府机关的大门正朝着墟镇方向。每到逢墟日的下午,就有几个酒疯子会来乡机关发酒癫。有的喝了酒,扯着嗓门来喊人;有的借酒性,故意来闹事;也有的跌跌撞撞进一趟乡机关院子,就是来找厕所撒泡尿的。每到逢墟日的下午3点后,乡机关就很难有清静的时间,有时秩序还很乱,根本没办法正常办公。后来,乡里换了一位书记,就干脆把机关大门改了个方向,避开墟场之后,机关的秩序才好了很多。
逢墟日,到摊子上喝酒成了老百姓的一种日常消遣,山南海北,家长里短,上下五千年,说时抑扬顿挫,笑时前昂后拥。
有些酒客都七八十了,但只要到了墟场就必定要到酒摊上喝个几碗。你看那黄坳乡的黄老伯,86岁,虽然耳朵背了,眼睛花了,背也驼了,走路都得拄着拐,但依然笑声郎朗,也是酒摊上的常客,在酒席上还能喝它个三两碗,只是说话动作和眼神里流露出时光的风沙。
记得林清玄曾说过“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藉是下乘的喝法; 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海北地聊着喝是中乘的喝法; 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我认为像这位老伯一样,端一杯米烧,随遇几位老友,哪怕没有任何下酒的小菜,也能喝得如此尽兴,喝得如此忘我,喝得手舞足蹈,也可算是极上乘的喝法了。
喝酒也是有品次的。酒过三巡,能记得及时回家洗漱之后默默睡去的是极品,深沉寡言的是良品,口若悬河的是中品,倒地就睡的是下品,撒酒疯发癫甚至做出一些有失风雅举动的那就是残次品了。常常听说有人应酬多、常喝酒,也好酒,还时不时喜欢叫上几位美女,喝几杯花酒,那就特别要注意了,即使做不了极品,也千万不能做个残次品。
有次,和安哥等好友一同喝酒,喝着喝着,我突然发现安哥目光呆滞,直勾勾盯着自己跟前的菜碟,一根手指拼命抠碟子上的一条裂缝,一边抠,还一边嘀咕:这、这根,头、头发,咋就,弄、弄不下来呢?说着说着,就扑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我想,老安应该是酒友里极品之中的极品了。
那位每次逢墟都能遇到的卢师傅是大坑乡车坑村人,曾在舟山群岛服过五年兵役,性格豪爽,酒量也大,三五碗米酒可以轻松拿下,不曾见他醉过,更没撒过酒疯。只是两碗酒下肚之后,眼睛就开始发光,声音变得宏亮,手势比划也更加有力。在他的酒桌上肯定围着好几个酒客,阿古、老肖每墟都是他忠实的听众。酒桌上的人越多,卢师傅的故事就越精彩,讲得也就越有劲。有时,不知不觉,一个墟日就这样过了。
李白劝酒说“会须一饮三百杯”,因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些话,经常撩拨得广大酒民热血沸腾,情不能已。墟场上的酒客也一样,虽然不是文人宦官,但每到墟日也总爱找旧友喝个几碗。一杯酒,一个故事,一碗酒,一种人生。
那酒桌上的时光,就这样慢慢地溜走,一天过去,一年过去,一生过去。而那墟场上酒客们的故事却还在发生、还在流传,那些酒客们郎朗的笑声还在回荡,把时光打碎,任万事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