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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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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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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黑塞:孤独地穿过生命的窄门

文学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可以给人以温暖和安慰,给人以生存的智慧和力量。如果文学离开了对于人的生存的关注,离开对人真诚的思考,文学与人无关,那么文学就没有意义。

人类为什么需要文字?我们为什么需要阅读?因为人类作为万物灵长,他(她)有生命的感知和思考,有生命的情绪。这些感知,思考和情绪都需要寄托。这是人类的幸运,但是从反面说,这也是人类的悲哀。感知,思考和情绪是人比动物多出的那么一点的东西。剩余精力,使人觉醒,发现自己,自己的面孔,使人在劳作以后还要孜孜不倦探索自己在自然宇宙中的位置。

自古以来哲学家都在努力解开一个谜:“人啊,你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莎士比亚问:“生,还是死?”托尔斯泰问:“我怎样得到拯救。”释加侔尼问:“我如何得到解脱?”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以及一切艺术品都在探索这个问题。文学特别是小说文体,因为它的思考性、线性和意识(精神)形态性而对上述关于人的思考尤甚。我读黑塞的小说《彼得·卡门青》就深刻地体会到其中辐射出的强烈的力量,对人和生命的思考的力量,对生存的孤独的抵抗。赫尔曼·黑塞,这个受到西方神学传统和东方中国印度文明深深影响的作家,在文字和思考中孤独地穿过生命的窄门,以寻求意义,寻求解脱。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语作家。出生于德国西南部的小城卡尔夫的一个牧师家庭。自幼在浓重的宗教气氛中长大,1891年,他通过“邦试”考入毛尔布隆神学校。由于不堪忍受经院教育的摧残,半年后逃离学校。之后游历许多城市,从事多种职业。中篇小说《彼得·卡门青特》是黑塞的成名作,1904年,《彼得·卡门青特》的发表使他一举成名,同年他与玛丽结婚,移居巴登湖畔,埋头写作,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专业作家。黑塞之后几年的创作以浪漫主义诗歌、田园诗风格的抒情小说和流浪汉小说为主,作品洋溢着对童年和乡土的思念之情,充满对广大自然和人类的爱,同时也表现了青年人的精神苦闷与追求。 这些思想气质和主题与《彼得·卡门青特》一脉相承。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墨塞的创作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醉心于尼采哲学,求助于印度佛教和中国的老庄哲学,并对荣格的精神分析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他试图从宗教、哲学和心理学方面探索人类精神解放的途径。这时期的长篇小说有《克努尔普》(1916)、《德米尔》(1919)、《席特哈尔塔》(1922)、《荒原狼》(1927)和《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1930)等。这些书深受西方读者的喜爱,得到极高的评价,其中《荒原狼》曾轰动欧美,被托马斯·曼誉为德国的《尢利西斯》。 30年代后,法西斯在德国猖獗,墨塞对社会前途陷入深深的怀疑与绝望之中,但他仍不倦地从东西方宗教与哲学中寻求理想世界,《东方之行》(1932)、《玻璃球游戏》(1943)正是这一时期追求与探索的结晶。

最近刚读完《彼得·卡门青》这部小说。这部小说是黑塞小说写作的重要起点和艺术生命的基调。可以说此后他的所有小说都遵循《彼得·卡门青》的思考路线:个体的人,生存,人的尊严,生命的意义。《彼得·卡门青》描写一个出生在瑞士中部山区的一个农家子弟彼得·卡门青,为了接受高等教育寻求理想的人生,在都市上流社会浸润了资本主义的“现代文明”,结果却格格不入,大失所望。经过一番苦苦探索,他终于回归故乡,在大自然的怀抱和纯朴的乡下人中得到了精神慰藉。作为一部自传性的小说,黑塞探索和回答了这些问题:1、“你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2、“生,还是死?” 3、“我怎样得到拯救。”4、“我如何得到解脱?”

文学家在歧路首先要做的,是一个寻根溯源的反思,是反本归真的内求。这就是黑塞在许多作品中强调的“乡愁”。 《彼得·卡门青》开篇第一段优美而不无哲学味地写道:

