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去往伯伯家的路上
那时候,我们已经搬到了沙坝,可我们总是在伯伯家。
躺在沙坝的石板房里,似乎是鸟闹醒了我们,也似乎是狗唤醒了我们。更多的时候是阳光惊醒了我们。阳光从窗洞里直直地射进来,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光柱子,那光柱撑持在斑驳的墙上的时候,我们就自然醒来了。我们望那个光柱,光柱在我们的眼里是明亮的水,水里漂游着万千的透明的飞蝇。那个光亮的世界让我们痴迷而又神往,我们会望着它从墙上一直走到地上。阴天的时候,躺在床铺上,我们就望床铺上方的楼板。蛛网悬挂在楼板的缝隙间,灰尘粘裹其上,每一根蛛网都变得粗壮而又醒目。铺排在原木楼枕上的楼板,两两相对,树节留下的图案是对称的。那些对称的图案在我们的眼里似乎每天都在变幻,我们为此浮想联翩,思绪无数次飞扬……
大人们早已劳作去了。他们要么就是在地里,要么就是在坡上。虽然清晨的风还很凉,但汗水早已经漫过他们的后脊背,像有魔法的藤蔓一样,爬上了他们的脖颈,包裹住了他们的疲惫的脸庞。他们伸起腰杆的时候,会用粗糙的手掌抹开那些藤蔓样的汗丝,无一例外地将张望的目光转向自家房屋的方向。他们在想,不晓得娃儿们睡醒了没有,是否还在床上?
那时的我们已经坐在了床上,团起的被褥被我们蹬到了床铺的墙边上。我们打着哈欠,环顾四周,屋里的寂静让我们有些许的茫然。我们揉着眼睛,翻下床,在潮湿的地面上,用脚丫子找寻到了自己破旧的布鞋。我们靸了鞋,穿过还没有装上门框的门洞,走到地坝边上。风还很凉,坡地的庄稼正在疯长,两只白色的蝴蝶翩跹在绿油油的庄稼上,那是蝴蝶在抬水——两只蝴蝶也真像是在抬水,一上一下的,中间的距离始终不改变。我们仿佛看见了它们中间的水桶。
跟随抬水的两只蝴蝶,我们走到了水井包。在水井包的大油柿子树上,山楂子鸟在窝里吵成了一团,它们是在争抢母山楂子鸟刚刚捉回的虫粮。我们在大油柿子树下没有做过多的停留。那树太高,高得我们昂头望时,得将身子使劲朝后仰,有时甚至会仰躺在地上,才能望见它的树杪杪。对于它,我们从来没有产生过爬上去的想法,即使初冬的时候,满树的油柿子熟透了,我们也只是望柿兴叹,空流口水。大油柿子树下不是我们留恋的地方,我们在树下走过,对直走向老屋场。
伯伯家就在老屋场。老屋场除了正房,还有东西厢房。父辈弟兄五人,分家时,他们老幺分了正房三间,老三老四分了东西偏房,东西厢房则分给了老大老二。伯伯家在西厢房。
我们去伯伯家,东厢房的二伯家是必由之路。二伯家的猪圈茅厕和木工房连在一起,一条阴水沟将木工房和二伯的东厢房隔开。阴水沟的水又黑又稠,一年四季从不知疲倦地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气味就像是粘稠的黄泥浆,一次又一次抹在我们记忆的墙上。阴水沟的水黑得泛光,稠得似汤,我们一直不晓得它的深度。每次通过阴水沟上的石板小桥时,我们总会担心掉下去。但我们却从来没有掉下去过,倒是五十多岁的大侄子陈新发喝醉了酒,掉下去了两次。遗憾的是他每次掉下去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亲眼看见,待我们听说后赶去的时候,这位年长我们许多的老侄子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了一汪黑水在阶沿上,像一面有妖气的镜子一样闪着黑亮的光。我们不敢靠近,却会生出及其丰富的联想,我们想象陈新发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定会是污水横流,浑身补巴的衣服一定被臭水浸透,他逃跑的样子一定会逗引得猫狗和圈里的猪也会狂笑。
