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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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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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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壁屋

                                  

打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印象中,沟里的房屋大都是土墙石板房。特别是新建房屋,鲜见有盖瓦房的。瓦房也有,都是老房,是四九年前盖的,不多,我们家的老房子是瓦房,奶奶住着。我们上边有一院瓦房,是谢家老屋场。谢家的祖上是医生,出了两位名医,分别叫谢大先生和谢小先生,其中谢大先生尤其有名,说人从他面前过一趟,他便能诊断出其病患隐疾。药石之功,更是无人能及。只是可惜医术没有留传下来。谢家的后人也有悬壶者,但技艺好像不是出自家传,似乎是来自行伍,医术在小镇上也算是小有名气。这位谢家的后人曾经给我疗过腰椎。我的腰椎突出,导致右腿疼痛,他在我的疼痛处排了一条线的艾灸下去,要我忍痛将艾灸烧完,结果我的右腿被烧出了一路的燎泡。 当然,这怪不得他,因为他并不知道,我的腿痛是腰椎的问题。

我们的下面是邓家老屋场。邓家老屋场是邓麻老汉的居所。邓麻老汉是沟里的大地主,听老辈人说,邓麻老汉有骡子有马,沟里二河二岸,大半的土地都是他的。老辈人说他顿顿吃饭都有一碗豆腐乳蒸肉,而且一年四季喝花茶,那花茶都是特意从四川购回来的,香味能飘到沟对面去。这样的人当然住的是瓦屋。只是解放后,瓦屋的正房被收归大队,做了大队部。

沟里的除了这三处瓦房外,也有几处茅草房。茅草房的墙壁都不是正经的土墙,大都是竹编的遮子,然后敷上黄泥,黄泥经不得风雨,时常脱落,有一块脱落,就会带动一大片脱落露,冬天如果不及时修补,风说不定就会把黄泥吹过干干净净,这样的屋等于没有屋。我的小学同学李道春家,以前就是住的就是这样的茅草屋,每到冬天来临的时候,有几天他就不上学了,要给老师请假,在屋里敷墙。茅草屋的房顶子都盖的是草,也不全是茅草,也有燕麦草和小麦草的,这些草在日晒雨淋,烟熏火燎后,都无一例外地变得沧桑愁苦,散发着衰朽哀伤之气。这些茅草屋后来都不复存在了。茅草屋的主人要么搬离了,要么推倒茅草屋重建了新屋。李道春家就是重建了新屋,开始建的是土墙石板房,去年我回去,看见他的土墙石板房又变成了砖混的平房,在平房里,他正开动着机器打苞谷。他告诉我,他养了三头猪,只有用机器打苞谷才搞得赢。我看了他的猪圈。他的猪圈也是砖混结构的,猪槽的里外还镶嵌了雪白的瓷砖。李道春笑哈哈地说,现在有条件了,让猪也享受一下。

沟里还有一间木板房,木板房也是瓦房,但它的墙壁不是土墙也不是砖,而是木制的,从墙根基以上,一直到顶,全部都是木板木柱拼合而成,是地地道道的木板房。这样的木板房在沟里只有唯一的一栋,在沟外可能也很少见,因为我沟外的几个老表,第一次见了木板房也十分惊异,说还有这样的房子吗?从他们的神态上看,不亚于我第一次看见汽车。

沟里的这幢木板房我们叫板壁屋。板壁屋里住着大伯伯一家。

 

大伯伯一家五口人,除了大伯娘外,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两女儿我们分别叫大姐姐和小姐姐,儿子名字很大,叫治国,我们叫国哥哥。我们知事时,大姐姐已经出嫁,找的姐夫是白沙梨皮沟的夏育祥,我们叫育祥哥。育祥哥是个老师,每次到沟里来都穿得整整齐齐的,从头到脚都透露出一种干干净净的味道,让人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大姐姐嫁给他,生育了一群儿女,只是在儿女还没有完全成人的时候,一场疾病将大姐姐带走了。大姐姐的好我只听母亲说过,她梨皮沟的家我也只去过一次,印象中黑暗而又逼窄,而火炉屋的窗台上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两只白瓷的茶杯子,亮晃晃的并排立在窗台上,无比优雅地看着我。后来,大姐姐用其中的一只给我倒了一杯水,是红糖水,也许是红糖放得太多了,我竟然闻到了一股糊味,就像我多年后喝到的一种咖啡的味道。大姐姐安葬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没有到场,后来听父亲说,她的幺女儿小燕在丧事中,见了班主任老师,哭得十分伤心。父亲问我为什么没去?我无言以对。父亲没有直接责怪我,但我听出了明显的责怪之意。

