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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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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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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神共享糯米饭



几乎没有哪个广西人不吃过糯米饭。即使初生婴儿还没碰过糯米粒,他们也会直接或间接闻过糯米的味道,因为坐月子的母亲必喝鸡蛋姜糖甜酒祛邪补血,以防产后体虚受寒埋下风湿痛经之类隐患,而甜酒即为糯米所出。

人生起初既如此,在时间的另一头也如此。广西乡间人如去世时获土葬,主持出殡仪式和监督流程的长老或可粗心大意缺漏个把环节,但有一个像茶缸大小的陶罐必不可少,需要逝者的子嗣或后辈,亲将罐子填满暖热的糯米饭,并捻些酒曲粉末轻轻撒上,封装后用以陪葬,名曰仙罐或金坛,寄意黄泉之路衣食无忧。

可见糯米饭在广西人心目中的地位,好比钻石放在一堆等量的珠宝里,比各类主食略胜一筹。尤其是杂交水稻普及,普通大米变得稀松平常以后,糯米作为一种资深主粮,天然蕴含的独特气质愈显尊贵。

在较为偏远一点的农家餐桌上,假如有孩子不小心弄掉一颗糯米饭粒,心细的老太婆定会捡起来抿进嘴里,吧咋吧咋咀嚼,还要高高举起手关节准备给孩子的脑瓜赏罚一颗螺蛳。这不仅是粒粒皆辛苦的价值观念问题,小小的糯米粒,还包含深厚的劳动生活情感在内。

糯米确实来之不易。在以往,糯谷的种子没有市场化专供,需要依靠农户从上一年的牙缝里节省下来,投入第二年的生产,而且在广西山区的气候条件,一块田地每年只能收一季,单位产量比普通水稻几乎少一半。但是糯稻的穗轴却十分修长柔韧,收割脱粒晒干后,不仅可以用来扎扫把,编绳子,还能烧成灰制作碱水。这种来源简单质地干净的碱水,又是包粽子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收割糯稻的禾剪像一把半月形梳子,不知磨老了多少代人的手掌心,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已不认识,或不会用了。

被煮熟的糯米天生具备其他谷物所没有的超强粘性。这种粘性正是人们非常需要的东西。一是便于捏成团携带,越捏越粘,越粘越香,三月三或清明节装去山上供奉祖宗不至于一放就散。二是糯米饭吃起来有嚼劲,吞下去不太容易消化,可以较长时间留在肚子里,俗话说叫顶饿,耐饱。干苦力活的农村人,或者需要走远路的人,最害怕动不动饿肚子,尤其农忙时节抢时间,肚子一叫,泄了气,身子骨就疲软了。

比普通稻米,同样是白花花的样子,但糯米的保质期更长一些。普通稻谷打出来的大米放进米缸三个月即变旧米,煮成饭徒有其形味同嚼蜡,而糯米即使留存两三年,浸水蒸熟了依然香气喷喷,丰满亮泽。糯米淀粉中丰富的米脂锁住了糯香,在水与火的一番谈判之后,毫无折扣释放出沁人心脾的魅力。即便生米煮成熟饭,被及时摊开冷却的糯米饭,常温下还可以保留三五天都不馊,而普通的米饭却难以望其项背。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些少数民族农村办喜事,如嫁女、生小孩、过大寿,传统送礼佳品绝对少不了糯米。家里没有糯米或者存量不够,就得去跟人家借,借还糯米的情义有时比金钱还重,“某年某月哪家借了多少斗糯米救急”,这样的话可以作为遗嘱交代给子孙后辈。

糯稻的生长习性与普通水稻略有不同,主要是受不了低温寒潮,好在它对水田的要求不高,土壤贫瘠一点,偶尔闹干旱,都没多大关系,护理起来似乎也没有杂交水稻那般娇贵。这些习性让它在千百年的农业史里,与栽种它的人们保持了良好的互动关系,可以出现在肥沃的平原,旱涝无常的丘陵地区,也可以出现在高山梯田上。除了常规的白糯,广西还特产红糯与黑糯,只不过红与黑两种有色糯稻的产量更低,且吃起来没有白糯饭那么柔软,因此在过去人们的投产积极性不高,只有河池东兰、崇左龙州、百色西林等地壮族人民坚持栽种培育。但有色糯米的营养价值不容小觑,换一种吃法,价值倍增。