过了桥就是二伯家厢房的山墙。墙面的斑驳让人惊骇,表皮的墙泥被风雨侵蚀后完全脱落,留下的都是细碎的麻石。麻石密密麻麻镶嵌在泥里,让我们疑惑,这一面山墙到底是泥土粘合了麻石,还是麻石嵌进了泥里。山墙上有一道方格的窗子,它像一只大眼睛一样注视着我们从山墙下走过。时间充裕的时候,或者有心情的时候,我们会停在眼睛边上,试图从眼睛的某一角上向内窥探,但除了灰蒙蒙的烟尘和潮湿的气息,我们一无所获。我们不等失落的心情生长,迈开步子转过墙拐,伯伯家的西厢房就从正房前的猪圈边上显露了出来。
那猪圈是伯伯家的,它占了正房前地坝的三分之一。我们一直不明白伯伯家为什么将猪圈建在老屋场的地坝边,大人们对此也含糊其辞,闪闪烁烁,偶尔听到的言辞,似乎是和四叔家有关。长辈的恩怨纠葛早已落入岁月的尘土,让我们没有兴趣探究。记忆的深处是伯伯家留给我们的岁月灯火,我们的生命有多长,那灯火就温暖和照耀我们有多久。
2.灶屋和火炉
伯伯家的西厢房只有两间屋,进大门就是灶屋。灶屋没有隔楼,一眼可以望见屋顶的椽瓦檩料,都是烟熏火燎的黝黑,亮的地方也有,但那是晴天日晒雨天漏雨的地方。灶屋的地面比大门口低,进门后得下一步台阶。那台阶是一块整青石,长条形,沉稳厚实卧在门内,每一个进门人的第一脚都一定得踩踏在它的身上。它的表面已被踩得圆滑光亮。斜迎着门口的是一弯土灶。土灶在大门的左手边,灶洞口对着大门口,这样大门的背后就成了码柴火的地方。一条伤痕累累的条凳放在灶门口,伯娘给灶洞添柴的时候可以借机在条凳歇息一会儿,或喘口气,或喝袋烟——喝烟是伯娘对抽烟的叫法。伯伯添柴时,那条凳就是一个摆设,伯伯永远都是蹲在灶门口的。他蹲在灶门口,大门口的风吹在伯伯的后脊背上,伯伯的清鼻涕滴进灶灰里。
土灶上是两口锅,靠墙边的是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里时常都是半锅的潲水,那是猪的口粮。稍小的铁锅在外边,时常泡着未洗的碗筷。土灶的弯头各有一个小灶洞,安放着两个破吊罐,一个吊罐里是积攒的木炭,另一个吊罐里是正在积攒的木炭。灶后面是木架支着的案板和一个看不清本色的笨重的碗柜,然后是水缸水桶水盆一溜摆过去。背笼撮箕挂在墙面上,薅锄扳锄勾在楼沿上,石磨委屈地挤在隔墙边上,不推磨时,磨爪收起,也勾在楼沿上,这样才不会影响从隔墙的门进入到另一间屋的通行。
另一间屋是火炉。伯伯家没有单独的睡房,火炉屋也就是伯伯家的睡房。床铺支在房屋的西角,床的西头紧靠着墙,我们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床头的那一面墙是什么颜色,因为那里永远黑暗着。床铺的东头架着几块陈旧的木板。因为陈旧,所以不晓得是什么树改成的木板。木板的拼接处是不规则的缝隙,显示出了拼接的随意和粗糙。所好伯伯的幺兄弟,也就是我们的幺叔在邮电局工作,每年都有给伯伯家弄几张报纸回来的便利。那些缝隙便被裁成了条状的报纸给糊住了。不是为了美观,更多的是为了挡住地炉子的煤烟尘和冬天的寒骨风。
床铺并不宽大,却睡了一家四口人。后来俩娃儿大了,弟兄二人就移到了睡房的楼上,在正房梁下打了地铺。那地铺我们都睡过,苞谷壳叶子上放一张竹编的席子,夏天到也没啥,除了几只不知饱足的大蚊子整夜的叮咬,倒也还睡得着。冬天的时候很是难熬,睡下的时候不敢脱下衣服,也不敢伸开手脚,那席子的凉是浸透骨肉的,睡一夜也不会暖和,永远都是冷啊冷!这也就是他们弟兄俩情愿躺在火炉边的板凳上迷瞪,也不愿意上楼去睡的原因。
伯伯家的地炉子打在床铺的东头的屋拐角。北边山墙上有一个窗,是推窗。夏天的时候推开窗子,可以看见绿油油的庄稼和河边的四棵大树,也可以望见河对岸的李家和路过的行人。冬天的时候,那窗不能随意打开,北风时时刻刻都在窗外咆哮,它们冲撞山墙和窗户的声音与老妖婆拍打门板的声音一模一样。东边也有一个窗,是典型的窗洞,窗洞的小方格子上糊着报纸——那报纸当然也是伯伯的幺兄弟弄给伯伯家的。报纸已经发黄发黑了,报纸上的字,无论是大字小字都隐藏到那黑黄里沉睡去了。如果没有高超的魔法是叫不醒它们的。因为有了两扇窗——如果东边的窗洞也叫窗的话,火炉就显得比床铺处明亮许多,我们看得清窗台上的瓶瓶罐罐,墙壁上的巾巾袋袋。
