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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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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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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的日子

1

一九八二的秋天,唐咏第一次品尝了投放在黄浦江里的大闸蟹。这年的蟹潮特别大,大到“俯拾皆是”。大闸蟹纷纷爬满了坐落在吴泾地界的砌块厂、陶粒厂和木材公司的岸堤,附近居民和厂里职工闻讯赶来,哄抢了这一免费午餐。那个盛况,唐咏至今记忆犹新,因为他的另一个纪录也在那天诞生,这天他和同事两人吃掉了10斤大闸蟹,那次饕餮之旅,让他明白了“最后晚餐”的全部含义。对于那一次的分别聚餐,他的那位同事倒是比较坦然,说:你走之后,我也打算离开了,我不想一直待在这里,人挪活嘛。但唐咏还是有些伤感,毕竟在陶粒厂呆了6年多,现在要调往闵行的一个建材基地,心里没着没落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盲目,就凭基地厂长的几句话,一番描绘,自己就屁颠屁颠跟着走了。82年吴泾和闵行同属徐汇区,那时闵行还没独立建区。故从地理位置上讲,闵行离市中心更远。但当时的规划中,那个建材基地的规模很大,似乎要把尚在市区生产的所有建材项目全部囊括进去,要把扬尘较大的工厂全部剥离出市区。然而那个规划后来还是被证明滞后了,因为谁都没料到上海的发展会这么快,也没人感觉到改革的步伐已大踏步跨来,以致这个基地还没完全建起来,就被之后新成立的闵行联合发展公司给吞噬了。

当时的基地叫联合指挥部,厂长老刘是个工农干部,文化不高,但腔调蛮足,喜欢这个那个地打官腔,走起路来腰挺得笔直,说话时双拳抵腰:唐咏啊,目光要放长远喽!但厂长后来换了好几拨,什么卫厂长、李厂长的,唐咏其实没得到任何庇护。只是许多年以后,当老厂一一倒闭,许多昔日的同事纷纷下岗。唐咏才对他老婆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说:闵行开发区的平台到底大些,机会也多,否则我也可能下岗了。老婆说:那也难说,是你自己不肯放弃做“赤脚医生”,以为那是限量版的香奈尔手袋,如果早听余书记的话,改行搞政工,发奋图强几年,早就官至七品了。当了官,在哪都是吃香喝辣的,还用得着担心下岗吗?

唐咏和他老婆方燕都是卫校毕业生,都在企业当厂医,方燕老把厂医说成涂红药水的赤脚医生。说:这活女人干干也就算了,你个大男人,应该干点大事,别老拿你那点破推拿,腐朽了自己下半生。唐咏是学西医的,但后来又去上海中医学院读了两年进修班,推拿不错,尤其是脊椎整骨,很有两下子。刘厂长当时挖他去闵行建材基地,就是基于这点。他的腰不好,文革时期被造反派打得够呛,落了下毛病,以致经常需要唐咏给他推宫活血。

刘厂长给指挥部保健站另两位医生介绍唐咏的时候,笑眯眯地说:这是小唐,新来的,推拿不错。然后又转身对唐咏说:朱医生,在华山医院进修过,看皮肤病很有本事。然后指着周医生:周医生是科班出身,苏州医学院毕业的。周医生和朱医生几乎同时菊花一般展开笑容说:小唐啊,我们都认识。

唐咏旋即对刘厂长说:我们都认识,公司下属单位每月都有活动,对口检查啦,业务交流什么的,经常碰到。他们都是我老师,是我的前辈。

朱医生推了推眼镜,和颜悦色地指了指唐咏:小唐呀,业务很钻的,后生可畏啊。

周医生笑得很真诚,说:小年轻嘛,前途无量。然后又对刘厂长说:厂领导亲自带过来的,哪会错啊。周医生清秀的眼睛,极具煽动性地眨了眨,似乎要点出更大的火来。但刘厂长没接口,只是笑模悠悠地递上一根牡丹。周医生接了烟,指了指门诊室内禁烟标志,直接把烟塞进了白大褂的上口袋。