如黑糯米,又称墨米,长期食用具有滋阴补阳、活血明目的功效,拿来酿酒,色如酱油一般,味道甘甜绵顺,余味悠长,俗称墨米蜜,既是内服的上佳养生补品,外用还能治疗跌打损伤,镇痛消肿。民间歌谣称赞:“得饮墨米酒,连杯都带走。”我上中学那会儿,三江侗族自治县国营酒厂经营不善已经停火多时,有个调皮的同学通过家里关系,从仓库偷了几瓶陈酿墨米蜜带来宿舍分享,让我有幸在酒厂倒闭前喝醉了一宿。

无论黑糯还是白糯,用糯米饭发酵酿制出来的酒,如非经过锅烧蒸馏提取,即属于黄酒。黄酒是中国白酒发明之前,产于南方的主要酒种。乡间自酿糯米酒时,在饭粒淀粉尚未完全糖化发酵,酒坛尚且暗自发热升温之际,如闻到一股股醇甜的香味溢出,可视为“酒熟”的初级阶段,这时取其酒醪煮开饮用,十分甘美,周身流暖,老少咸宜,俗称甜酒,为桂北农村办喜事必备迎宾饮品。

开过坛的甜酒如不及时饮用,氧化一段时间后就会变酸,漏气而醋化。所以爱酒的人得耐住寂寞,严防死守酒坛子,等待坛中米粒熟透液化,酒渣凝缩成一小团,到九月九那天隆重开坛,便得重阳酒畅饮。陶渊明“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杨万里“老子平生不解愁,花开酒熟万缘休”,讲的就是重阳酒。

住在桂北山区的侗族、苗族同胞,桂中、桂东北山区的瑶族同胞,自古善用糯米酿造甜酒和重阳酒,有些封装得当甚至可存十几二十年。从女孩出生十日内酿造封存,到女儿出嫁那天开坛,香气四溢,酒液金黄,黄里透红,称为女儿红,也就是南宋周去非在《岭外代答》提到的“老酒”:“诸郡富民多酿老酒,可经十年,其色深沉赤黑,而味不坏。”遗憾此俗在今天已难得一见。

大约十八年前,我有幸喝过一回。那时刚读大二,爱写几句诗,已毕业不久的同门师姐、诗人陆辉艳和她老公盘师兄新婚,从桂林灌阳老家带一坛女儿红来邕,邀我和同学诗人肖潇去他们位于麻村的出租屋品尝,仅用一杯约莫二两,竟然大醉难敌。只觉头重脚轻,呼吸急促,太阳穴轰轰作响,额前缭乱眼冒金星。

多年以后才懂,是糯米饭糖分极高,糯米酒为半发酵酒之故,而那天我们恰恰吃了不少糯米饭。饮酒过程或饮酒之后,体质一般的人不建议轻易再吃糯米饭,否则会因酒生酒,在温暖的肠胃中半消化的饭粒,会碰上继续发酵的糯米酒,产生化学反应,加重酒酸物质的生成释放,造成打嗝、胸闷、缺氧甚至三高骤升的危险。

为了避免这种人体消化系统连锁反应带来的风险,聪明的劳动人民迟至唐代就已发明了解决之道:他们就地取材,选用对症之药萃取汁液,给糯米饭上色。这样一来,原本充饥用的糯米饭,既兼顾了保健养生,还顺便加强感官愉悦的功能,最后摇身一变送礼佳品,可谓一举多得。

如距今四百多年前,魏濬记载:“粤人社日相馈送,然又有染作青黄赤以相杂,谓之五色饭者。”(《西事珥》,1609)邝露则具体点明其中的染料:“瑶人社日,以南天烛染饭,竞相馈送,名曰青精饭。杜诗‘岂无青精饭,令我颜色好。’”(《赤雅》,1640年)