火炉边是三条半长凳——有一条长凳少了两只腿,用木杈撑着,只能算半条。两把木椅和几只小板凳。一张柴火桌子,有时靠在床头的板壁边,有时躲在东边的墙角处,只有有客的时候,它才会架在火炉上舒展一回。火炉上还有一个梭搭勾从楼枕上垂挂下来,勾上有时挂着吊罐,有时挂着生铁壶。罐或壶里的热气冒出来,很轻很温暖。
猫和狗很爱卧在伯伯家的火炉边。它们也不完全是伯伯家的,也不晓得是谁家的,伯伯家却常喂养着它们,放任它们在火炉边酣睡,亦如放任我们在他家的胡作非为一样。猫碗放在隔墙边的一张大桌子上。那大桌子应是分家时的产物,是张八仙桌,它一直呆在隔墙的拐角处,从来就没有动过,桌面上也很少放其他物件,就放一只猫碗,好像那桌子就是为猫碗而生的。桌下面东西到多,都是破铜烂铁,没有一件光鲜的东西。狗盆放在桌子腿边,是一个石头的臼窝。老屋场的狗都晓得那是它们的饭盆,饿了的时候,它们会来那里找吃的。那个石臼窝无论盛多少吃的都会被被狗们吃得干干净净。它不像猫碗,我们每次看猫碗的时候,猫碗里总是有比较充足的吃食。伯伯说喂不饱的狗,我们也常常用这句话来讥笑馋食的狗。狗们厚脸无耻,并不在乎我们的讥笑,照常时时跟在伯伯身后哼哼,讨要吃食。伯伯总是会沉默着在锅里摸几个煮熟的合皮洋芋出来,慢慢剥了皮,将洋芋摊放在手掌上,让狗吞食。
伯伯是爱狗的,因为他曾经是一位猎人。
3.猎枪和火炉边的话
伯伯家睡房的墙壁上曾经挂着一杆猎枪。那是伯伯曾经用过的,也是最吸引我们眼球的物件之一。
那是一杆老式的弯把火枪,枪杆很长,立起来比我们还要高。火枪是靠引绳点火激发,因此枪筒上还盘挂着一截火绳,配套的还有一个火药葫芦和一个小巧的装引线的竹筒。火药葫芦里曾经有大半葫芦黑火药,被我们零零星星地倒出来点烧着玩了。最后剩下的一点火药,伯伯教我们做了火枪的引线。将黑火药用清水调成糊状,然后将棉花牵成条状,拿了竹签,粘上糊稠状的黑火药,放置在条状的棉花上捻裹后,再轻抽出竹签就行了。刚做好的引线要放在干燥的地方晾干,我们心急,常常放在伯伯家的火炉边烘烤,伯伯也并不阻止。他只是亲自在火炉边照看,防止火炉过高的温度引燃引线。他披着衣服,敞着衣襟,露着嶙峋的胸膛,蹲在炉子边,聚精会神地翻看着出自我们之手的一枚枚丑陋的火枪引线。多少年过去了,只要回忆,这一幕就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为了一家人的油盐开销,伯伯的那一杆火枪在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卖给了学堂的张老师。张老师来取枪的时候,伯伯仔细地将枪擦拭了两遍。他摩挲着枪,将枪端起,瞄准,放下,然后又端起,瞄准,又放下。如此反复,竟有七次。伯伯对那杆火枪的不舍究竟有多少,即使现在,我们也无法用语言形容。听大人们说,伯伯用那杆火枪打过狐狸,打过狼,还打过一只凶猛的豹子。那天,伯伯的黯然神伤和无奈怅然感动了也爱打猎的张老师,张老师主动又加了两块钱。伯伯摇着头,将本来准备留下的火药葫芦和那一盘火绳又全都给了张老师。
挂枪的地方空了下来。很长的时间,我们路过,我们的目光扫过,我们的心都会无来由的“咯咚”一下。望着那个地方,心中的怅然若失让我们仿佛看到一张破碎的图画。秋天的时候,伯伯在那地方挂起了一长串留作种子的苞谷,也许他是想用苞谷种子来掩盖他内心的凄伤和无言的痛楚吧。
