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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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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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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木为邻

在汽车仪表盘前放几颗红豆,每次转弯或刹车,它们都会左摇右晃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给枯燥的行车时间带来一点趣味。

这钢珠一般的豆子,是诗人孟驰几年前赠予我的。当时他已在杂志社干了一年,将要离开,临行前忽说要送样东西给我。问他是啥,他却好生神秘,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玻璃瓶,嘣地打开木塞。瓶里居然装满了亮晶晶的红豆。我惊讶于他的细腻和心思,并且猜出这罐东西肯定是他从建政路的人行道上一颗颗捡起来的,因此倍加珍惜。

红豆有多个品种,其中一类可见种脐部位呈浓黑色,系豆科相思子族藤本植物种籽,内含剧毒;而另一类通体鲜红、形态略扁的种籽,为豆科槐族常绿乔木的种子,无毒,但十分少见。孟驰捡回来的是后者,中国植物志里的学名叫南宁红豆。走遍南宁,大概只有西乡塘区的民大、西大校园及青秀区的人民公园、南湖公园、建政路才能见到。去年我赴京学习,故意带上孟驰给我的百十颗红豆,结业时趁机转赠给几位北方的同学,希望他们借此对南方有些想象。


南方城市树多,尤其南宁街头。移居邕城的北方人,初来乍到总会惊叹于这里的植被景观。例如青秀区的几条老街,几乎可用树林来形容。我们打开卫星云图锁定南宁,可以看见从人民公园一直南下到古城路,往东到建政路、园湖路、葛村路和东宝路,分明覆盖着一团团浓密碧绿的树冠,将狭窄的街道严严实实遮挡起来。假若美国中情局天眼要从南上空搜索跟踪地面目标,估计会徒劳。

烈日灼灼,雨水频仍,是春夏之间南宁城的常态。遍布街道两旁和社区院落的树木,起到一定的遮阳挡雨的作用。虽然常识告诉我们,打雷下雨时最好不要跑到树下,但南宁很多市民不怕死,路上如突遇阵雨,没带伞和雨衣的人便会随机聚拢到旁边的树荫下,躲避片刻,理理乱发,欣赏街道上飘飘洒洒的太阳雨。

躲雨最好的地方莫过于葛村路。这条路不足两千米,长满了枝繁叶茂的雅榕。雅榕即小叶榕,其主干遇水会变黑,枝干刚好高出公交车顶棚,分杈广阔,叶片细密且常年不落。葛村路上的雅榕长相谦虚而端庄,每隔三五米一株,每一株都像把大伞,连缀成一段绿色的走廊。整条路的上方因树冠相连,形成弧状弯顶,抬头望去,酷似拱桥,又似垂天之云,卷成幽深的时光隧道。绿叶构成的穹顶底部,是交错缠绵的枝干,垂满了细细的长须。这些长须仿佛流苏挂满树身,末端总有一丁点嫩黄色嘴儿,植物学家说是榕树呼吸的气孔,我却对孩子说那是树爷爷来不及剪掉的胡子。孩子听后忍不住发笑,反问为什么胡须会长在手臂上?我无语,只能说自己的智商不够用。

无论酷暑如何蒸烤,寒冬如何萧瑟,葛村路上的绿色隧道一年四季均不会变形,极具童话色彩。每次我穿行其中,都会情不自禁拿起手机前后拍照,并会想起久石让在宫崎骏导演电影《龙猫》里所作的插曲《风之甬道》:“风儿走过 拂过树梢/那是风之甬道/从森林深处 吹来的风/用无形的手 轻轻摇拂着麦穗......”

南方随处可见水稻,但难得一见小麦,同样,南方随处可见果园,但难得一见城里道路两旁长满水果:大约只有南宁除外。葛村路的雅榕每到夏天就会长满金黄色的小果子,花生大小,圆润柔软,没掉落之前,引来许多鸟雀啄食。有些鸟雀比较贪心,饱餐后飞不动,要么停在树枝上呱呱乱叫,要么沿着树干滑落地面,笨拙前行,溜进花圃丛中。榕树果子经不起风吹雨打,稍微熟透,被风一吹,树叶哗哗响,它们就哗哗掉到地面,被行人踩得稀巴烂,环卫工人不得不日夜为它们收尸,用水枪一遍遍冲洗地面。

除了榕树的果子,最诱人的大概是民族大道上的扁桃、芒果和其他街道、居民小区里的菠萝蜜。

扁桃是南宁的市树,种植非常普遍,夏天一来,整条民族大道就像挂满了绿色的灯泡,鸡蛋大小的扁桃果子多得数不清。行人走在路上伸手可得,园林部门不得不在树干上钉警示牌,告诫人们不可乱食,若因农药中毒后果自负。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不怕死的市民经常半夜出动采摘,因大家觉得暴雨会冲刷掉附着果皮的药物,或者认为园林部门只是吓唬人而已。我有个朋友会点中医,知道扁桃对高血压和糖尿病有奇效,有次专门委托我去街上搞一袋子回来,吃得津津有味。

