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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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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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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麦机

            打麦机

                          

1.

队长为什么突发奇想,要用打麦机打麦呢?只有天知道。

头一天放工的时候,队长安排第二天的活路,要大家明天都带镰刀、背篓和扁担,要乘着好天气,赶紧把阳坡上的麦子收割了。有人问,不带连枷啊,每年不都是割了就打了?队长微微一笑,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今年就不用连枷打了,我们用打麦机打。

人们一时议论纷纷。有不少人没有见过打麦机,纷纷问啥是打麦机?也有见过的,就赶紧解释,兴致和语气都透出见多识广的得意。队长让大家议论,看看议论得差不多了,就又说,打麦机我已经联系好了,在沟口的五星大队,明天一早,李道明和甘德普去弄回来。

周诗武说,队长,我们再去两个人吧,他们两个人太少了,恐怕弄不回来呢?

队长说,两个人弄一个打麦机还弄不回来啊?两个人够了!

周诗武说,除了打麦机,还有柴油机呢,没得柴油机,打麦机就不会动起来,两个是一套的。

队长有一些迟疑地望着周诗武。周诗武到外面修过两年铁路,有一些见识,队长相信他说的是对的,但是也不能完全听周诗武的,怎么能他说几个人就几个人呢。队长说,那就你也去吧!你们三个人足够了!

周诗武还要说话,队长却将工放了。

回家的路上,周诗武抱怨李道明和甘德普,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两个大机器都是铁家伙,绑重,光靠我们搬到沟里来,不累死我们。

甘德普说,我们哪里晓得啊,队长咋安排就咋弄。

李道明只晓得“嘿嘿”地笑,也不晓得说啥子。

周诗武气哼哼地说,没得见识真是不得了,跟你们一起,我算是背时到底了。他甩开步子,撂下他们俩,独自在前面走了。

李道明还是笑,他背着他的背篓,背篓里放着打杵,还有一把已经怏了的猪草。猪草是干活歇火的时候,李道明在地边边上扯的,地边边上的猪草不多,他扯的时候,覃万凤也来扯。覃万凤是妇女队长,手脚麻利,几下子就把几蔸嫩活活的鹅儿肠薅到手里去了。李道明不好跟她抢,只能慢悠悠地把那些老弱病残的猪草薅过来,而且装作很大度的样子,讨好地递给覃万凤。覃万凤没有要他扯的猪草,看起来比他还大度,其实是看不上他那一把黄恹恹的猪草。覃万凤说,拿回去给你个人的婆娘吧,好让她给你做一顿饱饭吃。

队上人都晓得李道明能吃,他婆娘煮多少饭,他就能吃多少饭,而且顿顿吃不够。有一次,他婆娘搅了一升苞谷粉子的糊涂,还炒了一钵钵白菜,让他一个人吃,想让他吃饱胀一回,他饱胀倒是饱胀了,只是告诉婆娘说,就是还差一点有油盐的菜,不然还能吃半碗。她婆娘气得翻白眼,差一点将搅糊涂的大吊罐罩到他头上去了。

李道明能吃是因为他能做活,队上什么样的重活他都能做,两人抬的石头,他一抱就放到石坎子上面去了,队上起公屋,上梁的檩子都是两个人抬一根,小小心心上跳板上墙,只有他,一个人抗一根,轻轻松松上了墙垛子,还不要人给他让路。队长派他去搬打麦机是有道理的,除了他,也没个第二人比他的力气大。再派个甘德普去,不晓得队上是个什么意思。甘德普才从中学毕业回来,文文弱弱的,一看就不是个做活路的料,也不晓得队长怎么派了他去。也许是给李道明做个伴,最多也就是个帮手,甘德普在队上怎么也算不上是个主劳力。

甘德普自己也不晓得队长为什么派他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队长将一封介绍信交到手里的时候,他才略微有一些明白。队长对甘德普说,我专门开了一封介绍信,你带着,交给五星大队。你啊,可是我们队唯一的高文化人了!你去联络,让沟外的人不能小看了我们沟里的人!队长无比信赖地拍了拍甘德普的肩膀,甘德普一阵激动,一下就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重大。他想说两句表达自己的决心或是感谢信任之类的话,但是没有说出来。

队长的小女儿碧影从屋里出来,还没等甘德普反应过来,就将一个军用的鳖娃子水壶挂在了甘德普的肩上。碧影笑微微地看着甘德普说,水壶里的水我都灌满了,你在路上渴了喝。甘德普一时有些尴尬。他红了脸,有一些腼腆,喃喃说,这……这……,队长说,这什么这?快走吧!

甘德普走出老远了,似乎还听到碧影在他的身后笑。碧影的笑声真的像银铃一样,甘德普的心被那笑声敲得飞起来,七零八落,落不下来了。

2.

李道明和周诗武都住在小湾里,甘德普走到小湾口上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到了。李道明还是背着他的背篓,背篓里插着他的打杵。周诗武呢扛了一只抬杠,抬杠上挂一把棕绳。见了甘德普,周诗武首先就说,你这个甘德普啊,我们都带的有工具,你啥也没拿,怎么和我们一起弄打麦机啊?