“生命之初有神话。一如伟大的神曾经在印度人、希腊人和日耳曼人的心灵中进行创作并寻求表现那样,他如今又日复一日地在每个儿童的心灵中进行创作。

那时候,我家乡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些什么名字,我还一无所知。但是,我看到了红日之下平湖似镜,碧绿的湖面交织着丝丝银光,环抱着湖泊的崇山峻岭层层叠叠,高远处的山缝间是白雪皑皑的凹口和细小的瀑布,山脚下是倾斜的、稀疏的草场,其间点缀着果树、茅屋和灰白色的阿尔卑斯山母牛。我的可怜的、小小的心灵是那么空虚,那么平静,又有所期待,于是,湖泊和高山的精灵便把它们勇敢壮丽的事迹书写在我的心灵上。坚韧的峭壁和陡坡一副倔强的神态,怀着敬畏的心情,谈到了时间。时间的儿子便是它们,它们的身上留下了时间的伤痕。它们谈到了当年的情景:地球开裂,弯曲,在成形时的痛苦的呻吟声中,岩峰和山脊从它饱经折磨的躯体里突起。岩石山咆哮着、轰鸣着挤出来,山峰耸起,毫无目的地越升越高、直到折断为止;双峰山你死我活地拚命争夺空间,最后,一座胜了,突兀而立,把它的兄弟甩到一边,跌得个粉身碎骨。从那个时候以来,折断的山峰,被挤走而碎裂的岩石,便始终留在山上的淤泥里,随处可见。每到冰雪融化期,山洪挟带着房屋般大的石块直泻下来,把它们象玻璃似的冲个粉碎,或者用力地一推,让它们滚到山下,嵌入柔软的草地里。”

这些地域描写,犹如《圣经》的开天辟地,诗歌一般的语言,神一般的力量。作家把自己融入自然,看到草地、斜坡、岩石、青草、树木、鲜花、蕨类和苔藓。它们是群山的子子孙孙,各得其所地生活着,生机盎然,善良无害。作家触摸它们,观察它们,闻它们的香味,学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姿态和个性给作家深深的心灵感触。“它们象战士似的打量着我,唤起了我心中的羞怯与敬畏。我们这儿的男人和女人也都象它们,坚毅顽强,紧锁眉头,沉默寡言,最好的人说话最少。因此我学会了象观察树木或者岩石似的去观察人,并且一如对无言的松树那样地尊重和爱戴他们。”黑塞终于说道:“我们的小村庄尼米康座落在湖畔一块倾斜的三角形平原上,夹在两座山的突出部分之间。一条道路通往附近的修道院,另一条道路通往离此地四个半小时路程的邻村,至于其余座落在湖边的村庄,都可以由水路抵达。”

大自然在我们内心进行创作,我们在尘世进行创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让我们感悟到自己的存在之美?虚无?或者爱?黑塞在求索着。事实上,寻找家园,或者抵达家园,是小说《彼得·卡门青》的叙事根基。评论家方晓明认为黑塞文本中主人公一直寻找的家园其实是“生活之母”,即生活与生命的本原,包括自然、自由、死亡、生命本身的召唤、精神上帝等等。彼得·卡门青经历了生活的浮沉,最后回到故乡,父母亲人死去,看到家乡的老人不断更换,万般感慨,我从哪里来?我要往何处去?可以说卡门青对于“生”是富足的忧伤,但说不上悲观。世上走一遭,老了落叶归根,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幸福是那么小,掺杂那么多迷茫。小说淡淡地收尾:“抽屉里放着我的巨著的头几章。我可以称之为“我的毕生之作”。这听起来太过慷慨激昂,我宁可不这么说;因为我不得不承认,继续并完成这部作品实在是靠不住的事。也许再来一次机会,我将重起炉灶,继续并完成它;到那时,我青年时的渴望便是正确的,我当真成了作家。对我来说。当作家同乡议员或者一道石坝的价值相当,或者稍高一点。可是,抵不上我那已成往事却又永不消失的生活。连同从苗条的罗西·吉尔坦纳到可怜的博比这所有可爱的人物形象。”最后的语言的孤独的,解脱的。回归家园的渴望源自孤独和流浪,身体的流浪与内心的流浪,外在的孤独与内在的孤独相呼应。而孤独的来源则是“现代人的主体意识”。

主体意识的缺失和被冷落,是现代人的病症。我们每个人都有自我迷失的焦虑。所以黑塞在《谈自己的作品》一文中有关于《彼得·卡门青》的一段话:“(卡门青)他不属于漫游者一族,不属于青年人的集体。相反地,倘若他处身于那些围着营火弹吉它或终夜辩论着的天真而诚实、喧闹而自信的青年之间,那是极为不合适的。他的目标和理想并不是成为某个联盟内的弟兄,成为某种共谋的知情人。他寻求的不是集体、同党和位置排列,而是和这种相反的东西,他不想走多数人走的路,而要顽固地走自己的路,他不要跟着人走、不要去适应,而要在自己的灵魂中反映出世界和自然,在这新的图像中体验它们。他天生不适合集体生活。他是他自己创建的梦之王国里孤独的国王。”

