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遂川的乡镇逢墟,在墟镇的街头巷尾可以看到许多传统的剃头摊子。
早上7点多钟,在开墟之前,剃头匠们就挑着剃头的行头到了街头的一角。放好顾客坐的靠背椅,安顿好洗脸架子和那面闪光的镜子,挂好磨刀用的布搭子,然后生起炉子火,放上装满水的钢筋锅,再摆好推子、剪子、剃刀、梳子,剃头摊子就这样安置好了。剃头匠也心安理得地坐下,悠哉地拿出烟点上,就等顾客前来剃头了。
乡镇墟场上的剃头摊子很多,剃头匠大多是一些六七十岁的老师傅。为了拍摄那些散落在街头的剃头匠我曾多次来回各大墟场,其中拍得最多的是大汾骑楼街的剃头匠。
大汾墟是江南四大古墟场之一,每回逢墟,街道上都是人来人往,繁华依旧。大汾骑楼古街也有100多年的历史了,那里的剃头匠多,有八、九位,而且都是采用传统手法,推子、剪子是手工的,剃法也是老一辈沿袭下来的,剃头、刮脸、洗眼睑、掏耳朵、剪鼻毛、捶背脊,全套程序下来,一样不落。
大汾骑楼街有位剃头匠叫刘智清,今年七十了。那天,我边拍摄刘师傅剃头,他边和我聊天。刘师傅告诉我,他是大汾石花村人。1973年,他到乡理发社跟一位姓饶的师傅开始学徒,那年他二十岁。
他告诉我,进店学徒,从小事做起,先烧水、扫地、打杂,再学洗头、蹲马步,然后才慢慢拿剃头刀、练手势,先学剃光头,再学理平头、修面、刮胡子、刮眼睑、掏耳朵。
一年后,刘智清出师了。那时还是大集体时期,刘师傅包了三个生产队理发的活,每个人头一年交一元伍角钱。因为刘师傅已经是成年劳动力了,每年还得向生产队交300元购买工分,以工分换粮食。
刘师傅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师傅只是教个要领、讲个规矩、做个示范;这一招一式、手眼身法,还得靠自己琢磨。所谓手艺、手艺,全凭手里作数。眼睛看,脑子想,手里做,融会贯通,熟能生巧。比方说客人落座,镜子一照,你就要根据他的长相、头型来确定他的发型。等活做完,头剃好,客人看着光鲜亮丽的发型,自然满意而归。要是你心中无底,给他剃出个三不像的发型,客人不高兴,就更别提钱的事了。
他告诉我说,以前学徒时师傅教过,剃头是在人的头顶上做事,凡事从头起嘛,所以在三百六十行里头,剃头排在头一行,这个“饭碗”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端得起的。
剃头刀也比一般的刀锋利,手中拿起剃刀,就必须全神贯注,即便是剃个光头,也必须严谨细心,丝毫不能马虎,如果给客人脑壳上划破一点皮肉,带出一条血丝,虽然客人当面不会责怪,但离开之后心里肯定不舒服,就没有回头客了。
刘师傅说,最难剃的要数小孩子的“满月头”了。
“满月头”就是小孩出生30天后,小孩的奶奶或者外婆会陪着年轻的妈妈去寻一个经验丰富,而且人生顺遂的老师傅剃一次胎发,以期小孩能长出一脑又乌又密的头发,一生能健康平安。
刘师傅说,这时的小孩头皮细嫩,又好动爱哭闹。剃“满月头”时需要十万个“小心”,得用“巧”力,既把胎发落干净,又不能惊吓到婴儿,这十分考验剃头师傅的功力。
那天,运气很好,我在拍摄刘师傅剃头时,摊位前来了一位年轻的妈妈抱着婴儿来剃满月头。刚来的时候,小孩子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显得很安宁。待妈妈坐下之后,刘师傅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打湿。左手拿着湿毛巾,右手拿着剃刀,弯腰低头靠近小孩。也许是刘师傅陌生的气息惊醒了小孩,小孩立马大哭了起来,粉嘟嘟的手抓住妈妈的衣服,小小的头使劲往妈妈怀里钻去。妈妈看着怀里哭闹的孩子,盯着师傅手里明晃晃的剃头刀,脸上也露出一副惊恐的模样。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个情景,也替刘师傅急出了一身汗。最后同来的外婆有点耐不住了,说“哭,也要剃呀。”