所谓南天烛,果实细密如繁星,色彩鲜红如火,古称染菽,是一种杜鹃花科植物,它的树叶捣碎成汁,可作黑色染料,浸米煮饭呈紫黑色,因此在民间又名乌饭树。药典里,南天烛有清热利湿、泻火解毒的功效。

早已掌握百草性状和药理知识的骆越先民,不仅是生活中的美食高手,还是掌控天然颜料的艺术家。他们借鉴鸟兽皮毛上的纹理色彩,为自己编织斑斓炫目的服装,同时将这种审美思想延伸应用于日常饮食,发明了五色糯米饭。千百年来,无论百越族群如何迁徙、分化、融合,产生各种繁衍生息的神话传说,冠以壮、侗、苗、瑶、仫佬、毛南和彝族等不同称谓,但附着在糯米饭上的五种色彩始终未曾改变。


要说改变,可能是生活环境地域条件及其植物种类的变化,但为了寻找到相同的颜色,相同的功能,智慧的人民总有办法实现。例如在一些地方,人们选用红蓝草提取红色、茅草叶提取绿色、枫叶提取黑色、姜汁提取黄色,另一些地方,分别用紫蓝草汁、黄栀子提取紫色和黄色。茅草叶可祛风除湿,红蓝草具有行气止痛祛湿,消除气滞、肿胀的作用,枫叶和黄栀子同样发挥解表清热、活血通经、疏解胃痛的功效。

我的故乡桂北山区,每年春耕插完秧苗后,四月初八这天村里人都要做黑色糯米饭去敬牛神。记得小时候我在母亲的指点下,跟小伙伴们提前一天结伴去后山树林里扯回一大捆枫树叶,去河里洗净,拿回家捣碎用泉水浸黑,过滤之后给母亲浸泡糯米。次日天没亮,我们还在睡梦中,母亲就起来生火,把糯米捞起沥干放进木甑蒸煮。待我们起床,糯米饭的清香已经弥漫木屋。一大早,村里的晒谷坪上就出现许多手拿两团乌黑油亮糯米饭的孩子们了。

由于我们是侗族地区的汉族人,罕见做五色糯米饭,即使俗兴做黑色的枫叶饭,估计也是在聚居历史上逐渐受到侗族同胞的影响。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怎样获得其他颜色,直至前几年到南宁某大型菜市附近安家,有一年将近三月三佳节,一时心血来潮想给孩子示范怎么做五色糯米饭,就跑去菜市草药行,向几个卖干货店的壮族老太婆请教怎么办。她们授以秘诀:开水煮蝶豆花取蓝色,密蒙花取黄色,两种汁液相加得到绿色,红蓝草加蝶豆花得紫色。

于是急不可耐回到家如法炮制,果然神奇。一把新鲜的红蓝草,加上两把干燥的蝶豆花、迷蒙花,现学现用的三原色配色原理,成本仅三块钱。

后来上网一查药典,再次长知识:密蒙花清热泻火、明目退翳,蝶豆花养肝护眼、解毒消暑、保护心脏。

在一些略有风味的中大型餐馆饭店中,糯米饭常以荷叶腊味饭、瓦煲腊味饭等名称出现,其做法,大体是放些腊肉或腊肠片连同糯米蒸熟,以达到油滑增香之目的,深受食客欢迎。但如果想吃到没有添加任何肉类或动物脂肪的原味糯米饭,得去那些主打民族特色的餐饮店。

至于散发植物清气,鲜爽解腻的五色糯米饭,一般要等到三月三、五月五、七月十四、八月十五以及九月九等这些重大节日,广西各地城镇集市中才有大量出售。城里居民和外地游客平时想品尝,要么去农家乐预订,要么自己动手制作。乡村人家天时地利,一般自给自足,人们用热气腾腾的五色饭祭祀祖先、供奉山河草木土地诸神之后,再用饭盒、蕉叶、荷叶包裹五色饭,带去赶歌圩,到野外踏青,或者互相赠送,直至下一个盛大的节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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