伯伯家的火炉屋是温暖的。他家的地炉子除了收获洋芋的季节时会熄灭几天外,其余的时候,地炉子火一直都是燃烧着的。烧着地炉子火不仅仅是取暖,更主要的还是煮饭煮猪食,还有就是烧一碗茶喝。伯伯家的地炉子除了充分发挥上面的作用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功用,就是充当上下族人的公共聚会场所。闲的时候在白天,忙的时候在晚上,上下的人总喜欢聚集在伯伯家的火炉里,喝一碗茶,谝半天的话。不到炉子加碳,水上三壶不会罢场。很多的夜晚,都是是夜露渐起,月影西斜方才各自回家。大人们坐在伯伯家的火炉屋里,总有说不完的话。话里有古今,话里褒贬,话里有天上地下,话里也有家长家短。话里更多的是真诚质朴,爱恨情感。那些话滋养着我们慢慢长大,让我们善良正直,宽厚勤劳,也让我们懂得了亲情,懂得了做人的底线。
4.弯刀和炉子坑
伯伯家有两把弯刀,一把大弯刀,一把小弯刀。两把刀随时都被伯伯磨得锋快,挂在隔墙的刀架子上。那刀架子比一般人家的刀架子都要低,似乎是专为了我们的方便取用而降低的。两把刀似乎也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我们力气不够的时候,用小弯刀,有力气后就用大弯刀。
在我们沙坝的家里,用刀是很不方便的。首先大人很少同意我们用刀,一是担心伤着了我们,二是担心我们将刀使坏了。即使勉强同意了,也有很多不允许。不许在门槛上剁,不许在板凳上剁,不许用这材料,不许用那材料。其次家里的刀都很笨重,一点也不灵巧,更不用说锋利了。二伯伯是木匠,有很多木工的工具,可是那些工具他都像宝贝一样收藏着,他还专门做了一个木箱子,在他不做木工的时候,那些神奇的木工工具都被他捡拾到箱子里锁上了。即使二伯伯使用这些工具的时候,他也不允许我们接近他的那些工具,如果我们产生了摸一摸那些工具的想法,手还没伸过去,他就用眼光制止了。只有伯伯家,才会放任我们使刀用斧,乱砍乱剁。
伯伯家的每一条板凳都布满了刀痕,那些刀痕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我们留下的。特别是灶门口的那条长条凳,它的四角后来竟被我们给全部剁没了,变成了一条椭圆形的板凳,它身上的伤痕用“累累”也难以形容,惨不忍睹也无法表达其状态。我们在伯伯家灶门口的柴火堆上就地取材,挑选出中意的柴棒木板,顺势就在那长条凳上砍剁起来。我们或做一把马刀,或做一把宝剑,等到宝剑或马刀做成,那凳子也不知挨了几百上千刀。也不晓得那板凳在前世造了什么恶孽,被我们砍成这样。如果还有来生,它一定情愿做一根干柴,放在伯伯家的灶洞里烧掉,也不会再做这条板凳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伯伯家还放任我们在大门槛上砍剁。这在我们沙坝的家里是不允许的,而且是绝对的。只要我们拿了刀,还没有开始使用,就会被严厉警告,不许在大门槛上剁!可是伯伯家的大门槛却被我们在削剑剁棍时给砍下去了一个大凹,几乎要被腰斩了!现在想来,我们儿时的许多玩具用品,都是用伯伯家的弯刀在伯伯家的门槛和板凳上砍削出来的,我们砍坏了伯伯家的板凳,砍坏了伯伯家的门槛,也砍坏了伯伯家的弯刀,可是从来没有听到过伯伯家的任何责骂,甚至连抱怨的话也没有听到过一句!
在伯伯家,炉子坑也是我们胡作非为的地方。人类的动物本性使然,儿童对洞穴都有着天然的喜好和依恋。沟里的房屋里没有洞穴,却家家都有地炉子坑。地炉子坑掘地而成,和洞穴也差不多。地炉子坑是用来堆积烧过的煤灰的,同时也供地炉子通风,有时也充当生豆芽做米酒的暖室使用。我们沙坝的屋里也有地炉子坑,但由于地炉子坑的特殊位置和坑内煤灰的原因,我们在地炉子坑里玩耍时,总会遭到阻止和呵斥。其他人家的炉子坑我们更是敬而远之,从未有过涉足。只有在伯伯家的炉子坑里,我们才会成为自由的主人。我们在坑里挖洞筑堤,起屋建房,极尽想象而为之,乐此不疲。有时玩累了就把炉子坑当作最舒服的睡窝,睡上一觉。无论我们玩多久,无论我们弄起多高的灰尘和多响的噪音,伯伯家都不会有任何的阻拦与苛责。在我们尽兴而归之时,为了不被家里大人责骂,伯伯家总是要帮我们拍净浑身上下的灰尘,理顺蓬乱的头发。岁月远去了,时光不会倒流,伯伯的手粗糙,伯娘的手轻柔,他们拍打灰尘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响在我们的梦中。泪水潸然而下,思念之余,更多的是无言的感动……