小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她嫁给了狮坪街对门的蔡家。蔡家是八仙的大户,出了个蔡毅之,又出了个蔡平之,都是上了县志的人物。听说当时四叔很反对这桩婚事,说本来就出身不好,又嫁一个出身不好的,何时是个头?因为四叔的反对,小姐姐出嫁的时候就有一些冷清。那时候正是批地富反坏右的高潮期,四叔是大队干部,有这样的态度也是时代所弄,也怪不得他。小姐姐嫁的姐夫叫蔡奇,是个木匠,长的模样和育祥哥到还有一些相象,都瘦,看着精干,浓黑眉毛,眼睛明亮。这位蔡家姐夫,继承了财主之遗风,日子过得很是细致,又有手艺在身,因此,虽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家的生活也过的颇为殷实,只是也很遗憾,他也因病过早过世了。他和小姐姐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拽娃,十分聪明,没上学时就会打纸牌,大人也算计不过他,后来我还教过他的课,他的记忆力超强,记得有一回,才学习《陈涉世家》,我检查他背诵,他一句不会。我罚他站,说什么时候背会了什么时候坐下。我在教室里两圈没转完,他就对我背诵,竟然一字不差都背出来了,让我十分惊奇。可是他后来上高中后,赌瘾一发不可收拾,终没能考上大学。

国哥哥在他们家排行老二,在我们这辈的弟兄中也是老二。他上过学,是我父亲带着在白沙读的小学,小学毕业后,因为家庭出身原因,辍学回了家。说起上学的经历,很多年后,国哥哥都无不骄傲地说,他那时年年都考第一,而他同班的老表年年都是倒数第一。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出身害了他,他哪里会是现在这个样!他所说的那个老表是他亲舅舅的儿子,后来做了县人大的主任,享受副厅级待遇。

说起国哥哥,似乎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留给我的第一次印象是小学校的一次批斗会。批斗会是批斗地富反坏右,其中就有大伯伯。大伯伯是几个民兵从板壁屋押上去的,押上去的时候,后面便跟了一长队开会的人,国哥哥也在其中。他打着一面红旗,走在民兵的后面,每有人加入到队伍里的时候,国哥哥就将手中的红旗挥舞一阵,红旗在风中“呼啦啦”响,国哥哥的口号声便也随红旗飘舞的声音响起。那时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红旗舞得那么响,现在我明白了。明白后我又陷入了悲哀,因为现在我也和国哥哥一样,把手中的旗舞得哗啦啦响。

国哥哥给我的第二个印象,更多的是来自于母亲。我们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常在我们耳边说国哥哥的好,说他勤快,帮我们干了不少的活,只要有事,一喊叫他就来了,从来没推脱过。我们大一些后,也看出来他是个能干的人,沟里上下,大小事情都有他到场帮忙,他活欢,又聪敏,样样都做得好,后来他做了六队的队长,四叔还准备培养他进大队的班子,只是后来他结了婚,生了四个儿女,罚了款。更主要的,他要供应四个儿女读书,经济问题像山一样压着他,他喂猪,一年好几头,他种地,边边垴垴的地都种,他捡板栗,打枣皮,采茶叶,只要能挣钱的事他都干,他恨不得苞谷壳叶子也能卖成钱。他一心就只想自己的儿女把书读出来。可结局并不随心所愿,三个女儿只一个读了自费的大专,儿子也是一样,在教院拿了个文凭,没能找到他希望的工作。

记忆里,国哥哥的婚事好像也没费多大的力气,找的是虼蚤河唐家的姑娘,我们都叫她唐姐。唐姐的娘家也是贫寒人家,嫁过来的时候也没什么陪嫁。国哥哥是家中的独子,结婚的时候动了客,就是上下本家族的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也没举行其他任何仪式。我留下来的唯一记忆就是那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有人说,来了来了,我们从板壁屋出来,靠在板壁上,望见沟对面的路上来了一队人,都穿着灰青衣服,没一点鲜亮之色,就像是老式黑白照,灰扑扑的,看不出来一点喜庆之气。

