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拉,扯大锯,
张家门口唱大戏。
接姑娘,请女婿。
小外孙子也要去……
不对,不对,奶奶错了!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会像电影里演的小八路对抗敌人一样,伸出拇指和食指,枪一样的对准奶奶:不是外孙子,不是外孙子,我是亲孙子。
好,好……小脚奶奶这时就会一把把我抱过来,额头抵着额头,乐呵呵地、狠狠地亲昵一下。
她是那样高兴,高兴的外面的天光似乎都更加明亮了:我的小六子,穿好衣服,奶奶领你去听大戏好不好?
听戏喽,听戏喽,我拍着手高兴地从床上蹦下来,其实我哪能听懂什么戏,但我知道能唱大戏的日子,就是我最最欢喜的逛庙会的日子到了。
老家在濉河南岸,唐山脚下。那个时候的农村,除了村里偶尔放映的露天电影,几乎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村子距离县城又远,附近也没有像样的商店,平时生活所需,会攒在一起赶个大集。在物质商品还不是那么丰富的七八十年代,交通不便,最近的平山集也有15里地之遥,因此赶集的日子也是寥寥可数。庙会,恰逢其时,它提供了一个各种物资和农副产品的交流机会,自然受到农民的欢迎。而赶庙会,无论对大人,还是小孩来说,都是一件很开心,很热闹,甚至是很隆重的盛事。
二
庙会是民间的岁时风俗 ,大概起源于很早之前,民众到寺庙烧香拜佛,小商贩们遂在寺庙外摆起各式小摊赚钱,渐渐地成为定期活动,这就是“庙会”的由来——而这些,都是我那会识文断字的爷爷从书本里知道的。他说他爷爷的爷爷那时候,我们这里也是有寺庙的,不然哪来的“庙会”呢?菩萨诞辰啦,佛像开光啦,老百姓生病受灾啦,祈祷求福啦,久而久之,需求供应,买卖交换,百货云集,就成了庙会了……
奶奶最听不得爷爷讲这些老古董,年年庙会年年听,她听了一辈子,真是听够了。她说,德理,咱甭听他掉书袋子,咱们赶会去。我清楚地听到,奶奶为了跟爷爷作对,故意把“庙”丢弃不用了,我也知道,一定还会有很多的奶奶把这个字永远地丢在了她们这一辈,并且从此都只能叫“赶会”了。
赶会喽,赶会喽!我再次拍着手欢蹦着,我和小脚奶奶终于出发了。
我们况楼的庙会是在三月初七。过了三月三,就把会来赶。于是从过了初三就开始的蠢蠢欲动的日子和心情,终于按捺不住的翻涌到了这一天。
平日里安静的乡间小道,一下子热闹起来,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有步行的,骑车的;有背着小孩的,搀着老人的;有空手的,挎筐的;有牵牛的,赶猪的,竟然还有拉羊的……有的老人为了看戏不累,手里大都拎着个小板凳,由于拥挤,小板凳会时不时碰在别人身上,但是,算什么呢,这是一个多么欢快喜乐的日子啊,这条小路也很激动和兴奋啊,它原谅了所有的磕碰和不愉快。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所有人都潮水般地涌向会场……
三
离老远我就看到了那个戏台子,背靠山脚,就地取材,依势而搭,旁边是很大很大的石塘窝,而台上早就锣鼓喧天,咿咿呀呀地唱将开来,那是奶奶的最爱。不过,在我还没有吃够、玩够之前,奶奶是甭想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听戏。
南来北往的人流,东瞧西逛的男女,大呼小叫的商贩,人挨着人,摊连着摊,货挤着货,把小小的庙会撑得丰腴起来,鲜艳起来,如开锅的油,翻滚起来。吃的,喝的,玩的,变魔术的,套圈的,各种杂货小玩意儿,见过的,没见过的,应有尽有。我眼花缭乱,看到什么要什么,如掰棒子的狗熊,还没待奶奶掏出钱,便拽住她把眼前的丢弃再奔去下一个。