刘厂长自己并不抽烟,他依然是双拳撑腰,仰着胸对唐咏说:周医生是站长,以后要多向老同志学习。

唐咏连声说:是是,那是肯定的。

刘厂长收起笑容,瞟了周医生一眼、又瞟了朱医生一眼,这一眼也许暗示了什么,也许啥意思也没有。

以后有员工来看病,见到唐咏,问:又来新医生了?周医生都会热情地介绍:唐医生,推拿一级棒,刘厂长的专职保健医生。

真的啊!员工的惊叹,让唐咏很尴尬,他既不能纠正周医生的夸张介绍,也无法向工人解释情况。只能装傻充愣,表现出尽可能谦卑的热情。

员工这时就会向朱医生求证:真的吗?朱医生这时会笑眯眯地理下头发,瞅唐咏一眼,语焉不详地说:小唐不错,业务很钻,大有前途。说完还使劲点了点头,这个点头的动作幅度很大,表现得足够诚恳。

后来唐咏反复琢磨了朱医生的言行,认为他不愿得罪人,但肢体语言则是肯定他的。便想,这人还行。

之后的半年里,找唐咏推拿的人排队,不管需要不需要推拿,都说自己腰肌劳损,都想请唐医生治治。唐咏开始还挺认真的,很当回事,表现出来者不拒的姿态,而且手法很到位,缠、滚、揉、摩、擦、推、搓、抹、抖、握,一一做来,还特别讲究分寸感,滚推时,全部使用透劲,不用蛮力,这种手法十分消耗内力,但效果极好。以致每天前来就诊者络绎不绝。这让唐咏有点招架不住了。渐渐就有点懈怠下来,再来求治者,便也使上一点蛮力,让人知痛而退,或者给打个针灸什么的,冠冕堂皇的说法自然是配合针灸效果更好,实则是要吓退那些怕针的患者;要不就认真开几副中药,做做电疗什么的。当然特别有临床价值的,他也会小试牛刀,比如因脊椎骨关节紊乱或错位引起的相关疾病,他会很卖力地治疗,因为这种情况通常只需手法整骨,就能立竿见影。他觉得只要有一次成功,他这个“赤脚医生”就能击败苏州医学院的科班生,什么高年资医生,只能动口不能动手,有什么了不起,理论讲得再好有啥用,碰到疑难杂症,就成了狗屎,切!

周医生也许根本不知道唐咏在暗中跟他较劲,因为他每天来转一圈,就不知去向了,即便坐诊也是三分钟的热度,然后就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一次病人在办公楼里拦住他,问:周医生,我的胃溃疡你是知道的,吃药也吃了很长时间了,怎么一点效果也没有?周医生表情丰富地笑说:这个胃溃疡嘛,要从根子上治疗必须消除神经紧张,根据巴甫洛夫的理论,任何压抑和紧张,都会条件反射地引起肠胃痉挛,最终因局部缺血、坏死形成溃疡。那人打断说:周医生,我知道你是正规医学院毕业的,有水平,但我听不懂,你就直接开药,只要有效果就行。周医生友好地勾住那人的肩,说:走,给你开一星期病假,回家多休息,多睡觉,适当吃点安眠药。那人扭过头,非常诧异地问:这有用吗?周医生自信地说:试试就知道了。

据说周医生为了解决他老婆的户口问题,经常跑市区找上级领导。周医生是本地马桥人,但老婆是苏州人,工作是暂时解决了,但上海户口不好落实,因为建材公司在上海、江苏、浙江都有所属企业,工作调动可以内部解决,但户口政策是铁将军把门,必须慢慢排队等指标。另外,他有两个孩子,都还小,没人带。他老婆在浦南厂大炉间烧水,两班倒,一天在家带孩子,一天只能由周医生负责。周医生嘴碎,但人并不坏,他喜欢损人,就是过个嘴瘾,过完了,脏东西就不管了,任其四处蔓延。也许损人是他缓解内心压力的一种平衡方式。