我们那位嫂子唐姐,人很善良,也很能干,嫁给国哥哥不久,就掌管了全家的生机大权,大伯伯是个逍遥派,一切不过问。大伯娘更是贤淑,一切皆听媳妇安排。为了维持一大家的生活运转,唐姐精打细算,日子仍是紧紧巴巴,大方不起来,好不容易子女长成,她的身体也被拖垮了,遭了半年多的罪,走了。国哥哥在送她上山的时候,讲了一番话,流下了眼泪。

唐姐过世后,国哥哥迅速衰老。其实在这之前,他也曾大病了一场,是精神疾病,夜夜睡不着觉,老是感觉有人要来谋害他。那时我还在镇上教书,他的儿子带他看病,有一次到了我教书的学校,我问他情况,他说他不能在自家屋里呆,一回去,队上的人就要抓他,开他的批斗会。我说他是幻觉,他说不是,是真的,他都亲耳听到了那些人怎么商量,怎么包围了他的房子等等。说大门口有人,灶屋有人,连屋上也上了人,说得真有其事一样。我想到大伯伯被批斗的情形,深深体会到国哥哥的心里一定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我劝说了他半天,没有丝毫作用,只好建议他们到安康或西安的精神病医院治疗。这病折磨了他很久,吃了不少药,更重要的是,他看到的现实生活中,一直没有再发生过批斗人的事情,他的心才慢慢平和下来,身体也慢慢恢复了。现在他一个人住在原板壁屋的地方。板壁屋上世纪拆掉了,国哥哥和唐姐一起,在原址上建了长五间的土墙房。国哥哥独自守着土墙房子,喂猪喂鸡种庄稼,只是远没有以前侍弄的那么多了。我回到沟里,听人说,他的性格变得计较而乖张,为一棵树和人吵架,为一根路灯杆子也和人吵架。我去看他,他很高兴,说了不少的话,又拿出了珍藏着的,很早以前,公社发给他的两张奖状和一本入党积极分子培养手册。他告诉我,四叔是培养他的,他应该是入党的人。他指着奖状和手册说,你看,国哥哥不是说谎的人的吧?这些都是凭证,是不是?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点头称是。

 

其实,板壁屋的真正主人公应该是大伯伯。

关于大伯伯有很多的传说,最有名的是他遇到鬼的事。那应该是更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大伯伯是个赌徒,不但赌,而且吃喝嫖都沾。他不被他父亲待见,几次被赶出家门,但其恶习不改。那一年的一个夜半,他在沟外输干了所有,还倒欠了不少赌债,被人撵了回来。走到小石垭子,又气又饿的大伯伯准备歇息,刚在石头上坐下,就听见岩里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惊疑间,一白桩就立到了面前,星光之下,白桩一晃,露出了长舌和黑爪,慢慢向他靠过来。大伯伯也是有胆量的人,情急之下没有慌乱,挥起了手中的杵路棒向对方击去,谁知越打越长,大伯伯只好边打边退,一直退到了能望见了观音庙地方后,庙里人听见动静,喊了一声,鬼倏忽不见,大伯伯也累得瘫倒在地,据说,庙里人赶到,看见大伯伯汗湿透了全身,手中的杵路棒已经只剩尺长的截截了。大伯伯回去了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之际,要求再赌一场,家人只好去请了他平时的赌友来陪他,谁知几场下来,大伯伯不但赢了他们,身体也大为好转。大伯伯再闲不住了,拖着还没完全康复的身体,重入赌场,竟连连获胜,不但还请了赌债,收回了输掉的土地,又赢到了张家坡和园岭的大片土地,大伯伯身体也好了,精神也好了,但好景不长,解放了。和一篇小说的情节很相似,赢了大块土地的大伯伯成了地主,万幸他赢得土地的时间还不长,还没来得及做恶霸,所以没被镇压,也没被抄家,只是戴了顶地主分子的帽子,长期在沟里受批斗而已。

大伯伯一生都和吃喝玩乐有关。他会吃,也会做。我们小时候,族里有大事请客,他都是掌勺的大厨,他做菜极讲究火候和刀法,一般的人和他配合不上。我曾见他做酸辣小鱼,慢悠悠地煎,慢悠悠地炸,然后又慢悠悠地熬酸辣汤,半天只做了这一碗菜,端上去,我的叔叔伯伯们都说好,是真正泉鱼的味道。