5.伯伯家的饭和大餐
伯伯家平常的饭食实在是过于简单,不是洋芋就是糊涂。糊涂没有别样,洋芋还有干洋芋和汤洋芋之分。每每饭好之时,伯娘都会站在猪圈边上,对着坡上喊,吃饭啰——!我们听了常会高声问,啥子饭?伯娘答,面糊!面糊就是糊涂。伯娘四川口音的腔调常惹我们发笑。如果伯娘答是洋芋,我们就会问是干洋芋还是汤洋芋?伯娘说是干洋芋,来咭(吃)嘛!有时我们跑去看,真的是干洋芋。我们拗起一个蒸出了黄壳的洋芋来,伯娘就会给我们拗起的干洋芋上按一砣自作的腐乳。——这也是伯伯家平常的饭食中唯一的菜,如果有变化,也只是辣子茄子出来后,将辣子茄子烧了,拌上腐乳——还是腐乳。伯伯家的干洋芋是真的好吃,但更好吃的是腐乳。伯伯家的腐乳麻辣醇香,回味悠长,入口不忘,是典型的四川风味。土地下户那一年的大年三十,伯伯家用自制的腐乳蒸了一个猪蹄膀,那香味让我们至今念念不忘。
儿时的记忆里,除了自家的饭,吃得最多的就是伯伯家的饭了,平时的洋芋和糊涂自不必说,最难忘的还有几次大餐。
伯伯家的第一次大餐是伯伯家杀猪的时候。那时候的生活苦,一年吃不到几次肉,二三月以后,吃油都很困难,要解馋,只能等到入冬后杀年猪。在杀年猪的盼望中,我们第一期盼的就是伯伯家,只有伯伯家杀了猪,我们才会真正解一回馋。即使后来我们到了外面上学和工作,伯伯家杀猪等不及我们,伯伯和伯娘也一定会将最好的猪肉送上一砣两坨给我们沙坝的家里。我们从外面回来,只要看到有新鲜的猪肉在灶屋的木盆里搁着,我们的第一个意识必定是伯伯家杀猪了,不会有其二。伯伯家杀了猪,烧着吃炖着吃炒着吃,样样做法都会在伯伯家杀猪的那一天呈现,让我们一饱口福。伯伯家的小炒和萝卜炖排骨,以及炝猪血是我们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美味。
伯伯家的又一次大餐是在春节。春节的时候,亲戚家族之间都要轮流请吃饭,老家称作“转转席”,也称“磨盘会”。我们族间每年“磨盘会”的首席都是在伯伯家。那一天,伯伯家倾其所有招待他的兄弟子侄,不漏一人。伯伯家的两间房屋里一整天都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席会开到半夜,人会坐到鸡叫。伯伯家春节的请客食物并不丰盛,菜蔬也不繁多,和现在的大餐相比,无法相提并论,但现在的大餐,我实在吃不出伯伯家那时的味道。
除了杀猪和春节,伯伯家每年还额外请我们吃两次大餐,一次是每年的腊月初五,一次是正月初九。腊月初五那一天是伯伯的生日。正月初九是伯娘的生日。那时候的年月,生活艰辛得除了春节就再没有其他的节日了,更不用说生日了,几乎没有多少人过它。可是伯伯家却年年为伯伯伯娘过生日。伯伯伯娘过生日从不收礼,也没人送礼,现在想来,伯伯家纯粹就是要请他的兄弟姐妹侄男侄女在那一天吃一顿好饭好菜而已。有一年伯伯家的猪喂到了腊月初二才杀,初二请我们吃了杀猪大餐,初五又请我们吃生日大餐,大人们曾劝说,刚吃了杀猪肉,生日就不要请了吧!可伯伯家照请不误。伯娘的生日是在伯伯家经过三次大餐之后,应该说,无论是粮食还是油肉都消耗殆尽。但只要稍有宽裕,伯伯家还会请我们再聚餐一次,即使不能请所有的人,也要请我们一群娃儿吃喝一顿。现在想来,这大概是伯伯家在那个年月里,以这种方式表达作为老大的对族人的关爱和情感,只是这种关爱和情感我们没有意识到和体会到,因为我们还不具备这种理解的能力和胸怀!我们有时会记混自家父母的生日,甚至更没有记住其他长辈的寿诞,这是我们晚辈的失礼和不孝,但伯伯伯娘的生日我们却永远不会忘记……只是让我们终生羞愧也终生遗憾的是,我们大了以后,却从来没有给他们过过一次生日,也从来没有给他们买过一次生日礼物。回想这一切,万分悔愧,痛彻心扉!