甘德普有一些尴尬,涨红了脸说,我也不晓得带啥子工具,要不我回去拿吧?

周诗武就摆了手说,算了算了算了,好在我们都带了,有先见之明,不然就恼火了。

三个人就一起往沟外走。

正是麦熟的季节,可是河沟两边的地里,种麦的越来越少,种苞谷的却越来越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沟里的人口不断增长,土地的增长却是有限的,沟里人只好在有限的土地里想办法,先是将水田都改旱地了,这几年又不断地减少麦地,改种苞谷。种苞谷可以套种洋芋,洋芋挖了还可以种萝卜白菜,这多多少少能冲抵一下缺粮的压力,减少饿肚子的日子。搁在往年,河沟的阳坡地一大半都种的是麦子,这个季节,走在路上,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麦子的香味,打眼一望,真的是“金色的麦浪在微风中翻滚”的景象哩。可是现在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二队的一块麦地才稍微有那么一点“麦浪”的意思。其他队的麦地都太小了,有的麦地连“浪花”也开不出一朵来。

三个人在路上走着,感叹麦地的减少,也感叹路两边的苞谷洋芋的长势。三个人呢,基本都是周诗武在说话。他一会儿评论沟里的山,一会儿评论沟里的水,连沟里的石头他也评论了。说沟里的石头要形状没有形状,要成色没有成色,哪里比得上外面的石头,外面的石头一化验,不是铁就是铜,最差的也能烧出硫磺来。

他瞅见了甘德普挎着的鳖娃子水壶,又评论那个水壶说,不是正宗的军用品,看颜色就晓得不是,正宗的军用品是军绿色,哪像你这只,绿里吧唧的,一看就是假货。

甘德普摸了摸水壶,然后告诉周诗武,这不是他的水壶,甘德普有一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家哪里有这样的水壶啊。

周诗武接过话说,我就晓得不是你们家的,我就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们家有鳖娃子壶壶。

甘德普想告诉周诗武这是队长家的鳖娃子水壶,可是话到嘴边,甘德普不知为什么又忍回去了。

周诗武也没问,又说起了他在外修铁路的事,怎么开风钻机,怎么放连环炮等等,都是甘德普和李道明没有见过的事。甘德普偶尔好奇地问他一些事,李道明呢一直就是默默地听,听到有趣的时候,也笑几声,“嘿嘿嘿嘿”的,有一些礼节性的应付味道在里面。

翻过了石垭子,下到了河沟边。河沟的那一边是赵家。赵家是大队的地主,出沟的路要从他们的屋坎下过。过河沟的时候,周诗武将自己的脚伸进水里洗了一气,然后又捧了河水洗脸。他将水搅得“哗啦啦”响,把水边的两只小青蛙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呆若木蛙。李道明也用河水洗了一把脸,他洗得很斯文,用一只手沾一些水,在脸上抹一下,水在脸上很快就干掉了,脸更黑,好像天好没亮一样。

甘德普没有沾水,他摸了摸挎着的鳖娃子水壶,水壶有一种温润的暖,让他想到了碧影的笑,碧影的笑很像这个水壶给他的感觉啊!甘德普的心颤抖了一下。

从河沟上来的时候,周诗武抬头望赵家的屋,他看见了赵家屋坎边上的一树沙果,沙果结的好,密酡酡的,将树枝压得弯下来,树被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周诗武说,这狗地主,还有这么好一树沙果啊。他抽了李道明背篓里的打杵,一个撂棒就摔了上去,“噼噼啪啪”的,沙果落了下来,掉了一路,地里也滚进去不少。

李道明和甘德普正惊愕着,被周诗武骂了一句,苕怂!快拣啊!哪里来得及拣?坎上就有声音喊起来,哪个在打沙果啊?

“哗啦啦”一阵响,周诗武钻进路边的苞谷林子不见了,沙果树下的坎边,只留了李道明和甘德普在发呆。甘德普是没有想到跑,李道明呢是跑不了,他的打杵被周诗武撂出去后不见了,他还没有找到哩。

有人站到了坎上边。是一位妇女抱着奶娃,奶娃正将头钻在妇女的怀里吃奶呢。妇女问,怎么打我们的沙果啊?沙果还没有熟透哩嘛。甘德普脸宭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道明到底年长得多,他对妇女说,不是我们打的,我们没有打。妇女显然有一些生气,她将奶娃换了个边,说,明明打了怎么说没有打呢?你看看你们脚下,路上,沙果落了那么多哩嘛,怎么还说没有打呢?你们又不是吃奶的月娃儿!

最后一句话有明显的骂人的意思了,李道明和甘德普都听出来了,可是却无言以对。二人站在坎下的路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呀!这不是甘德普嘛?你在干啥子呀?

又一个声音从坎上边传下来,是一个脆活活的姑娘的声音。甘德普抬起头来,望见他同学邹水英正站在那个妇女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笑呵呵地望着他。甘德普只觉得脑壳“嗡”了一下,羞愧得浑身上下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他恨不得找一个地缝缝钻进去。

邹水英对那妇女说了几句啥,又从那个妇女的手中接过奶娃,那妇女就从坎边上不见了。邹水英抱着奶娃从坎上走下来,对甘德普说,刚才那是我姐,她不认识你们,摸计较啊!