强烈的个体意识和个体关怀是小说《彼得·卡门青》的突出特征。黑塞说:“我写作的首要也是最紧迫的问题向来就不是国家、社会或教会,而是个体精神,人的品格个性、独一无二、不能模仿、未被标准化的个性。以此为立足点,倒真可以根据《卡门青》分析观察我的一生。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彼得现在已经老了,在他长长的人生道路上他丢失了一些他原先的敏感性和一些怪僻奇想。”作为个体精神的人的品格个性、独一无二、不能模仿、未被标准化的个性,正是人之为人的意义与价值。当一个人无视自己的存在,当一个人无视他人的存在,世界就会处在慌乱无序和虚无的危机中。所以弗洛姆说:“没有任何事物比人的存在更高,没有任何事情比人的存在更具尊严。”波德莱尔说:“你无权蔑视现在。”中国作家陈染在《不可言说》中也说到:“人类的最高境界应该还是人类普遍关心的一些话题,人性的问题。”所以黑塞要捍卫人,他曾经这样写道: “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无目的性和倾向性的情况下产生的。但如果要我事后在这些作品中找出一种共同的意义来的话、那我就只能找到这样一种——从卡门青到荒原狼和约瑟夫·克奈西特,他们都可以被解释为对人格、对个体的一种捍卫(有时也是一种呐喊) 。(《查拉图斯特拉的回归———一个德国人致德国青年的一封信》)”

1919 年1 月,黑塞在他的政治传单《查拉图斯特拉的回归:一个德国人致德国青年的一封信》中告戒青年一代: “世界不是为了被改善而存在的,你们也不是为了被改善而生存的。你们生存,是为了成为你们自己——成为你自己,世界就会变得富足和美好!”成为你自己,是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以后而大力呼吁的。黑塞延续了尼采的道路,他所提倡的“个人主义”,其实是“自我”主义。这里所谓“自我”具有很复杂的含义:主观的、经验的、个体的自我;崇高的、神圣的自我不是个体,而是我们在神明、在生命、在整体、在非我和‘超我’中所占据的那部分。黑塞说:“马克思和我之差异除了他涉及的纬度大大超过我之外,就在于他想改变世界,我则想改变个人,他直面群众,我直面个人。”黑塞直面个人,是因为他的理想“是通过‘个人的人道化’达到世界的人道化。”这让我不禁想起了惠特曼的《自我之歌》里对对有限我及宇宙我的寻求,对小我及群我的寻求。惠特曼所谓“自我”,与黑塞的自我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因为捍卫个人尊严和人道,1946年,黑塞以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而获得瑞典文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其授奖词是:“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一个范本。”

1951 年,在致法国学生的公开信中他曾这样评价自己笔下的主人公: “他要走的不是多数人的道路,而是固执地走自己的路,他不想随波逐流,不想仰人鼻息,而是要在自己的灵魂中反映自然和世界,在崭新的图景里体验它们。”个体意义/生命尊严的诉求是通向人性本质和人类的道义的道路,但正是因为走的不是多数人的道路,不想随波逐流,不想仰人鼻息,个体的人往往会感到孤独。尼采说,因为充实自己才产生了精神孤独。我们不禁要问,还有孤独以外的道路么?回答是否定的。

自我拯救,自我实现生命的意义,必须忍受孤独。人的本质是自由的,也是强大的,然而人类必须首先学会思考,学会承受孤独和苦难,才能得到。在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中主人公克内希特说道:“我的生活当是一种不停顿的超越,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的前进,我要穿越一个时空进入下一个,又把下一个留在身后,就如同音乐不断演进,从一个主旋律到另一个主旋律,从一个节拍到另一个节拍,演奏着,完成着,完成了便继续向前,永不疲倦,永不休眠永远清醒、永远是完美无缺的现在。”这其实可以看作《彼得·卡门青》的精神延续。由于黑塞对理想和心灵的关注,对生活本源的追逐以及在这种探索过程中艰难痛苦的心路历程,都深深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黑塞的《彼得·卡门青》是一部自省、自反、慎独、自我修养、自我完善、自我求取的人伦秩序与宇宙秩序的和谐的小说。英国现代著名作家伍尔夫说过,“假如生命有个根基,那么它就是记忆。”黑塞通过追忆和精神历练而达到充实与意义。虽然这样穿越生命之门太孤独,但是好比我国古诗所说,在生命的终极,“唯因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又如老子的“道”,“上善若水”,超脱形骸,平缓虚静,顺其自然,“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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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作者大学本科期间(2007年6月25日)写的一次西方文学课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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