唐咏有时挺同情他,对方燕说:户口真是个麻烦事,看看周医生的今天,就知道我们的明天了。

方燕摇头撇嘴,说:什么意思,后悔了?后悔还来得及。

唐咏牵牵嘴角,挤出一丝坏笑说:真来得及?那我可闪身了。

方燕说:你敢!然后扑过去撕他。同样是卫校毕业,但方燕的分配条件是“外工”,所以只能到长兴采石厂去上班,户口随之迁到了浙江。所以他们以后面临的困局,依然是山重水覆的。

朱医生是南桥人,尽管他不是科班出生,但对业务的钻研是有目共睹的。其实保健站就是配配药、打打针、包扎一下伤口什么的。对付不了的病,开张三联单往大医院一转,非常省事。但朱医生偏喜欢折腾,内科、外科受条件限制施展不开,但皮肤科不需要太多查检设备吧,比如治疗湿疹,朱医生说话时两眼发光,情绪亢奋:只要别和接触性皮炎、神经性皮炎、手足癣混淆了,治疗的套路都差不多。他扳着手指说:抗组织胺、皮质类因醇;渗出明显,可服用6-氨基已酸。外用药可以自己配制,配制时可以比医院更灵活,可以因人而异。还可以用中医疗法,湿疹在中医看来,是风湿热结,外走肌肤,所以用疏风散热,佐以利湿,就能起到较好效果。

周医生不在场,朱医生就把唐咏当倾述对象。这时,唐咏便会表现得特别虚心,说:朱医生以后多赐教,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不像某些人,动不动“巴甫洛夫”学说,治疗个胃溃疡,还停留在安眠药时代,都安眠了,还怎么工作?朱医生笑笑,没说啥,他知道唐咏指桑骂槐的对象是谁,不说破而已。但唐咏停不下来,继续说:朱医生,你就不一样了,都在使用H2受体拮抗剂了,这个五院都没用呢。

朱医生说,我有点喜新厌旧,喜欢学习新东西。说完,哈哈笑出声来。

2

第二年的春季,基地周边的荒地里长满了红花酢浆草,那些绚丽,似乎都在引领春天,空气中随之弥漫了无以名状的香气。这时,唐咏和方燕便悄悄把婚事给办了,没办喜酒,唐咏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信心,主要问题还是方燕的户口难落实。长兴采石厂在浙江,五十年代,曾动员过一批沪籍职工去那里,之后都是就地补充新员。方燕这个年龄的上海人,唯她一枚。

唐咏说:我是不忍心把你抛尸荒野,省得你做了孤魂野鬼还来找我。

方燕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拧了个大转弯,说:你就这么喜欢和鬼魂结婚,也想演义聊斋吗?那我就做一次白蛇精。唐咏“唷唷”地唤,死命把头抵住她胸。方燕不由地一阵心酸,一把搂住唐咏,眼泪就落了下来。

当然,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快乐的,长兴厂每周都有厂车放到上海,方燕都会在周六晚上准时抵达基地。而唐咏把这一周的等待,当成一次感情的发酵期,以致到了见面时,双双都使劲把对方往死里整,整到瘫痪为止。然后,唐咏会问:你是因为想我了,还是因为想那事?方燕这时的眼里浸满了水气,说:还不是一回事,这你要去问“巴甫洛夫学说”,他懂的。唐咏窃窃地笑,他们把“巴甫洛夫学说”当成周医生的代名词,这时的抑制和释放,以及周医生的夫妻分居经历,都与这个学说有了某种契合。

这一年的五月,保健站又调来一名护士,叫方薇薇。

周医生又嘴碎了,说:小唐,是你小姨吧?都姓方。唐咏牵了牵嘴角,想笑,没笑出来。周医生又说:她是胜利水泥厂调来的,看来你老婆也有希望了。唐咏仍没吱声,他心里明白,周医生在逗他,胜利水泥厂在安徽宁国,属于三线厂性质,上海人撤回是政策调整,而长兴采石厂,相当于上海企业在浙江的“飞厂”,属于沪属外派企业。这个性质周医生完全知道,却故意搅屎,唐咏胸闷,却也无奈。

朱医生还是一贯地热情,对方薇薇说:我们保健站正好缺个护士,你来了,欢迎欢迎!