甘德普还在局促着,也不敢望她,一双手把鳖娃子水壶的背带扯着,差点把水壶扯到肩上去了。邹水英“咯咯啦啦”笑了。她笑着说,你怎么还和在学校的时候一样腼腆啊,都毕业了,放大方些嘛!

甘德普有些恼火自己,他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邹水英“吭哧吭哧”地说,我们……我们,真的没有打你们沙果……。

邹水英笑笑地望着甘德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没打就没打,打了也没啥,几个沙果嘛,有啥了不起的?看甘德普还想解释,就又说,这也不是我的家,是我姐的婆家,我是来给她帮忙带娃儿的。看!我姐的娃儿,长得好看吧?她很熟练地将那奶娃抱在怀里晃动,将奶娃的脸晃到了甘德普的脸跟前。奶娃的脸皱巴巴,不很伸展,看不出来有多好看。甘德普还不会说奉承的话,只好生硬地笑了一下。邹水英似乎也并不需要甘德普夸奖奶娃,她继续晃动着奶娃,将奶娃从甘德普眼跟前又晃开了。她问甘德普准备干吗去?甘德普说,到沟口上给队里搬打麦机。

邹水英又“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她笑着还望了李道明一眼,说,你们?去搬去打麦机?甘德普已经慢慢从沙果的事情中走出来一些了,他说,是队上派我们去的,队上已经和五星联系好了。邹水英说,我是说,就你们两个能把打麦机搬回来吗?她又望一望甘德普说,你,还是那么文文气气的,小心打麦机把你压趴下了啊?你们队也不派个力气大的,怎么派你去啊?真是的!那个“真是的”说得很有力,是发自内心的,是替甘德普表达一种对队上的愤愤不平,甘德普感觉到了同学之间关切和温暖。他略有一些自豪地对邹水英说,队上派他主要是去联络的,真正搬机器的还有另外的人。

邹水英“哦”了一声,似乎放了心。一直站在一边的李道明看出了甘德普和邹水英的关系,他在邹水英的背后,手指着沙果树上,使眼色告诉甘德普,他的打杵找到了,在沙果树上呢。

甘德普往沙果树上望,邹水英也望。邹水英说,是不是打几个沙果吃?甘德普急忙摆手。邹水英说,想吃就吃哩嘛,我给你打。邹水英将奶娃往甘德普怀里一塞,上了坎子,不晓得从哪里拖了根竹竿来,站在坎边,朝沙果树仔细瞅了瞅,一竹竿子扫过去,“哗啦啦”沙果落下了地,随沙果落下来的还李道明的打杵。邹水英笑呵呵地在坎上望着甘德普说,够吃了吧?快捡吧!

甘德普抱着奶娃呢哪里捡得成呢?倒是李道明手脚快当,把打杵赶紧先捡到了背篓里,然后才开始麻利地捡拾地上的沙果。

邹水英又从坎上下来,接过了甘德普怀里的奶娃,她用一双大黑眼睛,亮亮地盯望着甘德普,甜腻腻地说,你还蛮会抱娃儿的嘛。

甘德普无端地心慌起来,急忙蹲下身,在地上乱摸起沙果来。

3.

李道明的背篓底里装满了脆生生的沙果。那些沙果是甘德普和李道明共同捡拾的。甘德普衣服的一个口袋里也装满了沙果,那是邹水英专门给他捡拾的。邹水英一手抱着奶娃,一手捡拾沙果,她尽挑选又大又好的捡拾,捡拾了十几个,都塞到甘德普的衣服口袋里去了。落下的沙果捡拾干净了,甘德普和李道明就重新上路,邹水英抱着奶娃站在坎边上,一直望着李道明和甘德普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苞谷林里。

周诗武从那片苞谷林里钻出来了。他笑嘻嘻地,先将手剜进李道明的背篓里,一把抓出了几个沙果,在衣襟上擦了一下就开始吃起来。边吃边说,你们得好好慰劳慰劳我,不是我摔一打杵上去,你们会捡这么多的沙果啊?

不太爱说话的李道明有一些不满地嘟哝了一句,逃兵!周诗武就叫起来,你懂个辣子啊?你还说我是逃兵,我这是毛主席的战略方针,敌进我退,你们晓得不?敌人都来了,你们还傻呵呵地不晓得跑,这不是等着送死啊?李道明不做声了,他晓得他说不赢人。他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路,他以这种方式表明,他并不赞同周诗武的说法。

甘德普觉得他应该驳斥一下周诗武,于是就说了,敌人来了你跑不就是逃兵?再说了,本来就是我们偷打别人的沙果,而且他们也不是敌人。周诗武听了甘德普的话,“哎呦呦”叫起来。他假装新奇地望着甘德普说,你不会被狐狸迷惑了眼睛吧?我可是在苞谷林子里什么都看见了,那个给你们打沙果的女娃子可是蛮漂亮啊,甘德普!你老实交代,她是你什么人?为什么给你们打沙果吃?

