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秋
那棵老槐树有多少年了?小村多老说是那树就有多老,枝枝丫丫就是小村的天,根根脉脉盘成小村的地。
说起老槐树,村里人常念叨一段很老的旧事。说是当年,俺村的老祖讨饭来到这里,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将打狗棍往地上一插,想靠着歇一会儿,不想竟然睡着了。当他一觉醒来,那棍子竟然抽出了嫩芽。这打狗棍,是老祖从老家门前的槐树上折下的一段树枝啊。老祖很有悟性,赶忙跪下来叩拜了天和地,在这里搭了个窝棚,开荒种起了庄稼。于是一方姓氏便在这里枝繁叶茂起来。
老槐树下是一片宽敞的空地,乡亲们总爱坐在树下,说些田间地头的事,说些家长里短的趣。也总有跑江湖的汉子,在这里设个场子,打打拳耍耍把戏。至于说书唱戏的,也是常有的事。
槐树底下搭台子唱大戏的时候,都是农闲的日子,三乡五里的乡亲也都来看戏。我们孩子对于咿咿呀呀的唱段是不感兴趣的,看上两眼,就到人群外看捏糖人的去了,或者钻进后台看那些演员们化妆。那次,我竟然看到村里的莲子,在那里和一个演“杨宗保”男人很亲近地说话。
几天后,刹戏了,莲子她妈不见了莲子。村里人便拦住了赶着马车已经走到村口的戏班子,可那人群里根本没有莲子。“在箱子里哪!”我那时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个“杨宗保”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装道具的箱子打开了,莲子跳了出来,哭叫着劈头盖脸地打我。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很不服气,抓住莲子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转眼近几十年过去了,这期间我也曾因为自己的婚事和家里闹翻过,这使我又想起莲子,深深地怨恨孩提时的自己。因为莲子差点被戏子“拐走”,这在乡村认为是很丢人的事,直到三十好几,莲子才胡乱嫁了个老光棍。她婚后的日子并不安生,总被打得头破血流的。
我那深深的牙印,不仅仅是莲子手上一辈子的伤疤,一定也是她心灵上一辈子的伤疤吧?
老槐树是村里最壮实最茂盛的大树,但记得大爷曾对我说过,别看大槐树现在活得那么旺,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却枯干了一回。那是小鬼子最猖狂的时候,大槐树上常常出现抗日标语。小鬼子们恼了,抱来秫秸放火烧那大槐树,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围上来救火。小鬼子恼羞成怒,抓走了十几个精壮的汉子,将他们装进麻袋,扔进了村北波涛滚滚的河里。
由于那场火,老槐树的叶子被烤焦了。没多久大半个树冠就干枯了。
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村里人被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惊醒了。人们向外望去,只见远处一团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空。那场大火,一直烧到天亮。第二天,街头巷尾纷纷传言说,那是一场“天火”烧了村北河堤上的炮楼,小鬼子一个也没有跑出来。
大槐树没有死掉,在村里人的呵护下,又渐渐地枝繁叶茂起来。
那年,我在一文化单位打工,写了一篇关于大槐树的散文,发在省里的日报上。局里的一位领导向我打听大槐树的事,并问我认不认得莲子,并说他在俺村演过戏。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就是当年的“杨宗保”。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位领导却已走了……后来,我没能转成那个单位的正式一员,不知道这跟那位领导是否有关系,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即使有关系,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确也应该为当年的错承担点什么。当知道将被辞退的消息后,我来到那位领导的办公室,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单位的大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少年的压抑,那时才稍稍感到了一丝轻松。
前些年村里要进行规划,说是大槐树必须砍了,乡亲们当然不同意,和干部们发生了多次冲突,可大槐树还是没有保住。没有大槐树的小村,光秃秃的。村里人忽然觉得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一下子陌生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在外流浪了十多年的我,现在想起大槐树,感觉真的该回家看看了。可站在那没有大槐树的街头,那种回家的亲切,一定也会淡了许多吧?
——原刊于2023年5月30日《安庆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