方薇薇腼腆地笑了笑,然后说声:您好,朱医生。后脑的马尾辫子往上一跳,再抬头时,秀挺的鼻尖上居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活脱像个学生。

唐咏干脆自我介绍,介绍完了就说:周医生说你是我小姨子,那你以后就是了。

方薇薇一头雾水,问:什么意思?

唐咏说:因为我老婆也姓方。

方薇薇说:是这样啊,那你以后要多关照了。

唐咏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谁也不是占山为王的大哥,我们应该相互关照。又说:你老公也一起回来了?

方薇薇说:对啊,一起回来的,他在机修车间呢。方薇薇说到老公,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幸福,白里透红的脸蛋恍然有了特别新鲜的甜蜜。

那一刻,唐咏心里会突然闪出方燕的身影,暗想,你个死老婆,躲这么远,看人家成双成对的,多喜气。他小叹一口气。当然,这样的忧郁时间不会维持太长,该干吗还干吗。上班,下班,反正都在这几栋楼里。唐咏住宿舍,朱医生也住,周医生基本每天回家,但异常天气,骑车不便,偶尔也会住一下集体宿舍。方薇薇一家,住房尚未落实,也全部搬到楼里占了一间。大家住在一起,跟一家人似的,有时都下班了,方薇薇仍会毫无顾忌地对唐咏说:喂,唐医生,晚上有空吗?如果不出门,能下来一趟吗?

唐咏说:能啊,有什么好事约我?

方薇薇说:别多想了,是我老公,他老说腰痛,你给看看呗。

唐咏顿时坏笑,说:你们也稍微节制点,别弄透支了呀。

方薇薇微微脸红,走过来用粉拳捣了他一下,说:十三点,什么事都往歪里想,人家是干活干的好吗,你不知道,他都快成劳模了。唐咏这时眼睛陡地瞟到了她的碎花连衣裙上凸显的那部分,心尖儿猛的一颤。

彼此熟了之后,方薇薇的老公就托朋友到五四农场买来一头刚出生的公奶牛。因不能产奶,所以刚落地就陷于斩杀的命运,内部价,一头才20元。处理干净后,牛肉净重有20来斤。方薇薇问唐咏:你要吗?要拿一半去。

唐咏笑说:要,要,超划算,我就用这10斤牛肉做几个菜,搞一次会餐,请大家喝点革命小老酒。

方薇薇说:那就全拿去。

唐咏立马挡住:别,10斤肉足够了,你把内脏全部奉献出来,心、肝、肾、肚,每样都能做道菜。

周医生听说唐咏要请客,就来了劲,说:老酒我来提供,周氏鸡尾酒,保证别开生面。

朱医生缩在后面,搓着手,略显窘态说:我啥都不会呀。

唐咏说:你会吃吗?

朱医生说:那肯定会呀。

唐咏笑说:会吃就行!他让方薇薇搭把手,先把牛肉和内脏洗干净了。说:我去昆阳菜场一趟。

方薇薇说:放心,等你回来,保证全部搞定!

唐咏从菜场回来,就撸起袖子大干起来。他先是在药库腾出一小块地方,支起两张桌子,插上电炉,搁上平底铝锅,油盐酱醋和各种调料归置好喽,焯水,开油锅,一会儿功夫,眼肉牛排、咖喱牛肉块、清炖土豆牛肉、香辣炒牛肚,五香牛腩等,一一端了上来。

这样的小聚,给那个乏味的年代,注入了些许兴奋剂,大家喝着周医生用维乙灵糖浆勾兑了七宝大曲的佳酿,充分释放着无聊的情绪。

保健站这样的会餐其实并不多,之后也再无重复。唐咏喜欢看书,主要是看文学类书,偶尔心血来潮,也会研习一下经络穴位的气血流注,他甚至会在自己身上扎针,体会特定时间内的针感和效果。每每这时,方薇薇就会笑他,你有病啊,在自己身上乱戳。

唐咏说:打一针足三里,赛过吃只老母鸡。不信你也来试试。方薇薇真的卷起裤管,让他扎。方薇薇的皮肤细如凝脂,触摸之际,唐咏竟有些不忍下手,便说:此刻气血还未流注到这个穴位,再等一下。

方薇薇诧异道:还有这种说法?