甘德普很不满意周诗武说话的腔调,而且尤其不满意他把赵家比作是敌人。于是他故意地用自认为很响亮地声音告诉周诗武,她是我同学,也是我朋友,怎么着?不是敌人吧?

周诗武吃完了手上的最后一个沙果,他将沙果的核“呼”地一下扔进了路边的河沟里。他用惋惜的口气说,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女娃儿不该是地主家的。甘德普说,谁说她是地主家的了?她姓邹,赵家是她姐的婆家。甘德普的辩白有一些急迫,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切地为邹水英辩白。他正有些担心周诗武抓住了他的辫子要讥笑他呢,可是周诗武大概还在想着李道明背篓里的沙果,他并没有在意甘德普的辩白,只是“哦”了一声,就迈开步子去追赶李道明去了。

甘德普一个人落在了后面。他不急不慌地走着,路里边是茁壮的苞谷,苞谷已经结苞米了,苞米的清香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让甘德普有一些沉醉,路外边是河沟,河沟的水清浅明亮,一只水鸟儿顺着河沟往下腾挪,它有时停在水边,有时歇在石上。停在水边的时候,它就将喙钻进水里,有时连头也进水里面去了,只剩下尾巴在水面上不停的摆动,歇在石头上的时候呢,它就昂起头,对着行走在路上的甘德普不停的鸣叫,叫声欢快响亮,就像是个多嘴的孩子正在大声的喊叫,喊叫什么呢?甘德普当然听不懂,甘德普向水鸟儿挥挥手,要它快快地飞走,水鸟儿就知趣地钻进一个大石头下面去了。

甘德普望着走在前面的周诗武和李道明,他放慢了脚步,他不想急于赶上前面的他俩,这时候,他情愿独自一人就在他们后面走着。他一只手摸着挎在腰上的鳖娃子水壶,另一只手摸着衣服口袋里的沙果,他的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朦朦胧胧的,甘德普说不出来,但他感觉到美好。甘德普真心希望能把这种美好保留下来,就像是一把苞谷的种子或是一个洋芋的种子。是种子就会发芽的,只要有土地。甘德普希望自己的就是一块能生长万物土地。

4.

五星大队的大队部在唐家院子边上,是一间长五间的石板房,虽然也是土墙房,但很有精神和气势,特别是土墙上的一长条红标语,更是显得与众不同,气势不凡,个个字都有一人多高,红漆刷得艳艳的,直晃人的眼。

甘德普他们来到大队部,找到了大队的一个领导,是一个高个子的镶着两颗金牙的男人,他接了甘德普递给他的介绍信仔细地看了,然后将介绍信又还给了甘德普。他对甘德普他们说,不凑巧啊,六队的麦子昨天没有收完,打麦机他们今天还得用一天,你们得等一天啊。

甘德普还在想着该怎么和金牙干部说话呢,周诗武就抢上前来嚷开了。周诗武说,嗨!领导,我们队长不是跟你们都说好了嘛,怎么让我们跑空路啊?金牙斜了他一眼,不再搭腔,自顾进了大队部的一间屋,把三人撂在了那里。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张。

太阳出来了,只一会儿就将三人的脸上照出了汗珠子,他们从地坝上来到屋檐下,站着,都不说话,都有一些茫然无措。李道明把打杵撑在自己的屁股上,眼望着地面。周诗武将抬杠杵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抬头望着天上。甘德普把头转动着,又开始扯鳖娃子水壶的背带,他把背带扯一扯,又捋一捋,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思考着什么呢?也许他想起了临走时队长的交代吧,他鼓了勇气,先望了望周诗武,周诗武依然眼望着天空,好像不把天望穿就不会罢休似的。甘德普犹豫了一下,放下扯背带的手,迈开步子向金牙进的那间屋子里走了去。

金牙正在那屋子里扫地哩。地面坑坑洼洼,凸凹不平,金牙扫得不顺溜,甘德普就抢过去帮他。他接了金牙手里的扫把,认认真真地扫起了那屋子。

甘德普上学的时候一直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地可扫得干净呢,经常得老师的表扬,因此扫这么一间屋子的地,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很快,他就将屋子的地面扫干净了。他又要去抹桌子,可是桌子已经被金牙抹干净了。金牙脸上露着赞许的神色问甘德普,小伙子啊,是沟里哪家的娃儿啊?甘德普说了自己父亲的名字。金牙“哦”了一声,又望了望他说,说起来,你还得喊我表叔呢,我是唐家的,我奶奶是你姑太太呢。

甘德普高兴起来说,我听我爹说过的,只是不是认识你。

唐金牙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我是第三代,你是第四代,我们认不到。

甘德普忍不住笑了。他很老实地对唐金牙表叔说,这是我们当小辈的不对,唐表叔还要多原谅。

唐金牙也笑了。唐金牙说,你上过学啊?

甘德普说,才从中学毕业。

唐金牙夸赞着说,怪不得会说话,是个有文化的青年啊!

