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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一清早,我们总是在父亲的吆喝下,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打扫庭院。每一年的这一天,父亲总是要对我们说,“三十一清早,堂前要打扫,又贴对子又放炮,新年就来到”。为了迎接新年的来到,我们在他的指挥下,打扫完庭院地坝,就开始贴春联。
贴春联首先得准备浆糊。那时的浆糊没有卖的,得自己做。最简单的方法是用面粉搅合,可那时面粉金贵,没有多少家儿用得起。贴春联的浆糊都是用魔芋磨成,所以沟里做浆糊大都不叫“搅”,叫做“磨”。“磨一点糨子贴对子”,这是最正宗的沟里的说法。魔芋呢是从屋旁边的地里挖出来的。地表面冻硬实了,第一锄下去,纹丝不动,只留下一道白印子,得使着劲挖几下,冻土挖开了就容易了。大的有一个,小的有两三个就够磨一大盆浆糊了,自家用不完,叔叔伯伯家也可以用,如果还有剩余,还可以糊灯笼,糊窗子,反正是不会浪费的。
磨魔芋最初是母亲的活路。不要看着这是简单的活路,是有技巧的。生魔芋是极酸性的东西,会咬人的皮肤。磨它的时候不能说“夹不夹人”之类的话,一说它就会侵蚀人,严重的情况是不但奇痒,还会红肿疼痛。如果不说它似乎也就忘了对人的侵蚀,即使有一点点侵蚀,也要轻微得多。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明白这是为何道理,反正那时候,只要一见人在磨魔芋,我们就一定要记住禁口,什么也不说,最好也不看。因此我们一直没有学会磨魔芋。只有姐姐掌握了这门技巧,不但会磨魔芋,还学会了制作魔芋豆腐,魔芋磨好以后,将籼米杆烧成灰,按一定比例搅合在魔芋里,通过蒸煮,就成了。姐姐制作的魔芋豆腐和母亲制作的一样,颜色乌黑,但是有筋道,有回味,是真正的魔芋豆腐的味道,市场上所卖的是无法能比的。
磨好了魔芋糨子,还得准备刷子。幺兄弟偷懒,拿一个包谷芯子当刷子用,结果糨子全落在了手上。小妹妹灵醒,用苞谷壳子做了一个刷子,好看,真像是一把好刷子,可是只刷了两下,就软了,粘不上浆糊。最后还是父亲自己动手,去大伯家的棕树上割了个棕把来,弯刀背“哔哔叭叭”拍一阵,一个刷子就成了,那刷子我们贴好了春联后,伯伯叔叔家又拿去用,一直到一盆浆糊用完,那刷子还是好好的。
贴新对联还得先要将旧的对联清理一下,就是“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意思。遗留在墙上的旧对联是去年贴的,一年了,对联纸的颜色变了,字的墨色也变了,但下面的浆糊却愈加的坚韧牢固,这就是魔芋糨子的优势,它不像面粉浆糊,长虫。清理旧对联也是个辛苦活,所好我们兄弟姊妹多,一人负责一个地方,很快就清理干净了。
贴春联的时候,父亲一般都不动手,他站在地坝里指挥,哪一副是大门的,哪一副是窗子的,都由他说了算,而且哪一幅是上联,哪一幅是下联,贴左边是哪一幅,贴右边的又是哪一幅,全都由他定夺。父亲的这个指挥权到我们大了以后就慢慢交出来了,特别是他写不了春联后,贴春联的事情他就更不管了,一概都交给我们去做了,他只观赏。待春联都贴好了,他眯着眼睛一幅幅看过去,然后说,好!好!比印的好,也比我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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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喜欢印刷的对联,他说印的对联再好,也没有味道。他喜欢自己写的对联,他也是沟里那时候唯一写对联的人,不仅过年写,沟里人办喜事的时候也写。他们将父亲请到家里,支上一块门板当案子,备好纸墨,泡好浓茶。毛笔一般是父亲自己带去,没有砚台也不当紧,用一只瓷盘代替,父亲喝好了茶,抽好了烟,就悬腕提笔,蘸墨开写。主家除了烟茶伺候外,还会专门安排一人做父亲的下手,添墨牵纸,点烟倒茶。写毕之后还有一顿酒饭,菜虽不多,酒也不好,但父亲喜欢,他在主家恭敬有礼的招待和言辞中体会到了文化在乡村里的价值和理应受到的推崇。
父亲写春联一般都是在自家写,沟里人拿几张纸,一瓶墨来,告诉父亲写几幅就行了。有时也不拿墨,只拿纸,或者纸墨都不拿,只背一背煤炭来。父亲都不计较,只要说了,都会认认真真写好,只待人来取。
父亲写春联的时候,我们也很辛苦,因为我们要充当父亲的帮手,除了帮着裁纸,还要接纸。那时候没有专门的对联纸,都是红纸裁接。接纸没有浆糊——魔芋糨子的魔芋还在冻土里长着呢——父亲就烧一个半熟的洋芋充当。洋芋当浆糊,粘接对联纸相当的好,就像现在的固体胶,只是对联接完后,洋芋就成了红洋芋,好像是老戏里涂多了胭脂的妖婆子的脸,看着让人发笑。
父亲开写时,我们还得牵对子。站在父亲的对面,手指捏住对联纸的顶角拉紧。这看似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但不容易做好,因为拉的力气不能太轻,太轻了纸拉不平展,写不好字。拉的力气也不能太大,太大了纸会被拉走移动,甚至会将纸拉断。拉断了纸是大忌,父亲会生气。父亲生气就会停下来,到火炉屋里去烤火,让牵纸的人独自站在案子前受一会儿孤单,挨一会儿冻。不要小看这种惩罚,其实那是很难受的,所有人都在暖烘烘的火炉屋里说说笑笑,就你一个人呆在寒冷的堂屋里听寒风呼啸。冷是其次的,最主要的是你好像被人遗弃了。当然这种惩罚不是经常有,父亲也不是经常生气,因为我们也不会经常拉断纸。