唐咏说:有啊,心里却无端感到发慌。

一来二去,唐咏和方薇薇经常会有一些比较亲昵的举动,但也就是浅尝辄止的那种,拍拍头或是轻掐一下之类。每每这时,唐咏会暗暗自责,会突然从脑屏里跳出方燕的身影。方燕比方薇薇单薄,这让唐咏经常会感觉到她的形单影只,那一刻,他会出现瞬间的刺痛感。恍惚间,他很想抱抱她,给她温暖。但这个身子瞬间又变成了方薇薇,她的丰满挤压了他的瘦弱,仿佛春水的召唤,让他体内的野兽无端萌动。

妈的,最近怎么老是恍惚?他经常感觉内心的挣扎。

3

周医生多次对唐咏说:你应该多去公司组织科走动,先把方燕从长兴厂调到浦南砖瓦厂来。西渡到闵行就方便了,摆个渡,公交车一部就到指挥部门口了。唐咏说,我去过公司,也跟长兴厂的厂长谈过,但长兴厂现在就她一个厂医,没办法放人。周医生对这件事的热心,倒是完全出于真心的,基于同病相怜的经历,他深知两地分居的痛苦和不便。按照政策,如果是干部编制,夫妻分居满15年,才可以落户上海,也就是说,唐咏的等待注定是漫长的。周医生的分居期限已到,老婆的户口已经解决,所以他现在就有了过来人的资格,坐在观众席上,静看唐咏的煎熬,有了在弱者面前显示优越感的资本。唐咏有些敏感,他觉得不应该在周医生面前表现出这种备受煎熬的情绪来,他应该乐观,应该反复对自己讲,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你看,又一个春天来了!唐咏对方燕说:知道吗,这里要成为开发区了,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对门就要开建环球玩具公司了,这是闵行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那一刻,他们踏在已被征用的土地上,那些野荠菜、婆婆纳、猪殃殃、麦家公已在纷纷抢夺无人照料的地盘。但推土机无情地碾压过来,翻开的土地正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顷刻间,野草已被撕扯成一缕缕香魂。

唐咏笑说:这些野草真是浪费表情了,这里不属于它们。你,方燕,才是这里的主人!

方燕的情绪还是有些灰暗,幽幽地说:你就一厢情愿吧。

唐咏说:怎么就是一厢情愿呢,知道吗?我们这些卫校毕业生和各种培训班出来的工人医生都按规定要回炉了,周医生给我出了个主意,我觉得可行,趁此机会,让长兴厂另外选人,参加“回炉班”,届时就有人可以取代你了。

方燕疑虑重重地说:厂长会同意吗?

唐咏非常不屑地说:怎么会不同意,这些厂领导都有子女,都已顶替进厂,他们都想给孩子谋个好前程,有这种好机会谁会错过,关键是找准他们的命门。

方燕听了直眨眼睛,半晌,突然搂住唐咏使劲亲了一口。

开办“回炉班”一是对文革后期的所开办的一切培训班和卫校教育的彻底否定,二是为理顺正常的职称评定做铺垫。但基地保健站居然没有一人参加这个“回炉班”。

唐咏对方薇薇说,我就不去趟这个浑水了,同样读三年,我还不如去考电大。

方薇薇轻启樱唇,明眸一闪说:我也不去,我是护士,初级职称,这个班读三年,还是中专,以后评职称也就到医师封顶了,医师相当助工级别,还是初级。

唐咏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这不是侮辱人嘛,所以我决定考电大,听说考题不难,同样读三年,那可是大专,以后评主治医师就有资格了。