甘德普又不好意思起来,他嗫嚅着问打麦机的事情,说要请唐表叔通融通融。

唐金牙犹豫着说,今天六队确实还要用,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你们拿着去六队找冯队长,催促他们打快点。

唐金牙写条子的时候,周诗武和李道明也悄手轻脚地进了屋,他们望着唐金牙将写好的纸条子递给了甘德普,甘德普将纸条子看了一遍,折起来收到衣服口袋里去了。甘德普连连向唐金牙致谢,他看见李道明背着的背篓,又想起来似的,从李道明的背篓里捧出了一大捧沙果放到了唐金牙面前的桌子上。

离开了五星大队部,三个人去找冯队长。冯队长在哪里呢?当然就是在六队了,三个人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六队,有人告诉他们六队的社员都在邹家坡上打麦子,冯队长也在那里呢。又给他们指了路。他们一走到邹家坡下面,就听见了“突突突”的机器声,周诗武兴奋地说,就在坡上面了,这是柴油机的声音。他又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听了一会儿,再次肯定地说,不错!就是柴油机的声音!

三个人爬上了坡。好大的一面坡,都是种的麦子。麦子都已经收割了,只剩下麦茬子在坡上,不少的麻雀和老鸦在麦茬地里闹嚷争抢。也有几个妇女和娃儿在坡上捡拾遗落在地里的麦穗,他们望见了甘德普和周诗武他们,就直起腰来,好奇地打量着问,你们做啥子来啊?周诗武把抬杠举起来朝他们晃一晃说,来借你们的打麦机用的,你们快打对了吧?一个戴着新草帽的妇女说,那算是还没有!我们地里的麦子才刚割完呢,要打出来,最快也得到中午去了。周诗武说,要不了那么久吧?妇女就翘了一下嘴说,不信?你们上去看嘛!

机器的轰鸣声愈来愈响了,“突突突”的声音里又搅合了刺耳的“刺啦啦”的声音和人的吆喝声,让人想到燃烧的大火和沸腾的开水。

周诗武率先跑到了打麦的场地。是一个大院子前的大地坝。打麦机就安置在地坝的一角,一共是两个机器,中间用皮带连接着。皮带飞快地转动,带动两架机器上的圆盘也飞快地转动。有两个人在向其中的一架机器的大嘴巴里送麦子,麦子进了机器的大嘴巴就会发出刺耳的“刺啦啦”声,然后打净了麦粒的麦草扔在了一边,被另一个人用木杈撬走了,麦粒呢?从机器的旁边唰啦啦就滚出来了。

甘德普虽然上了中学,可也是第一次看见打麦机。他还分不清哪个是柴油机哪个是打麦机呢,他和李道明站在一起,都有一些愣怔,机器发出的巨大的声响让他们多少有一些惊惧。在刺耳的声音里,周诗武指点着告诉他们俩,哪个是柴油机,哪个是打麦机。有人走过来了,大着嗓音问他们是哪里的?来做什么?甘德普急忙把唐金牙写的纸条子掏出来,也提高声音说,他们要找冯队长哩。问话的人说他就是。甘德普就把纸条子递给了他。

冯队长把纸条子凑到眼跟前看了,然后招呼他们三人走到地坝的另一边,那里离打麦机远一些,嘈杂声少一些,说话就不用那么高声了。冯队长将那个纸条子又看了一遍,然后有一些烦愁地说,这里的麦子打得快也得过中午了,再说,机器和人也都要歇一天啊,我都干了快半个月了,累得要散架了。冯队长在近跟前的一根木棒棒上坐下了,掏出一撮旱烟来,就着那张纸条子,卷了一只喇叭筒,叼到嘴里,点着抽了起来。甘德普眼看着他将唐金牙的纸条子裹烟抽了,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搓着手,又准备扯鳖娃子水壶的带子,可是想一想又忍住了。甘德普将目光落在周诗武身上,他期望周诗武能说说话,可见多识广的周诗武将头又昂了起来,好像是在看云视天气。天上哪里有云啊?他也不怕太阳光射他的眼睛!

冯队长抽完了喇叭筒,似乎是长养了精神,他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又取下戴在头上的草帽给自己扇风。扇了一会儿,他眯着眼睛对甘德普他们仨说,你们等到,我让他们搞快些,打完了,你们就搬机器,去给你们打吧!

5.

从五星六队到沟口是一条简易的公路,打麦机和柴油机放在冯队长的架子车上——那辆架子车好像是专门用来装打麦机和柴油机的,打麦机和柴油机放上去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两根木棒一卡,两架机器就稳稳当当舒舒服服的呆着了。冯队长招呼他们推车,一路上给他们讲解柴油机和打麦机的原理,甘德普听得津津有味。他从内心里喜欢上了冯队长。

冯队长中午的时候还招呼他们在六队吃了一顿饭,是洋芋煮面疙瘩。新鲜的没有除麸子的面疙瘩和刚挖出来的新鲜洋芋,满嘴都是清香味。吃饭的时候,他们才晓得,冯队长并不是五星六队的队长,而是五星大队专管农机的农机队长。甘德普对冯队长充满了崇敬,对五星大队也充满了羡慕——五星大队竟然已经有了农机队,看来他们离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已经不远了啊。想想自己的沟里,甘德普有一些羞惭。