我要吃糖葫芦!这次我下定主意,不再改变,仰着头死死盯住老爷爷手里那一捆如刺猬一样红亮亮的糖葫芦了。不,我不是要那一串糖葫芦,我要的是苹果橘子那样的糖葫芦。奶奶付了钱,我拿在手里,围着苹果啃了一圈,把上面裹着的糖浆啃完了,再咬下去,简直要把牙酸掉,比平时家里麦堆里“捂熟”的苹果还要酸,气死我了,想都没想,“嗖”一下扔出去很远,也不知落到哪里,砸到谁的头上。奶奶气的用手点着我的额头却拿我没办法,哥姐五个,我是家里的老小,脾气被她们已经惯成形了。
我要吃麻花,那个挎着篮子的老爷爷在吆喝着:买麻花喽,好吃的麻花,买麻花喽,好吃的麻花……
我要吃包子,平底铁锅,粉丝、韭菜、油知子就躲藏在黄澄澄的油煎包子里,第一口就见馅,第二口还不过界。帆布棚下,还有好多老爷爷坐在长条矮桌边,慢条斯理地吃着煎包,就着高梁小酒。
我要帽子,我要帽子!拽着奶奶,又蹦又跳来到一个卖帽子的小摊上,花花绿绿的帽子,有老虎头的,有大眼睛的,还有后面带着根金钱鼠尾巴的。我就要这个长尾巴的,我又揪着奶奶的褂襟子,原地打转,不买就不走。奶奶挑了一个往我头上一戴,咦,头太大,帽子太小。再试一个,还是戴不上,干脆不要带鼠尾巴的,换换别的样式,还是卡不下去,摊主也跟着着急,眼看买卖做不成了,干脆把箱底没拆封的都抖落出来,挨个试,结果愣是没一个能把我的头套进去。我急得撒泼大哭,哭也没办法,最后被奶奶硬拖着地拽走了。拖了两步,当我不哭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摊主自言自语地说,这倒霉孩子,咋长那么大个脑袋……
继续走,往前面更热闹,花灯彩旗遮天蔽日,喧声鼎沸热闹非凡,有敲锣打鼓舞龙舞狮的,有踩高跷,扭秧歌跑旱船的,有各种打把式卖艺的,越往后,就开始重复着前面摊位的各式小玩意了,小锣,小镲,吹糖人捏面人,玻璃珠,小陀螺,拨浪鼓,不倒翁,布娃娃,还有铺天盖地的各种年画,剪纸,窗花。大小男孩特别喜欢的玩具木质大刀,红缨枪,花脸面具,小女孩特别喜欢的沙包,羊拐骨头仔,头绳,绢花,发卡,橡皮筋和五颜六色的绒鸟……
日头当空,我已经满头大汗,我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人群挤的,还是自己又蹦又跳跑的,汗水顺着额头淌到到脸上,冲出一道道灰印,我囫囵一抹,整个一花脸猴子。奶奶又给我买了个孙猴子面具戴上,这时候的我已经吃饱喝足玩累了。我套了圈,什么都没有套到。我看了一会耍猴子,刚开始很有趣,后来觉得它很可怜,不再看了。奶奶又给我买了很多好玩的,我左手一把大刀,右手一杆红缨枪,威风极了。
我开始闹着要回家,可把奶奶气坏了,她好吃好玩的哄着我,就是为了能安逸地听个戏,结果我是这样一个搅毛蛋。
奶奶抱,咱们去听戏好不好,德理听话,我抱着你,你睡觉,我听戏,听会儿咱就回家。
绵延的戏腔伴随着周围的语笑喧阗,我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梦幻里,奶奶的怀抱柔软踏实,使我很快进入梦乡,我沉沉睡去……
四
当我睁开眼,所有的人都消失了,连奶奶也不见了,庙会消失了,街道消失了,那些震耳欲聋的叫卖,熙攘喧哗的拥挤,如同电影的默片,在脑海里回放。我茫然四顾,“戏台”的翘角飞檐和立柱开始褪去鲜红色的漆,慢慢露出被岁月风干的斑驳,然后斑驳粉化,变成粉末,一阵风吹来,飘洒进空中。唱戏的,听戏的,他们全都消失了。
最后唐山脚下,我的村,我的家,我低头望着脚下,甚至脚下的泥土也在一寸寸坍塌,一寸寸消失,直至自己悬空。
我知道,很久以前赶会的那个清晨,奶奶把“庙”丢弃不用的时候,我就知道,时间迟早会把我们所有的全部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