芒果的长相和扁桃差不多,未成熟灌浆时难将二者分辨,只能从树身和叶片的形态区分。有一次我出差在外,南宁刚下过一场暴雨,好友在朋友圈晒出照片,只见大街上滚满了清脆新鲜的芒果,像老天爷开的国际玩笑,场面十分震撼。我把照片转发到另外的朋友群,骗他们说南宁水果泛滥,欲食从速,大家居然相信。

至于菠萝蜜,那是一些小区保安平时除了看门之外花费力气最多的地方。一个个橄榄球般大小的黄色菠萝蜜悬挂在树杈上,就像古代长安城里波斯商人的口袋,装满了沉甸甸的钱币。许多人来来往往,盯着树杈不放,有时保安稍不留神,再去检查,又少了一颗。好不容易等到成熟的季节,一些小区的物业就会邀请居民一起打下菠萝蜜来分享,老幼妇孺参加围观,那是另一种喜庆的场面。

其实那也是一种野性和诗意在日常生活的流露。

如果想要全方位体验园林绿化带来的舒适感,不妨从葛村路中段拐入金花茶公园,那儿是植物的王国。每当我感到身心疲惫,想寻求片刻宁静,便会走入那座宫殿,久久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冥思。一株株奇形怪状的乔木和灌木,包括草坪上干净整洁的大王椰,仿佛大地上喷涌而出的一股股泉水或一朵朵烟花,凝聚着时间深处的伟力。植被的色阶浓淡,高矮胖瘦,按照降序或升序排列,可谓摇曳多姿玲琅满目。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沉默不语,努力向上生长。它们深知和谐共生的奥义,只负责提供自己独特的颜色,而唱歌跳舞这些事交给鸟儿兽儿们去办。它们只按照祖传的基因编码尽情生长成它们自己的样子,依从时间的规律慢慢变化,按照四季的节奏在画它的年轮。

但公园里的树木看多了,又会产生另外一种幻觉,好像它们都是可以起身走动的,是故意用一种障眼法来迷惑旁观者的,它们存在阴谋和设计,将时空打碎,搅乱塞满,让人分不清时光的线性流动。一年四季,白天黑夜,总有花开,总有果实,就像一群终日敲锣打鼓歌舞升平的广场舞狂热分子,多而令人烦腻,难以一眼分辨它们最核心的性格。

从生活美学和城市气质的角度而言,我更愿意亲近街上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树。就像建政路上的香樟、红豆、扁桃,地矿大院里的菠萝蜜、白玉兰、鸡蛋花,园湖南路的凤凰树、萍婆,东宝路的紫薇。它们个性鲜明,风采独异,名字挺好记,最重要的是它们已经跟脚下的土地达成非常好的默契。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长相,但从空中俯瞰,大多数千篇一律,唯有日夜穿行其间,留意、审视、体会每一条街道的流动与停顿,繁华与平淡,才能看清楚她的面相。一条街道的气质,很大程度上由站立在它两旁的植物所决定,好比一个家庭给人的印象,取决于出入其间的子女,一间餐厅的品位格调,取决于主人放置什么桌椅。

我有幸在建政路的不同位置居住生活过四五年,除了各个店铺的老板不甚了解之外,对它的外部形态、小巷小区的肌理几乎了如指掌。建政路东西走向,不过两千米,被南北走向的园湖路分为两截,西段长满高大的香樟,间杂数棵南宁红豆,东段街道北面是羊蹄甲,南面为萍婆,在清厢快速入口处两边小区门口各有一棵扁桃。这两颗扁桃是地矿大院小区内部鸟雀上街游玩的必经之路。《逍遥游》里,夏蝉对斑鸠说“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换句话说,鸟雀昆虫之类进行短距离的“跑酷”,所需凭借的落脚点距离,刚好是建政路道旁树的间隔长度。我甚至觉得,青秀区内相隔四五千米的三个公园,人民公园、南湖公园和金花茶公园之间,有一个秘密的生态通道,就是这三角形之间的几条路,路上一棵接着一棵的景观树构成了鸟儿昆虫迁徙的路线。

在这条线上,建政路的数十株老樟树别具一格。他们长相伟岸,干净爽朗,是这条街的灵魂。遒劲有力的树干立在狭窄的人行道中间,人们穿行其下,常能近距离看到它树皮上的蚂蚁。主干上升到十几二十米的高度之后,散开细密的枝条,长出细碎嫩黄的叶片,给人一种从雄壮、不屈发展到风轻、云淡的人生历程之美。香樟的树冠既不像榕树那样霸道,把天空遮得密不透风,也不像羊蹄甲的叶子那么柔弱,遇到强光照射就会收缩,它就像满天的繁星挂在天空上与世无争。最诡异的是,你在秋天和冬天根本看不到落叶,还以为它是常绿乔木,可是到了春天万物生长之时,这一路香樟才换去衣装,一夜之间将金黄的叶片铺满整条路面,仿佛时光给人们施舍金币。也只有这个时候,夹杂香樟队列间的几棵红豆树才显露出来,那红豆树因为枝干、叶子的密度、色彩样貌与香樟神似,平时经常令人混淆。