架子车拉到沟口上就停住了,进沟的路是小路了,架子车进不去,打麦机和柴油机只能靠人工搬运。人工搬运有一些麻烦,在六队的打麦场上往架子车上搬机器的时候,搬的人都感觉的了机器的重量,打麦机要轻一些,那架柴油机啊,少说也在三百斤往上。三百斤要是一个人背,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背得起。看来只能是抬了。好在周诗武带了抬杠和棕绳。三个人在冯队长去找人家寄放架子车的时候,就将柴油机用棕绳攀绑好了,他们的分工是,周诗武和甘德普两人合抬柴油机,李道明力气大,又背着背篓,就让他一个人将打麦机背起。冯队长当然不能要他来帮忙了,他是开打麦机的师傅,怎么能要他来出这样的苦力呢?有这样的想法都是不应该的。

可是冯队长却要来帮忙。他拿来了架子车上卡机器的一根木棒和几个铁丝环环,很熟练地将铁丝环环在打麦机上套了几下,就将打麦机套牢了。他又将木棒穿过预留的铁丝环环里,问甘德普他们仨,你们哪个和我一起抬?

甘德普他们仨都有一些惊愕,他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他,都没有说话。冯队长就对甘德普说,你和我来抬吧,你身子弱,怕是只抬得起打麦机。

四个人抬了机器往沟里走。

木棒一上肩,甘德普就感受到了打麦机的重量,他感觉木棒一下就将他肩上的肉压没了,只剩下骨头了,而且骨头发出了“吱吱咯咯”的呻吟。甘德普的身子晃了一下,但紧接着稳住了。他听见冯队长问,小伙子,怎么样?乘得住不?甘德普憋住一口气吐出来说,乘得住!甘德普想,就是一架山压在肩上也要乘住啊!

走了不到半里路,停下了。和李道明一起抬着柴油机的周诗武抬不了了,直叫唤着要歇气。甘德普呢也是被压得快要趴下了,木棒从肩上一卸下来,他就差一点瘫坐在地上了。他大口地喘着气,头随着喘气而摆动。冯队长有一些怜惜地望着甘德普说,小伙子没有出过大力啊!

甘德普有一些羞愧,他喘着气对冯队长说,不要紧,慢慢地就适应了。抬了又继续走,走了几十步,甘德普的步子迈不开了,他感觉自己要倒下了,他拼了命将自己的身体支撑住,眼泪水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只好再次歇了下来。冯队长说,这样抬不行,这样不但抬不上去,还会把人家娃儿压坏了。周诗武也喘着气说,我也要被压坏了,怎么这么重啊!李道明默默地望着冯队长,等着冯队长拿主意。冯队长对李道明说。要不我们俩先抬了柴油机前面走,一会儿让人来接他们俩?

李道明望了望两架机器,又望了望冯队长说,我来背一个。

背?背哪个?冯队长不解地说。

李道明用他的打杵指了指柴油机说,我把这个家伙背上去。应该……背得动!

冯队长和甘德普都有一些不相信地望着李道明。只有周诗武在一旁肯定地说,能背得起,他能背得起!两个人抬不起的石头,他背起还能上坎呢,背这个机器,他应该差不多!

冯队长却不同意,说实在要背就背打麦机,打麦机要轻一些,可李道明坚持背柴油机,说打麦机大,不好背。李道明执拗地支好背篓,几个人只好将柴油机抬了,安放到他的背篓上去。背篓大约也是第一次装这么重的家伙,柴油机一上去就“呲呲啦啦”地直叫唤。冯队长仍然有一些担心,李道明却不在乎,他钻到背篓下,将手臂穿过背篓系绊,又用肩膀将系绊的位置调整调整,然后略微弓了弓腰,一昂头,一使劲,背篓在他背上又是一阵“呲啦啦”细响,随着响声,李道明慢慢地站起来了。他稳稳地站着,将背篓又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是做细微的调整,也是告诉冯队长,还行!

在冯队长他们三人的注视下,李道明背了柴油机,慢慢地开步子向沟里走去。在李道明的身后,冯队长由衷地叹到,嗨呀!你们沟里还有这样的大力士,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啊!

剩下的三人将打麦机又重新套了,冯队长抬一边,周诗武和甘德普抬一边,三个人抬着打麦机,也赶紧迈步进沟,去追赶李道明。

三个人抬着打麦机虽然比两个人抬着要轻松一些,但在小路上行走,快不起来,他们一路磕磕绊绊,一直走到赵家屋坎下才追上李道明。李道明已经浑身冒汗了,汗水打湿了他灰扑扑的头发,也打湿了他的整个衣襟,甚至他的两只裤脚也在淌着汗水,他的整个人都好像是从汗水你泡出来似的。冯队长喊他,赶紧在河沟边歇一歇,又招呼甘德普和周诗武放下打麦机,去帮李道明安放背篓。

