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康文财的头像

康文财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11/07
分享

锡匠阿泰

三年没去阿泰师傅家了。

上次去他家,是三年前,也就是2020年的5月,我做完纪实摄影展之后。

那次影展,展出了我拍摄的二十几种传统手艺一百幅照片,其中就有阿泰师傅打锡的五张照片。撤展之后,我专程去了一次阿泰师傅家里,将这五张照片送给了他。

这次去他家,也是送照片。把他打锡的所有流程整理了一下,并冲印了一组用绢丝做的照片。

阿泰师傅,大名叫上官泰,大汾镇石狮人。

大汾大多是客家人,讲客家话,当地称呼人的名字都习惯带一个“阿”字,叫什么阿古,阿华之类的。上官泰,村民们都叫他“阿泰”。

阿泰1936年出生,今年88岁了。虽然年龄长,但除了有一点耳背之外,眼不花、背不驼,身体硬朗,腰板挺直,不用戴眼镜就可以在本子上查找手写的电话号码。

阿泰16岁结婚,妻子小他一岁。夫妻两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一辈子,一共生育了13个子女,夭折4个,养大了4男5女。

阿泰的爱人2011年患病中风后半身不遂,卧床12年,都由他一人照料。阿泰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婆子辛苦一辈子,为我生育13个小孩,做饭洗衣,耕田种土,家里的事全由她一人操劳。她病了,我服侍她再苦再累,也是应当的。”

认识阿泰师傅,是在大汾街逢圩的时候。

那是2015年,金秋十月,阳光依然浓烈耀眼。我和几个影友来到大汾拍摄圩场上的人间烟火。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的九点,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我端着相机,来到那条历史悠久的骑楼老街。不远处,有位老者坐在一个小竹椅上,一抹暖阳从屋檐穿出,正好照在他的身上,他那灰白的头发和身上那件深色的上衣都洒满了阳光。老者身边放着一个箩筺,箩筐上面摆放着一把锡制酒壶,和几个类似小时候用过的油灯样的锡制灯盏。

我蹲下,对着他拍了几张照片之后,走上前去和他聊了起来。原来这位老者叫上官泰,是个祖传的打锡匠,祖上三代都是以打锡为生。那种锡制的灯盏,在当地叫“交亲盏”(有的地方又称为烛台),是家庭敬祖用的一种器具。

锡器在我国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700年。古时候,人们常在井底放上锡块,净化水质。锡,是我国古代民间主流金属。锡器“色如银,亮如镜”,享有“盛水水清甜,盛酒酒香醇,储茶味不变,插花花长久”的美誉,深受大众喜爱,锡茶壶、锡酒壶、锡罐、锡香炉等都是有钱人家常用的生活用具。但现在科技发达,生活水平在不断改善,食品接触级的不锈钢制品越来越丰富,已经替代了原来的锡器。

阿泰师傅说,目前,已经很少人会用锡罐、锡壶、锡盘这些锡器了,摊子上的这把酒壶也摆放了好几个圩日,还没遇到买家。倒是乡下姑娘出嫁,娘家人定制一对“交亲盏”陪嫁的习俗还依然保持着。女方将“交亲盏”作为嫁妆带到男方去,象征两个家庭合二为一,一对新人传承香火、传宗接代,也有为新人照亮未来美好前程的寓意。

临近冬天,结婚的人多,做“交亲盏”的生意稍微好些。阿泰师傅只有逢圩日才来街上摆摊接订单、卖锡器,平时闲日都在家做手工。

都说高手在民间,匠人在农村。我喜出望外——又遇到一位传统的手艺人!我跟阿泰师傅约好时间,准备去他家里全程拍摄一次。

我们如约来到阿泰师傅家。

阿泰打锡是在他的老宅子里。一栋土砖结构的老屋,由于打锡时的烟熏火燎,原本用石灰粉白的厅堂四周已经是黑黢黢的。

打开大门,我们走进老屋,迎面看到的是各式各样的打锡工具。一个生火的炉子,一个熔锡的坩埚锅,几把铁锤,几个高低不一的“丁”字木桩,几把铁钳,一把剪刀,一把圆规,几把量尺,还有铁镦、锡槽和几块耐高温的石英板模具等等。这些工具都有些年头了,铁钳、铁锤磨得溜光,锃锃发亮。地上还放置了几把阿泰师傅收购过来熔作原料用的旧酒壶。