同样的问题,朱医生也碰到了。他出生中医世家,从小跟父亲学中医,所以他的中医底子很好,尤其擅长妇科,治疗不孕不育最是拿手。

此刻,来了病人,他和颜悦色地让病人伸出手:来,先看一下脉。他一边切脉,一边从镜片后面透出他真诚的目光,仔细审视病人。他的三个手指搭在病人的“寸关尺”上,指甲修得很平整,他慢条斯理的样子显得非常从容。然后问:经期将临,是不是经常乳房胀痛啊,经色是不是有紫块啊,病人频频点头,说,是啊是啊,还说,朱医生这脉里都能搭出来呀?有时朱医生见唐咏空闲,就会对唐咏招手,说:你也过来试试脉象。唐咏自然是非常欢喜,这种实战最能提高业务。朱医生说:细心体会一下,她的脉象细弦,关脉濡涩,为肝气郁滞伴有血瘀之症,可选用疏肝理气,活血祛瘀的方剂。按西医说法,这类不孕病人大多为输卵管堵塞。经朱医生一段时间的调理,病人果然怀孕。类似的案例多了,前来求诊的病人便络绎不绝。都是职工家属,或者是通过各种关系相托过来的病人。朱医生又不收费,上班时间不方便看,下班了,照样可以出诊。都是朋友关系,面子抹不开。

朱医生的西医知识一半是自学,一半是从各类培训班、听讲座上获得的,但他在华山医生进修皮肤科,倒是脱产了两年。他对唐咏说,在华山医院进修的最大好处,就是见多识广,能练眼力劲儿,鉴别诊断是关键,至于用药,你完全可以在华山医院的基础上,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式,获取更好效果。朱医生说到得意时,就会眉飞色舞,声音也会高亢起来。他会热情地拉过唐咏说:看看这个病人,典型的“带状疱疹”。他递给唐咏一枚放大镜,朱医生看皮肤病人喜欢用放大镜,像鉴别古董似的,凑近了看。

你看,这是典型的集簇性疱群,带状排列,单侧分布。诊断其实不难。病人主要是痛,要命的痛。所以止痛啊、抗病毒啊是常用套路,老年人也可小剂量用点激素,但我是不主张用激素的,止痛的新药是雷呢替叮,这没听说过吧,什么阿糖胞苷、板兰根,什么白细胞转移因子,B12之类,其实都不如几条蜈蚣管用。朱医生用药很追新,但有时兜一圈又回到老祖宗的一亩三地上来了。

饶是如此,朱医生也就是医师职称,初级。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也就一个中级职称,也许他觉得,这个国家认可的职称是其父亲没有得到过的,如果他能得到,也算是光大了世代悬壶济世的门风了。据说,评中级职称要考英语,他就买来各种英语课本,下功夫通过听英语广播来学习,日常的病例和处方他也全部采用英语书写。他希望唐咏跟他一起学,能够互动一下。

唐咏说:他想直接考电大,这样比较划算,所以他必须先把数理化捡起来。

朱医生说:你以后评中级职称也是要考英语的,现在打点基础不会有错,我50多岁了,还在学,你才30岁。

唐咏说,我比不上你,你太厉害了。

然而,朱医生最终还是没能评上主治医师,业务没问题,英语考了83分,比周医生还高,但他没有学历,只是相当中专,能评上医师,已是烧高香了。周医生则顺利评上了主治医师。

操,唐咏有点愤愤不平,对新来的卫厂长说:常言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现在遛也是白遛,马咋样,骡又咋样,只要脖子挂一块金字招牌,鹿照样可以变成马。

卫厂长说:不要发牢骚,牢骚太多易断肠。朱医生的业务水平是有目共睹的,但中考权限在局里,是有硬指标的,谁也帮不上忙。然后他又笑眯眯地安慰朱医生,评职称的事,厂里帮不上忙,但今年加工资,厂里一定会给你争取。

企业加工资一般设置三个档次,3元、6元、9元,两头少,中间大。医生加工资每次都是6元档的,好像没人享受过9元殊荣。对唐咏来讲,加6元,就是提高10%,蛮不错了,又多了一个星期的饭钱。朱医生90多元工资,但负担较重,五口之家,老婆又是没工作的,如能进入9元档,也可聊补无米之炊,稍平“中评失陷”之恨。

对此,周医生颇有微词:主治医师的工资居然比住院医师低,天下哪有这等标准,如果工资不能在职称上得到是体现,那评定职称有何意义?况且我还是保健站的负责人。周医生跑公司很勤快,又能言善辩,他的观点,很快影响了公司领导的意见:不重视知识,不重视分子不是无知,就是别有用心!