四人在河沟边歇了,甘德普要到河沟里去洗脸擦汗,冯队长和李道明同时拦住了他。李道明说等汗干一些了洗。冯队长说,热身子千万不要沾凉水,不然会伤汗,对身体伤害大的很。

甘德普望着清亮亮的河水,只好暂时先放下了洗一把脸的念头。他取下了一直挎着的鳖娃子水壶,打开盖子,把水壶递给了冯队长,冯队长接了水壶,没有喝,将水壶送到了李道明的跟前。李道明似乎惊了一下,急忙站起来,连连摆手说,你喝!你喝!我怎么能先喝呢。冯队长说,你是大力士,是劳动英雄,应该你先喝!李道明嗫嗫着还是把水壶往冯队长跟前推。李道明说,你,你,你是师傅啊!冯队长说,嗨,啥师傅,都是劳动者。冯队长又真心实意地说,你一个人干了我们三个人的活路,要说师傅,你才是真师傅!你不先喝,我们哪个也没资格先喝!

李道明还在推辞,一旁的周诗武说了,哎,冯队长让你先喝你就先喝嘛,恭敬不如从命,你喝了冯队长好喝!李道明又望甘德普,甘德普也真心实意地说,你听冯队长的,就快喝吧!李道明这才接了水壶过来,小小心心地喝了两口,然后赶紧将壶嘴擦了递给冯队长。冯队长很畅快地喝了一口,就近又将水壶递给了甘德普,甘德普没有多考虑,就将水壶递给了周诗武。

周诗武笑嘻嘻地接过水“咣当”喝了一口,然后又紧接着喝了第二口。第二口水吞进肚子,周诗武叫起来,哎呀!你家里真舍得啊,给你灌的糖茶水啊!

甘德普还真不晓得鳖娃子水壶里装的是糖茶水。早晨碧影把水壶给他挎上后,他就一直背着,并没有打开水壶尝过一口,现在周诗武这样一闹嚷,甘德普就迫不及待地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啊!真的是糖茶水啊!不知为什么,甘德普的头有一点眩晕。眩晕中,他似乎看见碧影正从河沟的那一边走过来,甘德普摇了摇头,让自己心神安定下来。

啊!真的是碧影从河沟的那一边过来了啊!

6.

碧影在河沟的那一边也看见了甘德普他们,她欢笑着又向后面招手,紧接着,队长和另外几个男劳力也出现在了河沟边上。原来是队长亲自带人来接他们来了!

一伙人在河沟这边见了面,队长让碧影把带来的干粮打开来吃,无非就是一锅煮好的洋芋和豆角。碧影说,我爹想着你们这时候都没回来,肯定是饿坏了,就让我煮了洋芋和豆角带上,看,我爹这个队长当的还可以吧?

队长说,嗬嗬,哪是我要叫煮的,我还没安排,你就煮好了哩嘛。你生怕他们饿坏了,搬不回来打麦机。

周诗武赶紧向队长报告说,中午冯队长安排吃了中午饭,冯队长还帮忙抬机器,不然还不晓得现在才走到哪里呢?

队长又向冯队长致谢,两个队长握着手,很亲热地说话。碧影呢,挨着给他们分发洋芋和豆角。在甘德普跟前,碧影将最大个的一个洋芋递给了他。递给了甘德普以后,碧影还不走,她望着甘德普,非要望着他张口吃了才又离开。

洋芋分了,碧影又分豆角。豆角用碗盛着,只带了三只碗,给冯队长和李道明各一只,剩下的一只,碧影想一想递给了周诗武。甘德普没有碗怎么办呢?碧影就端了装豆角的钵钵,夹起一筷子豆角,朝甘德普的嘴巴边喂了过去……

甘德普!你们打麦机抬回来了?

也许是听到了河沟边的声音,邹水英抱着奶娃从赵家的屋坎上下来,径直就走到了甘德普的身边。她闪着一双大眼睛,望望甘德普,又望望碧影,最终还是把目光盯在了甘德普的身上。

邹水英说,甘德普,这是你姐姐吧?这么心疼你,还喂东西给你吃!邹水英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未成熟的沙果味,听起来甜的,却有涩涩的酸的味道。

碧影偷瞟了邹水英一眼,低声问,这是谁啊?甘德普说,是我的同学邹水英。就又向邹水英介绍了碧影。两个人相互望着笑了一下。

队长喊叫着,要大家准备启程。队长说,还有一段上坡的路呢,大家使点劲,抓紧一些,争取早一点赶回队上,好开机打麦啊!

男人们都去攀绑机器,碧影就收拾吃剩的洋芋豆角和饭具,她把这些东西都装进李道明的背篓里,又拿过来鳖娃子水壶,摇了一摇,她听出水壶里应该还有一口或两口糖茶水,就将甘德普喊了过来,她笑嘻嘻地对还没有离开的邹水英说,我是甘德普的妹妹,不是姐姐!然后她当着邹水英的面,将鳖娃子水壶里的水都喂给甘德普喝了。

人多力量大。不到两个时辰,打麦机和柴油机就抬到了生产队的公房前。

望着码放在公房地坝上的麦子堆,冯队长没有歇息,他指挥几个劳力,将柴油机和打麦机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套上了连接两架机器的大皮带,又用了几根木棒,对两架机器分别进行了固定,一切都弄好后,冯队长说,抽袋烟吧,烟抽了就开始打麦,争取在夜半前把麦子都打出来。