6.伯伯和伯娘
我们族里有四位伯父,分别是大伯伯、幺伯伯和伯伯、二伯伯,其中伯伯和二伯伯是我们的亲伯,伯伯则实际是我们的亲大伯。听大人们说,伯伯娶伯娘之前还有过一次婚姻。我们的第一个伯娘姓甘,是煤炭湾甘家的大姑娘。这位甘伯娘和伯伯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因性格不合改嫁到沟外去了。离开伯伯时已有身孕,因此伯伯应该还有个女儿,我们也还应该有位堂姐。后来我们知事时,伯伯的这位女儿曾经到过伯伯家一次,坐了不到一个时辰,背了一背煤炭离去了。从此再没有来过伯伯家。
伯伯家后来的伯娘姓王,是从白沙干沟李家改嫁过来的。伯娘的老家大约是重庆巫溪一带,不晓得怎么到了我们这边,又怎么嫁到李家。大人们没有说过,我们亦没有问过。我们只听大人们说,伯娘在李家的丈夫病死了,伯伯的兄弟们就做主,到李家将伯娘接了过来,让伯娘和伯伯搭伙在一起生活,成为了一家。
伯伯是一个好劳力。他的庄稼活是一流的好手。队上凡是技术含量高又需要好力气的活路都是伯伯负责。伯伯做出的庄稼活没有谁不竖大拇指。伯伯还是农村的一位能工巧匠,他编筐制篓,砌坎打墙都是公认的好师傅。上世纪七十年代,区公所,区医院的土墙楼房都是出自伯伯之手。伯伯带着队上的年轻劳力,用泥巴杵出了超大超高的土墙楼房,名气传到了外区,连冯家梁那边的秋坪区也来了人,专门请伯伯翻山越岭去广佛街打土墙。时间检验了一切,伯伯为区公所和区医院打的两层高的土墙楼房到现在还在使用。如果没有外力的破坏,也许它们会一直供人们使用下去,不会倒塌。
伯伯的篾匠手艺我们一直认为是非专业的,因为我们很少见他编制过属于精巧类的竹制品。他编制的都是筐篓篮筛之类的粗笨用具,但过年的时候,他却为我们制作出了精致的小灯笼。
腊月二十几以后,队上放假了,年的气味渐浓。伯伯一人拿了弯刀,悄悄到竹园里,仔细挑选了合适的竹子砍了扛回来。在门前的阶沿上,伯伯在寒风中将竹子破开,用半天的时间化出厚薄宽窄都及其均匀的竹篾条。有时他还将这些竹篾条过一下云刀,让它们变得光滑而又匀称。晚上的时候,伯伯准备好了糨子和皮纸做成的捻子,在闪烁跳跃的煤油灯光里,开始制作小小的灯笼。那时的我们一律紧紧地环绕在他的身边,打着下手帮忙,也兴奋地学习。后来,我们自己慢慢学会了制作灯笼,只是不会划篾。伯伯就为我们划好竹篾,让我们自己去做,他望着我们,有时做一些调整和修正,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们,脸上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慈祥动人的光辉。
大多数时候,伯伯是沉默的,我们也习惯了他的沉默。相对于伯伯的寡言,伯娘是典型的四川人的直言快语。伯娘爽快善良,待人真诚热情,在及其艰难的生活中及其坚韧地生活,即使第二天顿口住粮,揭不开锅了,她也始终乐观面对。她说,怕啥子?民国二十三年,老辈子吃观音土也过了,我们还有野山花,救命粮哩,还能饿死?——野山花是山里一种可以食用树叶的树的名字,而救命粮其实就是火棘,它的果实也可以食用救急。
伯娘说话带有很明显的四川口音,我们小时候也常跟着她学说,把糊涂叫面糊,把吊罐叫炉罐,把抽烟叫喝烟。伯娘也从来不恼,她呵呵笑着做自己的活路,呵呵笑着将烧好的苞谷塞到我们手里。
伯娘也是一个好劳力,无论是在队上干活还是给别人家帮忙干活,从来都不顾惜自己的力气。她穿着大衣襟的青布衣服,冬天的时候缠一条头巾,不缠头巾的时候就蓬松着头发。她挑粪,挖地,砍柴,背碳,样样活路都做得不比任何一个男劳力差。她还有一手好茶饭,虽然平时的饭食都很简单,但经过伯娘的手都会增添滋味。比如汤洋芋,她会煮出各式各样的来。南瓜汤洋芋,四季豆汤洋芋,酸菜汤洋芋,白菜汤洋芋,萝卜菜洋芋,干菜汤洋芋,几乎所有的菜蔬她都可以煮成汤洋芋,甚至苞谷,燕麦她也会给你煮出汤洋芋来。实在没有菜蔬,就煮一碗清水汤洋芋,几匹韭菜切成半寸,撒在汤面之上,那味道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做得出来的。
伯娘直言快语,似乎和伯伯的性格大相径庭,相去甚远,但她的勤劳,善良和大方却和伯伯高度的一致。伯伯家生活艰难困苦,却见不得别人家难过生活。碰到饿肚子的,只要锅里还有一碗饭,他们也绝不会只舀半碗来让人吃,而是恨不得连锅也送给人家。我们家那时孩子多,受到过伯伯家无数次的接济,有时真的是连已经准备下锅的粮食也借给了我们。
伯伯的幺兄弟六十岁从县邮政局退休后,专门回老屋场为伯伯家做了一件事情——帮伯伯家建起了三间新房。伯伯的幺兄弟充满感情地说,我们大哥不容易,以前帮了我很多,也帮了大家很多,我要报答他。伯伯的幺兄弟,我们的幺叔,当时眼含热泪,望着远方。我相信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一定在他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了岁月深处让他终生感动的东西。
伯伯幺兄弟的报答之举,让我们更清楚地懂得,伯伯和伯娘待人之好,不仅仅只是一人一家,而是是所有亲族家人,甚至延伸至亲族家人以外的人。我们应该记得,我们在外学习工作后,每一次回家,只要带了同学朋友回来,伯伯家就一定会郑重其事地请我们带回来的同学和朋友去他们家吃饭。我们成家以后,各自都有了孩子,两位老人待我们各自的妻子和孩子的好,任何语言难以表述。现在回想,竟无语凝噎,热泪盈眶……
伯伯伯娘就是这样对所有人好,即使有人因己之利严重伤害了他们,他们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做过任何计较。年轻的时候,我们实在无法理解,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们慢慢懂得了一些。因为懂得了一些,我们才看清了自己的狭隘,自私和自大。站在伯伯和伯娘的面前,我们除了羞惭还是羞惭。自惭形秽之后,我们更应该有勇气,让伯伯和伯娘这两位最底层人的高尚灵魂的光辉,将我们卑微的灵魂照透!