卫厂长只能反复搓手,嘴里“啧啧”了两声,和稀泥地笑笑说:这个周医生,这个周医生!

最后工资调整方案出台了,后勤人员全部按6元标准加工资,少数被处分过的人员是3元档,9元档,只限一线工人。

朱医生没吱声,只是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得特别干净。而周医生却骂骂咧咧地一直在嘀咕,后勤就没贡献了,一线生产次品,反而有贡献了?这种狗屁生产,付出越大,损失越大,积极生产的实质就是犯罪,犯罪!

周医生的脑子管用,说事总能说到本质上,就说加工资,向一线工人倾斜,他据理力争说:这是基于他们的主人翁地位,还是鉴于他们的贡献更大?如果是前者,那么文革结束至今,我们基地的流毒还没肃清。如果是因为后者,那我要跟你说说道理了。基地目前已完成两个项目,并且都已进入试生产阶段,磨细粉煤灰厂生产正常,但工作强度不大,技术含量也不高,一般操作工,如果加工资按最高标准加,是难以服众的。而石灰厂项目试生产至今,没生产出一吨合格产品,这些“土专家”只会玩以前的土窑,面对新设备新工艺两眼一抹黑,只会瞎折腾。

卫厂长拉下脸来说:话不能这么说,他们都很拼命的,每天都弄得灰头土脸。周医生看见过那些工人,他们有时到保健站包扎伤口,就是蓬头垢面的样子。但是,战士攻克碉堡,最终看的是结果,而不是死了多少战士。玩不了先进武器,甚至把武器都玩坏的人,难道还要奖励?

卫厂长不想跟他争辩,看任何问题,其实就是个角度问题。站在厂长的角度,这些一线工人确实很辛苦,他们需要鼓励,否则谁听你的。

好吧,那就混吧,大家一起混,反正好坏一个样。这是周医生的结论,兴许也包含了其他同志的想法。

4

朱医生并没把坏情绪全部带到工作上来,只是少了许多治疗疑难杂症的用药,没了药,这些病该转院的就转出去了。

周医生依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状态,依然是牢骚满腹的样子。当然有时他也会传播一些小道消息。比如闵行开发区要成立了,这个区域要租给小日本了,要搞特别行政区,要全封闭管理啦等等。之后又来更正,说中央不同意搞特别行政区,说这和解放前的租界有啥区别。但闵行开发区基建项目确确实实在指挥部的对门开建了,员工们似乎有了某种期待,隐约感觉这些变化最终会影响到自己,会给大家带来某种实惠,尤其是那些征地工,他们的表现尤其兴奋,保健站忽然之间成了他们传播消息的茶馆。

这段时间,唐咏则躲在药房加紧复习数理化。方薇薇有事没事常会靠过来,那蓬松的发梢轻佛上他的脸颊,一股香甜的味道陡然掠过他的心尖,一阵酥麻的感觉,让他情不自禁想楼她一下。但他克制住了,因为他隐隐觉得方燕站在身后,触手就能揪到他的耳朵,只要他稍越雷池,就会遭到雷霆打击。

甜一下。方薇薇这时在他桌上放了一粒糖,说:可以休息一下了。唐咏不敢抬头,他憋着劲,怕自己稍微松一下,就“啪”的成了子弹,会击倒方薇薇,或者伤了自己。他只能绷着脸说:请不要打扰我,好吗!他把“好吗”两个字说得特别响,响到有了火药味。方薇薇一愣,旋即扭过身,用她纤细的手指戳他的额角:你混头了,敢对我大呼小叫。唐咏一把抓住她手,盯着她看,两个人的眼睛瞬间碰出了火花,他们都吓了一跳。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但随之又松开,方薇薇迅速跳开去。她慌乱地说一声:好了,不打扰你了,省得你又吼。唐咏顿时如释重负。

