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寒柳
孔祥秋
柳,我的清欢,每每念起,心生春风。今日,我在旷野里,遇到了一棵柳树,却让我心生凛冽。的确,明日立冬,天应该是冷了,可我小城里的柳树,枝叶虽然僵了,但毕竟还有绿意,还保有着些许潇洒的姿态。而这棵柳树,只蓬松着乱发一样稀疏的几根枝条。我站在这风中,心中就有了几分疼痛,面对这寒柳,忽然想问一个柳姓古人的归处。
柳姓的男子,多是身心俊朗、飘逸。想那柳家的先人柳下惠,那是坐怀不乱大贤,是一棵丰碑式的柳。想那书法大家柳公权,独树一帜的柳体字,一身柳骨,静中有动,不僵不浊,如沐春风般地通透。他有才,早早状元及第,三十年一直位居朝中高位,88岁才病死,他是一棵有福有寿的老柳。想那文学大师柳宗元,虽然笔锋多有辛辣,但内心却深有民生。举手有云天,投足是厚土。他,文字俊逸,起点于北方的长安,终点却在南方的柳州。南生北死的柳,一路仕途坎坷,47岁就客死他乡,可谓一棵寒柳。
他们,都有来处,都有归处,我不必问。我要问的,却是柳永。
初知柳永的名,心意立时柳色青青,燕语低回,一片烟雨春色,喜欢。后来,知道他还有名字,叫作柳三变,很是诧异,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如此戏闹的别名?细细了解一下,才知这“三变”,原来是《论语》里,“君子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意思。
柳三变,其实才是柳永的本名,是父亲为他取的,以期他行止都是君子风范,并有修身治国之能。如此温和,坦然,稳重的内涵,我却望文生义地理解为浪荡随意。想到这里,立时就起了一身冷汗,深感惭愧。想一想,一代大词人的名字,哪会像我想象得这么草率?望文生义,一直是我的大毛病。
又知道,柳永的老家,竟然是在福建,又诧异。如此人家,应该在烟柳之下,或扬州,或苏州,或杭州,这样风情万种的地方。当然,柳也在北方,我也是北方。但我从来没有感觉柳永是北方人。北方的柳,粗枝大叶,哪能适合柳永家的门楣?可柳家也不应该在福建。
我不是说福建不好,那里也美,各地可以说遍布珍稀草木。但我的心里,还是觉得福建应该是榕树的地盘,毕竟榕树被称为省树,而今天的福州更是被称为榕城。可柳家,的的确确在福建。
柳永,有来处。
那一年,他策马扬鞭奔赴前程,是那样意气风发。可他,毕竟是南方的柳,汴梁已是北方,似乎是气候不宜,仕途上屡屡不顺。才在云天的柳永,唱罢一首《鹤冲天》,弃了科举考场,用一首词又一首词,换那红绿缠绵和温暖。勾栏酒肆里,他是那杨柳依依,在别人的眼里,成了青楼女子荡秋千的那棵柳。就这样,一个原本想以君子“三变”立世的他,却得了“庸俗、低俗、媚俗”的“三俗”之名。
不,这不是想要的岁月,他的本质里,是为百姓谋的夙愿。终于,柳永百般曲折,捧得一卷圣旨,奔赴了田园。挣扎一生,得这一“屯田”的微职,可怎么看也是一棵站在田间地头的柳,孤孤瘦瘦,了无江南柳的潇洒。
好在他诚心谋福一方,短短几年,就被列入了名臣录,也算展示了男人的柳骨。但不管他如何兢兢业业,终究不能为朝廷青睐,只能在穷乡僻壤里清寒着,穷困离世。在他无亲无故的葬礼上,只有相怜的名伶披白戴素,为他筑哭成坟。更有一位真情的女子,以死相随,以命扑地成花。然而,这女人花年年开的柳永坟,却只在传说之中,后人无处可祭。
他,最终魂归何处?问柳寒风里,却无应答。
也罢,那就当凡是有柳树的地方,就是他的心魂归处。以柳为纪念,也正是他的词情。祖上北方,成长于南方,不管他最终归南归北,也都算是安然吧,更何况他本就是一颗无拘无束的灵魂。
_原刊于2023年11月17日《潍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