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和锄地
读书是写作者的天职，就像锄地是农民的天职一样。
在农耕社会，锄地是种地的前提，锄地之前，先要选一块好地。有时这些地是部落和集体等上级组织分配的，有时是打土豪搞来的，或者花钱买来的，最宝贵的是通过自己辛苦拓荒得来的。否则百姓难当无地之农。拓荒圈出来的新地块，属于原始财产，好与坏都是你的，将来它能够发挥出什么作用，全部仰仗你的劳动。如果你想要它增值，成为养家糊口的保障，必须得花一番精耕细作的工夫，毕竟老天爷没有收到费用，没义务把你抬上轿子和安乐床。首先是翻耕，俗称修地球。翻耕前要烧荒，把地面上无关的树木砍掉，把没必要的杂草烧掉，一把大火，将生地烧成熟地。这过程起到灭菌肥泥的作用。这些习俗，当前地球上还大量存在。有的人偷懒，烧荒之后直接播种，等着阳光雨露给他带来收获，但那收获肯定不会很多。聪明的人，接下来会给自己的地划好界限。不占用别人的，也防止别人来占用你的。在作家那里，这叫作选定自己熟悉和擅长的创作领域，避免精力耗散，即经济学上所谓机会成本，学者那儿叫研究领域、专业领域。当然，你也大可跨界，不过，那已是另外一个层次了。界限可以是隐形的，也可以是显性的，可以是静态的，也可以是动态的。如果你烧荒的周边没人去开发，那么你就不必去划了，先在能力范围之内搞好自己脚下的地，等你有了余力，再去拓展新疆。如果很不幸，发现山头田间已被别人圈去，那你就要挖出沟渠，划清界限，或者搬来石头泥土，堆砌田垄，围墙立碑，乃至种植一排排荆棘，栽下一些显眼的果树之类，当作界限地标。垄断一词，古意在此。或者说你的威力够大，别人不敢侵犯你的地盘，那么搞垄断这道活儿也可以暂免。
修地球遵循先粗后细的原则。先用锄头狠狠地锄下去，把大块的泥土翻起来，再敲碎，剔除泥土里的碎石杂质，随后像梳理头发一样仔细地进行平整，按照自己想要的样子去塑形。如果你要种植果树，必须挖个坑，再填土，这可以忽略敲碎平整的步骤。如果只是想拿来种青菜、茄子辣椒和花生玉米，得做成一排排的畦、垄；想种一片水稻，就要在围好的田地里放水，耙水田，秧苗泛绿之后还要耘田。对地道的农民来说，这些都是常识。男人干完锄地耙田这些粗重的体力活之后，就轮到的女人去做更细致的活儿，播种插秧。男人协作挑大粪施肥，偶尔协助田间管理。人力可及的大致就这些，能够左右一部分庄稼的长势，但秋天时节是否丰收，就看老天爷了。春种秋收，普通农民从事的活路总算告一段落。问题是循环往复，以及往复之间的琢磨，不甘于现状的人总要思考琢磨。农闲时节该做些什么呢？一般地，干重体力活会比较短暂，扛锄头挖两三亩地，花几天力气就可以搞完。最重要的是日常，长年累月，慢慢的，重复的，连续一辈子的精耕细作。所以，一个作家要有成就，短期恶补猛攻固然可以，而循序渐进、可持续性的劳动更为要紧。如果一个农民既能锄地，又会种瓜种豆，一家人的口粮便可保障，算基本称职，娶个老婆没问题。而此外，有时还能从地里挖出一些蚯蚓去钓鱼，从地洞里挖到老鼠和蛇等野味，或从田里挖出泥鳅螺蛳等小玩意，给家里添些肉香味，老婆孩子当然高兴，自己还能下酒二两。例如写篇把文章挣点稿费。至于分出精力来养猪、打猎、砍柴拿去卖或者干点别的，那个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叫作搞副业。搞副业当然也有等级，还分含金量高低。有人想一夜致富，去赌博，偷盗，拿不上台面；出于补贴家用的考虑，多养几头猪牛羊，几只鸡鸭，甚至去帮人看命算卦指点迷津，出于某种社交目的去别处吆喝帮闲，无可厚非，也是必要的。还有一种情况，在一个家庭里，基本口粮解决了，进而愿意花更多力气心思去搞距离耕种劳动更远的副业，搞成专业的谋生手段，以至于不用看天吃饭，不用求神拜佛也能够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那就算有点出息了。比如农闲时转行当木匠，利用自家或主家的木头材料，在十里八乡接单生产家具，例如专司阉鸡补锅、安装水电机器，或者在播种插秧之后稻谷收割之前，外出打工卖力气拿工钱。如能按照甲方的需求起一栋高楼，因地制宜修一座沼气池，在农村可称为师傅了。或可再进一步，一介农夫能够自己开工厂，把泥土变成砖头瓦片拿去卖，杀自家女人养的和别人养的猪拿去卖肉，甚至投资生产拥有独立知识产权的商品，进入更高级的市场竞争，完全脱离土地的依附，那么你更容易接近自由了——这时你的权利和责任不仅仅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肚皮，还要对得起初衷和良心——风险自不必说。副业搞得好，完全可以替代/反哺/延续/深化/神化主业，例如写作和阅读的关系。我们今天专门用一个节日来强调读书的重要性，那是因为很多人的根基不牢。主业没搞好，就仓促去搞副业，副业也很艰难，因此回过头来谈主业就显得尤为重要。总之，锄地和种地都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有悟性的人，能够在其间找到快乐，算得上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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