于是,外婆接过小孩重新抱着坐到剃头椅上。外婆果然更有经验,她半躺着,让孩子趴在自己的胸前,一手不停地抚摸孩子的后背,也许孩子感觉到了安全、舒服,似乎又睡了。刘师傅抓住时机,拿着剃刀悄悄开始了。他非常小心,剃刀轻轻落在孩子头皮上,一下又一下,孩子竟然没有哭。终于剃完了,刘师傅一直弯着的身子也直了起来。他拿出一块崭新的海绵,沾上些温水,轻轻地帮孩子清理干净身上的头发,在孩子的头上、颈上抺些爽身粉,笑嘻嘻地夸赞孩子天庭饱满、幸福平安、福气多多。若不是我亲眼所见,还不知道刘师傅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呢。
刘师傅剃头很讲究,不管客人身份如何,都严格按师傅传下的规矩来,不少一个程序。当然,钱不会多收,也不会少收。
别人曾问过他一个笑话,说“秃顶的客人头发少,是不是可以少给钱呢?”他笑着回答说“头发少是少,套序没有少,花的精力没有少,钱也不能少啰”。
刘师傅说,给客人洗头,水温很关键,既要高于体温,又不至于太烫,这样的热水给客人洗头抺脸之后,皮肤会变得光滑,剃起来会更加轻快细润。同时,他给客人洗头也有自己的规矩,第一遍粗洗,第二遍精洗,第三遍清洗,他从不偷工耍滑,三遍就是三遍。手势由重到轻,用力恰到好处,让人觉得既舒服又畅快。
刘师傅给客人修面,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只见他将靠椅轻轻放倒,让客人半躺在靠椅上,而他自己则微屈双腿,半蹲马步,从额角开始修,额头上、双眉间、面颊、颈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把剃刀在他手里使得如蜻蜓点水、上下翻飞,一会儿正手、一会儿反手,刀锋所及,发出轻微的咝咝声,毛发随声褪去,面孔重现光润。随着剃刀的步步深入,刘师傅的左手一会儿按眼睑、一会儿提鼻翼、一会儿拎耳垂,引导着剃刀在五官之间的各个角落游走,而客人却在刀锋与皮肤亲密接触的舒坦中安然享受。
等到刘师傅掏好耳朵、剪妥鼻毛,最后摇起椅子,收拢围布往空中一甩,啪!一声响,客人才猛然惊醒,朝镜子里左看看,右看看,自己的面目已是焕然一新,满意地摸摸头,提提领子,整整扣子,把钱付了。然后,开心地说一句“难为哈(感谢的意思)”,就大步流星地离开摊子,做自己的事去了。
刘师傅掏耳朵的功夫堪称一绝,那天我有意尝试了一回。我靠在椅子上,他左手提着我的耳垂,右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把搅耳刀慢慢伸进我耳朵里轻轻蠕动,就像有只小蚂蚁在耳朵里缓缓地咬,痒酥酥的,那种舒服感觉真的难以用文字描述。刘师傅告诉我,有些人并不剃头,却也要来这里掏耳朵,他也从不推辞。
刘师傅有一群相对固定的客人。不管天晴落雨,剃头的人们总会熟门熟路地找过来。客人来了,往旁边的凳子上一坐。这个时候,刘师傅再忙也会停下手里的活,递上一根烟,说句“早晨呀(早上好的意思)”,或“好久冇看到你哩”。客人接过烟,点上火,就和周围的人说起话来,坐在那里按先来后到的次序等着,这单剃头的生意也就定下来了。刘师傅也就忙手上的活去了,那情景犹如老朋友相约来聊天一样的随意。
现在的刘智清师傅虽然已是古稀之年,也还是闲不住,除了大汾逢墟在骑楼街剃头外,滁洲逢墟日他还会搭车去滁洲墟场摆摊剃头。
剃头这门职业,虽属毛发手艺,却是顶上功夫。上到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得剃头,谁都离不开。如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社会条件的改善,年轻人对自身形象有了新的追求,要想剪一个满意的发型,自然会选择专业的美容美发店。对于乡村的中年和老年人来说,更愿意选择类似刘智清师傅的那把木靠椅,和他的那种传统剃法。
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习惯。在那传统剃头摊上,每每看见地面杂乱的碎发,我心里都很温暖,老手艺,不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