阿泰师傅说,打锡的工具简单,但工艺却极为讲究。造型各异的锡器,必须经熔化、压板、裁剪、打磨、焊接、抛光等多道工序。锡屎炼成锡块,锡块熔成锡箔,锡箔再打造成锡模,锡模最后制成锡器,每道工序都要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锡箔要制得均匀合适,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锡箔做好后,要像裁缝师傅裁布一样,将锡箔裁剪成模块(裁剪前还要根据几何原理,将圆周长短和边长角度计算好,画好图线,再按图裁剪,否则就会上下脱节,牛头不对马嘴)。再将裁剪好的模块锤打成器皿的形状,然后对各种模块进行焊接做成粗坯。每一道工序都要反复锤打,最后打磨抛光,这其中的功夫全在手上,有“三分打,七分磨”之说。这样打磨出来的锡器,才有精细匀称的锡花、弧线优美的造型,才能光亮耀目、高雅堂皇,才算是一个精品的锡器。

阿泰师傅告诉我们说,“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几年,生产队不让他打锡,说打锡是搞单干,把他的工具全部收缴上交了。后来,因为家里孩子多,光靠夫妻田间劳动的工分很难养活一家老小。阿泰就向队里申请,每年承包给生产队上交一定金额的现金,队里才允许他外出打锡。这种承包的方式一直延续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打锡的生意最好。那时农村开始富裕起来,定制锡器的人多。一到冬天,阿泰都是挑着行头,走村串户,走到哪做到哪,吃住都在东道家里。生意特别忙的年份,一个冬天都在外面打锡,直到春节前两三天才能回到家里团圆。

阿泰师傅说,打锡技艺都是祖传,而且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他的大儿子也跟他学过打锡,并且独立做过多年,但后来锡器的需求越来越少,就没有坚持下来。现在更是门庭冷落,生意萧条,没人学了。打锡这一行当,迟早会消失。

在阿泰师傅慢慢的讲述中,平和的脸上偶尔会露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容。

为了能多拍一些手工制作的过程,同行的谢总现场定制了一把锡酒壶。

阿泰一边和我们聊天,一边架起炉子,生起了火。

往炉子里加好木炭后,他用自制的鹅毛扇给炉子扇风。红红的炭火映照在他脸上,我仔细地打量着他: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皱纹,仿佛岁月用刀在他的脸上刻过一样。他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但是整张脸又让人感到无比的坚毅和乐观。

阿泰在炉子上放一个坩埚锅,再往锅里加入锡块。十几分钟时间,锡块就熔化成锡水。他将锡水倒入事先准备好的石英模板里,冷却后,打开模板,锡水就成了锡箔。这个过程叫倒模。

阿泰师傅说,倒模是打锡的关键技术。先将作模具用的两块石英板掀开,铺上火纸(可以用报纸或毛边纸代替),在火纸的表面涂抹一层石灰,再在其周边围上一圈麻绳线(线的上端还得留一敞口),将两块石英板合起来,再将熔好的锡水从红绳的敞口处倒入。

倒模时,阿泰师傅脚踩石英板,告诉我们说,脚要掌握平衡,稍微用力不均,就有可能倒出厚薄不均的锡箔,如果这样就必须重新回炉熔化,再一次进行倒模。

冷却成锡箔后,用圆规、尺子画好线,剪成所需的形状和尺寸。

下一步是塑形。对裁剪好的锡箔用锤子反复敲打,通过敲打将酒壶的壶身、壶盖、壶嘴的基本形状打造出来。

叮噹,叮噹的声音就在这古旧的老屋里传出,仿佛穿越时空,是一场历史与历史的对话声响。

之后,再将各个部件焊接,一个酒壶的粗坯就固定成型了。

最后一道工序是抛光。用一个类似木匠师傅的车栾,将锡壶的粗坯用松香粘在车栾上,架起两条板凳,将车栾放在板凳上,再套上一根绳索与脚相连,用脚踩着。

车栾上下转动,锡壶上下转动,阿泰师傅的眼神也在跟着在转动。阿泰师傅用刮刀或砂纸通过转动的车栾不停地打磨着手中的锡壶。

最后,在壶颈上打上“上官泰记”的印模。历经近十个小时,一把精致亮丽的锡酒壶就做成了,拿在手上,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淳朴的气息。

这次见到阿泰师傅,他告诉我说,他已经不打锡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