7.长娃、宝娃和其他
长娃和宝娃是伯伯家的两个孩子。长娃是哥哥,宝娃是弟弟。长娃是伯娘改嫁时从李家带过来的,带来的时候不到两岁,是大伯家的国哥哥和幺伯家的二哥将长娃从干沟李家背过来的。听国哥哥说长娃在他和二哥的背上一路嚎哭不止,他至今仍然怀疑是幺伯家的二哥掐了长娃的屁股。但我想也许并非如此,谁敢说长娃不是在为自己难测的命运哭泣呢?
长娃到了伯伯家,没有享到过什么福。倒不是伯伯家苛刻他,而是家里条件很差,吃没有什么好吃的,穿也没什么好穿的。长娃饿肚子的时候,曾经吃过生大蒜,肚子被大蒜辣得疼,疼得狠了,差一点背过气去。他还忍不住吃了坡上的马桑,差一点被毒死,后来是伯伯和伯娘给他灌了大粪,才将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记得有一年,伯伯家实在难过生活了,准备将长娃送人,又准备将他送回干沟的老家。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冷天,伯娘拿着一个棍子,抽打着长娃,赶长娃离开,长娃走走停停哭哭。我们那时年幼,面对大人赶走孩子的情景充满了不解,也充满了恐惧。伯娘的行为后来终被阻止了,长娃也得以继续在伯伯家生活。
长娃后来也被伯伯家送去了学堂上学,取了大名叫陈治汉。可他始终读不进书,二年级后就辍学回了家,帮伯伯家干活。砍柴,背碳,加火;喂猪,弄饭,挑水。也干农活,大人挖洋芋,他捡洋芋,大人砌石坎子,他捡小石头填仓。我们不上学的时候,家里大人常让我们跟着长娃去砍柴,去背碳。他带我们到大坡上,上新寨子,爬大湾垴。他只比我们大两岁,就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带着我们,帮我们砍柴,帮我们上碳,应对这些简单的劳动中碰到的困难和问题。在我们这一群娃儿当中,长娃的力气是最大的,手脚也是最利索的,我们跟着他去,家里大人也是最放心的。在砍柴和背碳的时候,他给了我们多少的照顾和帮扶,现在已经很难记得清楚了。后来,我们小学毕业了,长娃就去队上开始挣工分了,从每天三分工开始挣,到后来五分工,我们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一天能挣八分工了。那时的八分工不够一毛钱,长娃一年工分挣下来,连一双解放鞋也买不来。后来伯伯的幺兄弟在冬天的时候,给他找了一个送邮件的活路,大雪封山后,翻越韩河梁,从白果坪接送当日的邮件。长娃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每天背着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书刊信件,独自一人,在风雪中来回行走上百里,而且要翻越那座几十里没有人烟的高山,我们不知道长娃那时有没有过恐惧和哭泣,但筋疲力尽到无处诉说的辛酸一定是会有的。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七了,长娃当年最后一班翻越韩河梁回来,他背着沉重的邮包,歇在我们家门前,对母亲说,三婶娘,你们有什么吃的没有?给我一点,我饿得简直有一些走不动了。我们家正在打过年的豆腐,母亲将豆花端了一大碗给他。长娃的背笼歇在打杵上,他一只手扶了打杵,一只手接了装豆花的碗,筷子也没要,端着碗“呼呼噜噜”将那一大碗豆花倒进嘴里,似乎嚼也没嚼,就吞进了肚子里。长娃浑身的疲惫和满面的风霜,让母亲留下了眼泪。当母亲又端一碗豆花出来的时候,长娃背着邮包已经离去。从我们家到镇上的邮电所还有十几里的路要走呢!后来多少年过去了,每每说起此事,母亲仍然是心疼不已,辛酸不已。
宝娃是伯伯和伯娘一起生活后添的第一个孩子。宝娃一出生就受到了奶奶的宠爱,因为他是长房的第一个孩子。宝娃的名字就是奶奶取的,而且宝娃出生后不久,奶奶就亲自带了他,吃住一起,这让我们充满了嫉妒和眼羡,我们曾使用过孩童的一些鬼把戏欺负和报复宝娃,发泄我们的不满。但宝娃似乎并不知晓,对我们始终亲热依恋,这让我们很是觉得无趣。后来在大人们的教化下,也慢慢接受了奶奶对他的恩宠,谁让他是伯伯家亲生的独儿呢。