大伯伯每天一碗茶,也是沟里出名了的。他天不明就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泡茶,一碗茶喝清,他才会做别的事情。如果早晨没喝一碗茶,他一天都会坐立不安,六神无主。只要喝了茶,批斗他一整天他也无所谓。那时候,一到春末,大伯伯就会出去几天,回来时背着大包小包,里面都是茶叶,有广佛茶,三阳茶,还有三里垭茶。他喝茶好像也没什么讲究,就一个浓字。但茶杯很讲究,是真正的景德镇瓷杯,而且很有年代了,听父亲说,那茶缸子也是大伯伯赢回来的,是沟外张家的传家宝。张家是沟外的大财主,一年收上千担的锞。

大伯伯的玩主要就是玩牌。当然解放后不敢赌了,也没其他的牌具,就是扑克。我们都晓得,沟里当时玩扑克有两大高手,一个是平哥的岳丈李明之。李明之是其号,他的真名叫李树清。沟里有句话,叫做李树清打扑克,不得输。但李树清不敢和大伯伯一起打,大伯伯说他作假,用现在的话是出老千。大伯伯很是不屑。大伯伯说打牌要靠真技术。什么是真技术?不晓得,大伯伯从来没有说过。我们没见识过大伯伯打牌,只见识过他钓鱼。他很会钓鱼,还给我们用绣花针做过钓鱼钩。我们那时候还很小呢,拿着他做的钓鱼钩下河钓鱼,一条也没钓到过,他却在一个潭里,不一会儿就钓了一大串。

大伯伯一生都没下地做过什么体力活,沟里最忙的季节是春季洋芋,大家都下了地,大伯伯不下地,他最多在洋芋窖里切洋芋种子,实在要下地,也和我们小娃儿一样,干一些丢洋芋种的活。大伯伯实在是好逸恶劳惯了,新中国批斗他改造他好多年,他也没转变过来,这边批斗会刚结束,那边他就提了鱼竿下河钓鱼。国哥哥说,文革最凶的时候,他白天挨一天的批斗,晚上还悄悄偷着吸鸦片。喜得土改时没有抄他的家,更喜得大队上有他四兄弟当干部,一直罩着他,不然简直不可想象。

大伯伯的板壁屋我们去玩的时候不多,不是因为他是地主,主要是板壁屋没有我们同龄的兄弟姊妹,国哥哥和小姐姐都比我们要大许多,我们玩不到一起来。我们对板壁屋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也有,那就是它门前的一棵树。那是一棵杏树,每年都结满树的杏子。我们在杏树开花的时候就惦记上了它。杏树的花啊,年年都开得花蓬蓬的,看得人就想哭一场。我们去看花,大伯伯和大伯娘总是会陪着我们看。后来花谢了,我们去看结出来的杏子宝宝,大伯伯和大伯娘还是会应声出来陪我们看。杏子长大了,变成了青疙瘩,我们望着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大伯伯和大伯娘就安慰我们说,杏子还没熟,熟了给你们吃。我们哪里等得住啊!我们暗地里策划了无数次的偷袭,但都没付诸行动,有一年,眼看着杏子黄了,我们准备行动的时候,大伯伯和大伯娘似乎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将杏树的树身用牛王刺包了个严严实实,并在树枝上牵了个绳子到屋里,屋里的绳头上又绑了个大铃铛,一有风吹草动,大铃铛就会发出报警声。这彻底粉碎了我们的行动计划。好在,杏子熟了后,我们也吃到了硼黄的杏子。但我们总觉得板壁屋送来的杏子,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吃,那么美味。

那棵杏子树后来老了,只开花,不结杏子了,板壁屋拆掉的那一年,它花也不开了,第二年就死掉了。又过了两年,大伯伯也过世了。大伯伯过世的时候,谁也没有念叨,就只念叨了邓小平,说邓小平好,把他的地主帽子摘了。念叨了两遍,咽了气。

大伯伯的父亲是我的大爷爷。大爷爷一生娶过三房。头一房是县城伍家的千金,二房是沟里王家的姑娘,最后一房是四川的,姓李。李奶奶我见过,王家奶奶和伍家奶奶我都没见过。大伯伯是伍家奶奶所生。伍家奶奶的娘家是县城的大户,在陕南赫赫有名。伍家奶奶是怎么嫁到沟里来的,我不晓得,现在还活着的人也都说不大清楚了。我很好奇。对大伯伯家的板壁屋,我也一样好奇,我很想知道它的来历,我曾经听说,这幢板壁屋以前是私学堂,但它又怎么成了大伯伯的家了呢?不知道谁能说得清楚。也许更多的人已经忘记了那间板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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