父亲所写对联的内容大都是一本老式的对联书上的,也有自撰的。也许是时代所限,给我留下印象最多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诗词,比如大门上常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和“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也有“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和“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随着我国的人口增加,父亲将“六亿”一直改写到了“九亿”。
我们在牵对联的过程中也记住了不少毛主席的话,虽然不明白意思,但有时候也能活用几句,比如三哥偶尔发牢骚了,我就会脱口而出“牢骚太甚防断肠,风物长宜放眼量”,看到天空飘雪,也会吼一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文革结束后,父亲对联的内容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除常见的通用对联外,多了一些名言名联,比如“世事如棋让一着不为亏我,心田似海纳百川方能容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父亲自撰的对联也有不少,都是应时应景所作,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给我出过一个上联,要我对出下联来,我好像是对出了,他也写了,贴在大门边的最显眼的窗户上,逢人就介绍说是我做的对联,让我像喝醉了酒一样,整整兴奋了一个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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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联,父亲都是先将沟里别人家的写好以后才写自家的,记得土地下户那几年,沟里写春联的人家特别的多。第一年父亲从腊月的二十四五开始,一直写到腊月的三十也没有写完。第二年,一到腊月二十父亲就摆开了案子开写,整整写了十天,等到自家贴对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还没有写。母亲嘲笑父亲,说父亲写对联写昏了头,忘记了自己也要过年。父亲天天给别人写对联,还要搭上我们做帮手,家里过年的一应准备都是母亲和姐姐做,就连杀鸡剁肉之类的事情,父亲也没法帮忙,母亲却从无半句怨言。现在想来,怎能说沟里的春联仅仅就只是父亲写的呢?
写春联中记忆最深的还有两件送春联的事情。一件是给大坡上李家送春联。李绪山的儿子那年去当了兵,不能回家过年,李绪远情绪不是很好,本没有打算写春联,可是父亲却执意要给他写一副。写好了,李绪山却并没有来取,父亲就让我送去。大坡上在我家上面的坡垴上,听这个名字就晓得路难走,我就很不愿意去。父亲教育我说,别人家的儿子在保卫祖国,人家送柴送碳都送得,你送副对联就送不得?我无言以答,只好抱着对联爬上了大坡。那一天,李绪山含着泪将我送下了大坡,并且硬给我带回了一布口袋蜜甜的板栗。
还送了一回对联,是到小湾垴上李绪怀家。李绪怀是个文盲,他自己来取对联的时候,将一副对联拿错了,上联和下联的对文不对,父亲头天整理对联的时候发现了,第二天一早就要我另送一副对联到他家去。小湾垴上离我家来回也是八九里路哩,再说李绪怀又不认识字,哪会看得懂什么对文啊?可是父亲非要我去,还要我将那副对文错误的对联拿回来。父亲说,对文都错了,那就不是对联了,怎么能当春联贴呢?我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说,李绪怀又不识字,怕啥子?话刚出口,父亲的旱烟袋就“呼”地抽在了我的屁股上。父亲说,他不识字我识字!人若欺心,不说安身立命,又岂能安心入睡?必须得去换回来的!父亲的话到现在还响在我的耳边,我也是到现在方才略懂得这些话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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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写对联的人都有一个说法,说写对联的时候,常常能从某些细微的蹊跷之处看出一些来年的端倪,父亲也曾讲过类似的例证,我们一直认为那是迷信,不以为然,但这一现象却在父亲身上得到了印证。那一年过年,幺兄弟为自家大门写春联,写了上联,写下联时,却发现上联比下联多出了一个字。要说幺兄弟也不是头一回写对联,出现如此的错误是属稀罕。而更稀罕的是,当幺兄弟换了纸重写时,却又出现了下联比上一联多出一字的错误,我们弟兄心里都起了疙瘩,只是没有对父亲说,因为父亲那时的身体一直不好。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确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主导着,父亲终没有看到第二年墙上的春联,他在那一个春节过后的冬天里离开了我们。那一年,因为父亲的离去,我们的门窗上不再见红红的春联。
父亲生前曾拖着病弱的身体,留下了一本他的毛笔书法,一共有三种字体,正楷,行草和他自创的变隶,他说不是留给我们做字帖,而是留一个念想。他也曾鼓励我们好好去写毛笔字,说“孔夫子不嫌字丑”,不要怕别人讥笑,只要坚持去写,就一定能够写好。因了父亲的鼓励,我也常常临一临贴,虚心地跟随小县城的书法名家们学习,过年时,也毛起胆子到街上义写春联,不怕字丑,只是为了传承一种精神,也为越来越美好的生活增添一点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