宝娃读书也不好,上初中后幺叔将他接到县城的二中,仍然是读不进去,初中没毕业就回家了。弟兄两个感情好,都在家干活,相互帮衬,从来没有争闹,只是沟里的日子难过,无法生活。也不知道是那一年,长娃先离开伯伯家,外去漂泊了几年,听说是在镇坪巫溪一带给人改板子。后来长娃回来了,宝娃又出去。宝娃出去适逢打工潮起。宝娃先山西,后河北,再新疆,都是下矿挖煤,药厂做炮的危险活路。没挣到什么钱,只是保着性命活了下来。一九九七年,宝娃从矿上回来,说是谈了个对象,是谢家老屋场的姑娘,准备办喜事,我们听了都十分的高兴。可是过后不久,又说散伙了,说姑娘的娘不同意,嫌伯伯家条件太差,并且很快将姑娘给了姜家坪李道胜的大儿子。宝娃和长娃弟兄俩实在气愤,大年三十的那一天到李家去质问谢家姑娘,结果发生了争斗。李家也有三个如狼似虎的青年,先将长娃的肋骨打断了三匹。宝娃护兄情急,抽了李家灶屋的菜刀,砍伤了李家老大,弟兄俩方才从李家脱逃。宝娃在新春的第一天,躲过警察的搜捕,远走逃亡,多年不知所踪。及至案消归来,伯伯伯娘均已离世。唯一让宝娃欣慰的是哥哥长娃成了家,还有了两个聪慧的继子。仍是孑然一身的宝娃,为了生计,再次外去打工,只是不再隐没行踪,每年会给长娃寄回部分打工所得,供养两个侄子上学。
长娃所娶胡氏,是我们亲家湾甘家表伯伯的大儿媳。甘家表伯伯的大儿子甘德伟在外出了矿难,下肢没了知觉,在家瘫痪了好几年。长娃和我们的这位表嫂相互有意,但因表哥活着,世俗和家族均不容许二人的感情发展,长娃一度被迫再次离家外去。后来甘家表哥油干命绝,撒手人寰,长娃回到家乡,将胡表嫂和她的两个孩子一同接了来,成了一家。两个苦命的人有了帮衬,两个失怙的稚子又有了依靠。两个孩子后来从小学读到中学,又分别考上了国家重点大学,不知是不是命运之神对伯伯家的特别关顾。
其实伯伯和伯娘在添了宝娃后,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孩,只是她出世的时候耽误了时间,没能睁开眼睛看伯伯家一眼。伯伯用他亲手编的一个撮箕将她装了,提到大水田的旁边埋了。伯伯没有眼泪。伯伯只是在大水田的石头上坐了半天。伯娘似乎也没有什么,她淡淡地对人说,不活着也好,免得受苦。又说,女娃儿不愿意受苦啊。
8,后来……
伯伯七十岁后,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也没有钱住医院,实在病得不得了了,就请医生开点药吃。七十三岁那一年,伯伯倒了床。那时长娃在幺叔的帮助下,正在伯伯家的园地里建新房。建房的地址选了两处,一处就在伯伯家厢房外的二伯伯家的园地里,长娃将地基都出了,不知为什么又停工,将建房地点改在了自家的园地。地基是长娃一个人开挖出来的,每天天不亮长娃就起来,自己挖,自己上,自己推车。开挖出来的泥土堆起来像小山一样,让人看着都忍不住要惊叹一声。房子在伯伯活着的时候终于建起,伯伯在新建的土墙屋里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天历程。
伯伯离世之后,伯娘迅速衰老,因为年轻力壮的时候,身体力气过于透支,衰老后的伯娘经常瞌睡,坐着坐着,大家正说话时,却听到了鼾声,大家看时,是伯娘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一九九三年夏天,二伯娘过世,出柩后棺材放在地坝,伯娘跑过去,拍着棺木说,你到好啊,早早享福去了!伯伯过世时,伯娘又如此说。本世纪初年的一个夏天,伯娘终于不想再熬煎自己的生命,她喝了一整包毒鼠强了结了自己。对于伯娘的自我解脱,人们多有不解,有怪责伯娘的,也有怪责长娃的,还有怪责长娃媳妇胡嫂的。各有说辞种种,道理万千,但其说辞和道理都是自己的角度,谁也没有站在伯娘的角度。但伯娘的角度是什么呢?没有谁知道。因为伯娘已经离开了这个嘈杂的世界。
通过长娃和胡嫂的共同努力,再加上宝娃的帮衬,长娃的两个继子分别从大学毕了业,也都找到了相对不错的工作。长娃在家,将自己建的新房进行粉刷装修,打了地坝,还准备建一个太阳能的洗澡间。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生活的方向前进的时候,长娃在那个夏天之后,用一根葛藤,将自己挂在了老屋场背后的一根花栗树上……
普通人的命运是什么?到底是谁在把控?普通人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现在,伯伯家的老房子早已不在,一切有形的东西都在岁月的烟尘中沉没消失,唯有无形的记忆却随着岁月的远去而愈发清晰。伯伯家,哦!我们的伯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