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站在蓬勃的土地上束手无策
他的远行计划
被母亲的怀孕打断
面对太阳的光晕
父亲一脸茫然
他知道,有一粒种籽
正在石缝里发芽,牵扯他的心
春天,河流一去不返
春天,野花浪费时间
父亲必须留下做一些发明
以打发此后的漫漫长夜
世界是巨大的漩涡
需要河流和山脉划清界限
在漩涡的中心是房子和菜园
是男人和女人
父亲因此放下打猎的武器
把绳索挂到石壁
整整一个晚上,他走遍四野
刺探森林中的野兽会议
第二天,他的肌肉紧绷、汗水淋漓
他用肩膀换来房子,用手指变出农具
他放出胸中的老虎,推翻一片松树林
疲惫的身体拖回一只麋鹿
山谷于是出现缺口
父亲在缺口处安放他的小家庭
一条取水的小路,铺满嫩草和树叶
原先躺在河床上的滚石
像黑叶猴的头颅,被父亲堆叠成围墙
墙内是一棵棵青菜
泉水濯濯来自青山腹部
通过一根竹管流进父亲的喉咙
流进母亲的肚子
变成我最初的血液
血液是力量之源
就像河流推动平原
血液推动一个人的疆域
使肉身膨胀,叫做成长
使发髻斑斑,叫做成熟
父亲在劳作中逐渐明白
生死之间的通道是人
人是真理的桥梁
一念之间,有各种可能
父亲想要种点什么作物
却不知向谁打听秘密
他与稻谷的相遇纯属偶然
那时,飞鸟衔着谷物和豆类
那时,山坡上长满荆棘
飞鸟只能降落到这片河湾
把修长的脚趾,印在粘稠的湿地上
雨水过后,雪白色的嫩芽像婴儿的毛发
一点一点地从稻壳的内部抽出
无形之手很快把沙砾变成稻浪
把绿色的风染成金黄
秋天,水牛咀嚼干草,生出小牛
一部分禽兽被父亲驯化
山里的无数颗果实,像无数盏灯
照亮一家人和所有动物的胃
胃居于生活的中心,维持着消化
被消化的谷物维持着人
而人维持着农具——
优美又沉重的农业史哟
像一首诗,翻垦着大地洪荒
勤劳的父亲为了一家数口能睡个好觉
没日没夜打理着木头和石头
打理着手中的锄,手上的茧
他要和泥土做一把交易
他要兑现一年四季的承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农具在父亲的一次次使用中定型
母亲也从消瘦变得圆润
她把我从体内释放出来
让我接受世间的命名
命名,是一件无比辛苦的工作
需要语言,需要想象力
人们在大自然的迷宫中不断寻觅
一把解开生活枷锁的密码
一把辛酸泪
他们在春天翻开泥土,在夏天翻开草丛
在秋天翻开霜冻,在冬天翻开小雪
繁重的农活让他们踹不过气来
另外一条河,我的父亲并不知情
有更多的人同样也经历过失败
人们明白农具一旦离开了手便荡然无存
农具和农具之间构成一个时代的横切面
除了石头,而这些石头做的农具
是奉献给神灵的礼物
包括牛骨做的梭,鱼骨做的针
千年以后,人们在博物馆
依然可以看到当初的劳动秩序
那些被挖掘出来的神器
大石铲、石锛、石斧、石锄、石凿
虽然没有文字的叙述
但这些被许多双手掌抚摸过的农具
本身就是文字。它们在无声地言说
那时的人们,怎样面对漩涡一般的生活
(长诗《骆越纪》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