南宁红豆的果期一般在十月份,次年三四月才开始掉落豆子,清明前后当天气变暖,香樟树发芽换新装,我总会带上孩子沿着建政路来回走动,去附身捡拾夹杂在砖缝里的红色精灵,据此判断和辨认红豆树的确切位置,以便来年再度采撷。

搬离建政路之后,我又对园湖南路和东宝路上的树木有了更多的观察,例如树冠上长满红艳艳花朵的凤凰树及其状如直尺的果实,长相奇丑却能开出绚丽花朵的紫薇,还有神秘低调的萍婆。结识萍婆这种奇特的植物是个艰难的过程。有一天,我在一家路边米粉店吃粉,忽然抬头看见路边树下铺满了雪花,好奇心牵引着我走出户外,惊讶之余连忙用烟盒将雪花收集起来,又对它的枝叶进行拍照,发给林业专家帮忙辨认。谁知林业专家一时也说不上它的名称,我只好跑去几个大公园寻找它的身影,最后才知道它叫萍婆,属于梧桐科,其果实又称凤眼果,样貌十分怪异,红色的眼皮黑色的种子,很像二郎神的眼睛,是广州、海南民间一些地方用来敬神的果实。

有时我站在萍婆树下,看着二郎神的眼睛出神,感觉这些沉默不语的树,看透了我在凡尘的心思。

也许是因为生活太忙碌了,停下来凝视一棵树,已经变成奢侈的事情了。

大约去年此时,我们建政路三号大院搞旧房改造,拆迁接近尾声,平时人声鼎沸的老财局大楼人去楼空,我因惦记办公室抽屉里的那几颗红豆,折返回去拿,离开前,通过玻璃窗恰好看到两辆卡车和一辆吊车进场,对大院里的一棵百年古榕进行拆解。便索性停下来,用手机延时摄影的功能,把古榕从有到无的过程录了下来。工人们在吊车和绳索的帮助下爬上树冠,从上到下技术娴熟地砍掉老树的枝枝杈杈,截成段,装进车。电锯的声音令我十分心痛,几只鸟儿在老榕树的上空徘徊良久。

最终,施工队花了两个多小时干完活,而我录到手机里的延时摄影数据仅有20多分钟,一棵上百年的古榕树,只留下了一个大坑。第二天我再去看时,那地方已经夷为平地。关于那棵古榕的去处,它残存的根部的命运将如何,是否还能在新的地方重新发芽,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它被拆解下来的手脚终将化为灰烬。

无论城市的面积如何向四周扩张,大厦的高度如何上升,与城市相伴的树木总是静静的守住自己的本分,抓住脚下仅有的一片土地,长成自己该成的样子。因此无论多少年过去,时过境迁,人事沉浮,最终留下来的还是树木,例如北京地坛里的那几株古柏树,南京街头的三民主义梧桐树,还有乡下村头巷口与河边的古榕古樟,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它们自成风景,无言地诉说着光阴的歌谣。

虽然我们平时也看到许多认为的迁移树木,裁剪枝叶,但是我相信没有人故意去破坏这些宝贵的城市景观。因为对于树木的尊重,已经成为南宁人的性格。例如在双拥路,由于道路拓宽,原本生长在人行道旁的一株古榕,摇身变成了非机动车道中央的一个钉子户。它稳稳地立在那里,车流只能绕着它走。在火车东站附近的长虹路上也有这样一棵古榕,原本是农家的神树,城市拓宽之后,它原地不动,站在主干道中央,甚至被缠上红布供奉起来。我想它们长在南宁是幸运的,作为一棵普通的植物,长到一定的年纪就拥有了无可撼动的地位。

这其实是南宁人对于自然的敬畏,对美好生态的渴望和维护。

我与南宁的树算不上朋友,只能说是邻居。那些栖息其上的鸟儿与忙碌其间的环卫工,才称得上它们的知己,我不过一介游魂,在它们眼皮底下,奔波忙碌、躲躲闪闪,或踟躇而行、徘徊莫名,在将近二十年时间里,看清一点点彼此的面目。

经常在凌晨四五点钟,要么把烟抽完了,要么肚子饿了,出门下楼到街上,寻找十字路口的夜宵摊或者转弯处的24小时便利店。此时此刻,我立在空旷的街道上凝视这些树木,它们静静地站在路灯下,橘红色的叶子闪烁着冥思的光辉,映衬着我自己的身影,不免发呆和叹息。前面是斑马线,红灯亮起来,即使没有交警和行人,我和疾驰而来的汽车、的士也会主动停下来等待。我知道,我们并非君子,而很有可能是因为害怕,害怕这些树木在监督我们是否胆大妄为。这也许就是与嘉木为邻的好处。

(2019年11月20日写于南宁二更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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