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远悬,秋风送爽,大地一派灿烂,绿的绿,红的红,黄的黄。
庄子一身麻布衣裳,为了此次远游,妻子还特地浆洗了一下,补了几个新补丁。他头发稀疏,虽然有葛布头巾缚着,却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然而越发显得飘逸不拘了。
他的好朋友惠子正在前方道旁立着。惠子穿丝戴冠,气宇轩昂,好有派头。惠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中呢喃有词:“天与地一样低。”然后又远望了山,俯察了水,顿顿地说:“山和水一样平。”
惠子正要眯起双眼望日,一抬头就望见身穿粗布衣打上新补丁,并工整地用麻丝系好鞋子的庄子正清风缓行地到了近前,连忙迎上去,双手打揖:“庄兄别来无恙?”
“惠兄也还是老样子,俺老庄也不能例外啊!”说完拱手哈哈一笑。
惠子也哈哈笑了起来,右手翻转斜向前很绅士地说:“庄兄请!”
“惠兄请!”庄子也翻了右手回礼道。
二人带着自己的行囊,一路顺风,一路游乐,就来到了濠水一带。
向来健谈的惠子又说了:“庄兄,你看万物从形式上去看,推求它们的相同与差别很不究竟,这是小同异;若是从内容上去看,能推求到它们的相同与差别,那才是大同异呢。”
一直不喜多说话的庄子也打开了话匣子:“惠兄,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化成一只蝴蝶,飞越了高山,飞过了草地,飞入那春光烂漫的油菜花丛里。翩翩起舞弄花影,郁郁袭人沁我心。可惜,美梦总不长留!醒来后,我迷糊了,不知是蝴蝶托梦给我,还是我托梦给蝴蝶?这是你所说的大同异呢,还是小同异呢?我庄周与蝴蝶本是有差异的,可我们又能相互转化,二化而为一,这岂不是你说的大同异?”
“知我者,真庄兄也!”惠子忽地两手一拍庄子双肩,喜道:“正是此意!小同异是不可转化的,各有各的特别处,如人是人,花是花,虫是虫,人又可分男人和女人,花又可分多个品种,虫也如此。大同异是可以转化的,就像人、花、虫都是生命,而生命却是共同的。所以你既是蝴蝶,蝴蝶又是你。嘻嘻!”
“没什么了不起的,世人看问题的角度总是不能突破自身,太僵化,哪里能够逍遥?”庄子有些忿忿了。
二人边说边走,清澈的濠水缓缓向他们身后流去,前方水天目断处有两三片白云驻足,伴着西斜的秋日。
惠子迈着新学来的邯郸步,缓急有度,轻重得宜,腰间还吊着几串玉佩。随着自己稳健的步伐,玉佩碰击出阵阵玎珰声,既清脆悦耳,还婉转动听,荡人心神。看来,惠子近几年越来越秋风得意,风度翩翩了!庄子麻布衣鞋,新补丁盖压旧补丁,在惠子跟前更显寒酸。可庄子依旧神态自若,一直如姑射山上的那个神人一样,虽槁项黄馘,却始终能游目八荒,睥睨万物。
呼吸着浓浓秋日气息,两个并肩来到濠水一处桥梁上。木桥已有些年头,桥木上发黑的颜色表明木桥是经历过风吹日晒雨淋的,可其依旧倔强地横跨在濠水之上,静静地注视着濠水缓缓向北流去。
惠子踱着邯郸步抢先上了桥,见此情此景,感慨道:“庄兄,请看,这桥流水未流啊!”
“惠兄,此言差矣!孔子不是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吗?你如何说这水未流呢?”
“庄兄,孔子执着于现世有为,当然不能从往、今与来三世看问题了。你说是水流之久,还是桥驻之久呢?”
“呵呵,又是惠兄古与今同的道理了。其实从万事万物之全理来看,天地就是‘一指’,万物就是‘一马’。何必分是桥流还是水流呢?”
一缕秋风吹过,两人一阵沉默,河水依旧缓缓北流。这时,水中游来一群灰白色的鲦鱼。鲦鱼游姿清晰可鉴,似乎在凭虚御空,一会儿静静呆住不动,一会儿忽然向远处游去,来来往往,前前后后,既轻快又敏捷,像是在和谁逗着玩。
庄子捻了捻颔下稀疏的胡须,点了点头赞叹道:“鲦鱼游得这样自由自在,没什么顾虑,没什么挂碍,人若能如此该多好!”
“庄兄,何以见得?你不是鱼,你怎么断定鱼是快乐的?鲦鱼有可能是在觅食,也有可能是在躲避凶险。人不也经常这样吗?表面看起来很是潇洒,很不可一世,可内心惶恐得很哩!”
“惠兄,此言差矣!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是快乐的?”
“庄兄,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了。可是,你也不是鱼哦,你凭什么说鱼是快乐的?这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惠子有些红脸了。
迎着斜日的光辉,庄子又捻了捻稀疏的胡须说:“惠兄,刚才你说啥,你记不得么?你说,我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就冲这点,可见你是知道我知道鱼是快乐的。你既然能知道我,那我也能知道鱼呵。我就是在这濠水桥上知道鱼是快乐的,呵呵!”
向来健谈的惠子此时竟语塞了,半晌不说话。
“惠兄,你还执着在小同异的境界而未能上升到大同异的境界,从而不能通达鱼之乐啊!我快乐,所以鱼快乐呵。”
庄子冲惠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只一味地俯着栏杆赏鱼,不再理会惠子。他希望这鱼今晚也能游入自己的梦中,就像几日前蝴蝶飞入自己梦中一样。
斜日更向西,眼看就要落山了。二人此刻都有些肚饿,可谁也没有再言语。这无声仿佛把时间凝住。
突然从水面传来洪亮的声音:“不对,不对,你们咋能一看到鱼,就断定它们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你们读书的圣人不是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游吗?看来关键就在于你知不知道,你知道可我不知道,我知道可你不知道,咋能让别人都知道呢?哈哈!来吧,两位,今天老夫请二位夫子吃烤鲦鱼,喝濠酒。吃过鱼,喝过酒,可能啥都知道了!哈哈哈。”
两人这才发现桥后泊着一只乌篷小船,船头屹立一位发须皆白的渔夫,正朗声高笑地掌着篙……
夜里,庄子果真做了一个梦,不知是自己化作了一尾鲦鱼,还是一尾鲦鱼化作了自己,正悠哉游哉于清澈的濠水中。忽而,在水曲的一片芦苇丛里,自己却一个劲儿地逃,既要躲避渔夫的大网,又要躲避鸥鹭的利喙,紧张得整夜不能安稳,补丁修饰过的睡衣也被汗水浸了个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