太阳已经偏西了,几只蜻蜓在空中飞,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队上的人几乎都来了。连经常不出门的马二奶奶也来了,她快九十岁了,缠过脚。她已经走不了啦,她的大孙子大牛儿将她背到了公房前的地坝里,她的二孙子小牛儿给她搬了一张椅子来,她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望着面前的一切。

还来了沟里其他小队上的一些人,他们都是没有看见过打麦机的人,他们听说了我们队要用打麦机打麦,他们把手上的活路放下了,跑来看。跟着来的还有一些孩子,这些孩子被我们队的几个孩子拦在了地坝边上,他们不许这些外队的孩子靠近打麦机,似乎打麦机已经变成他们的了,他们为能看护和守卫“他们的打麦机”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冯队长让甘德普做了他的助手,又安排李道明和另一个人给打麦机上麦子。周诗武自告奋勇地在旁边挑麦草,他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大木杈,他飞舞着木杈,先将一群胆大的麻雀撵着飞跑了。

在人们的围观下,冯队长摇响了柴油机,调试了一下,又将打麦机开响了。冯队长示范着将一把麦子送进打麦机的大嘴巴里,随着打麦机的尖叫,麦粒飞出来,麦草被扔在了旁边,当周诗武将扔来的第一把麦草用木杈挑到一边的时候,麦草很快就被人们抢光了,他们拿着麦草,像不认识似的,观看半天。他们惊愕,兴奋,好奇。他们小心谨慎地围绕在两架机器旁边,观看,猜测,议论。他们想象不到,打麦机竟然把麦子打得这么快,这么干净!

在人们集中精力围观打麦机打麦的时候,甘德普将又大又漂亮的几个沙果悄悄塞到了碧影的手掌中,那是他同学邹水英给的,他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一直没有舍得拿出来吃呢。

7.

出事是天黑的时候。

天黑的时候,地里的麦子都割完了,割麦子的劳力都没有歇息,他们紧赶着多跑了两趟,将割下的麦子从地里都背回到了公房前。打麦机还在欢叫,人们的兴奋没有因为一天的劳作而减退,他们呆在公房前的地坝里,心里悸动着,总是主动的还想做点啥,盛麦粒的簸箕满了,立马就有人拿了口袋去装。一边的麦草多了,不用安排就有人去扎起捆来,扛到一边去码放。还有人将麦捆子提到李道明他们的身后,央求李道明让他们也来试试给打麦机,给机器喂喂麦子。李道明不吭声,他站在打麦机的前面,不紧不慢地将一把又一把的麦子送到打麦机里。

有人在打麦机的旁边竖起了一根竹竿,队长将一盏马灯亮亮地挂到竹竿上。也有人从家里提来了灯笼,他们将灯笼举起,好像举起个小孩子,小孩子的大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打麦机。

冯队长让李道明歇息一下。他敬重李道明——那个时代,人们都普遍敬重劳动好的人——人们都争抢着要替换了李道明,冯队长拦住了,他要队长出面维持秩序。队长一阵吆喝,把一些人赶到一边去了。冯队长借机让甘德普接替了上去。冯队长早就看出甘德普也想去试试打麦子哩。这么新式的现代化的机器,谁不想试试啊,特别是年轻人,他们都想去尝试尝试。队长似乎也理解人们的想法,将另一名打麦子的劳力也换了下来,让一位年轻的壮劳力接替了。

碧影从麦地回来后,就一直在在甘德普的身后转悠,甘德普做啥他就跟着就做点啥。现在甘德普站在了打麦机前面,成了打麦子的人,她就也站在了甘德普的身后。她将麦捆子打开,然后将麦子一把把规整起来,递到甘德普的手上。

成为了打麦人的甘德普,刚开始的时候,心情紧张又兴奋,思想半点也不敢跑毛,他专注地将一把把麦穗子送进打麦机的嘴里,随着打麦机的尖叫,麦秆子在甘德普的手中抖动弹跳,甘德普的心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这种快感很快就传递给了碧影,碧影悄悄扯了扯甘德普的衣襟说,让我来试试,行不行?

尽管打麦机声响刺耳,甘德普还是听见了碧影的央求。他斜着眼瞟了一下,他看见,在一盏高举起的灯笼下,队长和冯队长都蹲在柴油机旁,一边抽烟一边说着什么,一点也没有注意打麦机的这一边哩。甘德普定了定心,将身子向旁边移了一移,给碧影让出了一个位置,碧影心领神会,急忙搂了一把麦子,学着甘德普他们的样子,将麦穗的那一头送进到打麦机的嘴里。

——尽管是在夜里,但在马灯的明亮照耀下,甘德普还是看见了碧影的长发。碧影的长发变成了一条恐怖的黑蛇,藏在麦秆子里,将碧影的头直往打麦机的大嘴巴里噬扯。甘德普伸出了手!他想要将那条恐怖的黑蛇从打麦机的嘴巴里撕扯出来……

一切归于寂静。只有马灯和灯笼睁着恐惧的大眼睛,绝望地望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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