转眼到了84年,唐咏顺利考上了电大,这时他的时间变得比较宽裕,他可以借听课之名,混到图书馆去,在人家的花园里闲逛,感觉蛮好,沿路经常会碰到莎士比亚、列夫·托尔斯泰、雨果、普希金、狄更斯、卢梭、泰戈尔等,听他们谈人生经验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这个时候,全国正掀起职工读书活动。

一天,党委余书记碰到唐咏,见他夹着一本书啃馒头,就饶有兴趣地问:看书哪,什么好书呀?

唐咏含糊不清地说:《约翰.克利斯朵夫》。

余书记显然没听清,问:什么屠夫?边说边伸手拿过去看。然后就眯起眼睛说,你这么喜欢读书,就写点读书体会嘛,公司搞读书征文,你就代表指挥部参与一下。

那个时候,唐咏读书有了点体会,从内心讲,通过读书之后,感情、宗教、历史和民族文化已形成了一个综合场,这个时候需要有样东西来串连,并将其展现出来,当然,写诗是最好的表达,但写点体会也未尝不可。那时,唐咏和方燕交流最频繁的话题就是自我意识的觉醒,什么生理自我、心理自我和空执自我,从原来的单管道看世界,到了多管道认识世界,从盲从到反思。思想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他变得特别迷惘,所以他写的读书体会就有点“飙”意。但在公司的参评中,他的征文只得了个三等奖,选送市里,他自然不抱希望,然而阴差阳错,在专家的眼里,认为他的文章有思想、有观点、不落窠臼,给了个二等奖,而且是全局唯一的获奖者。他一下子红了,公司有意调他去公司宣传科,一问,他居然还在党外溜达。不是党员放宣传科自然不合适,便要求指挥部重点培养。

余书记几次找他,让他先到基地宣传科做个科长,并马上写入党申请,保证年内解决他的入党问题。

唐咏被如此抬举,内心很过瘾,嘴上却说:我不是党员,做宣传科长不合适吧。

余书记十分迁就地说:先不任命,你就做负责人。

唐咏的内心很纠结,他那个时候很看不起做政工的干部,认为那不是一件正经活,这活哪能和医生相比。那年,他已在读大二,各方面都做得风生水起。尤其是他和学友一起捣鼓的“脊椎相关性疾病”研究,颇有起色,那学友教了他几招祖传的整骨手法,对纠正脊椎关节错位或者紊乱很有帮助,整骨复位的成功率很高,且痛感小,临床风险很低。他当时没想到这活儿,在二十年后居然被医学博士当一个课题来研究,而且影响很大。在他当时看来,那就是他一个“赤脚医生”的玩活,他做过的上百例活计,都是免费的,做是学雷锋做好事,那算什么,不信问方薇薇,她侄子的胆囊管综合征,跑了多少医院,看了多长时间?

方薇薇一脸认真的表情,对对,她说,我侄子那时才九岁,吃啥吐啥,人瘦得像患了绝症。全市的好医院都跑遍了,诊断差不多,都说胆管有问题,但就是拿不出好的治疗方法。结果是被唐咏给弄好的!方薇薇说得很激动,那一刻的眼神里泻满了春水。

唐咏当时诊断她侄子的胆囊管综合征不是原发的管道堵塞,而是继发的,是因脊椎关节错位、压迫血管神经所致,当然这个诊断是基于各大医院,已做了各种检查和治疗,既然都没效果,就必须考虑其他可能性的存在。他用手指检查了孩子的脊椎,感觉有错位情况,然后又让孩子拍了个片子,结果证明脊椎骨关节确有错位。然后他就用手法,给孩子做了复位治疗,并用一指禅给他梳理了相关经络,只一次,仅有的一次治疗,孩子痊愈了。所以唐咏认为他如果这时放弃医生职业,改做政工,是对自己的侮辱。但方燕不这么看,她认为:你一个保健站医生,即便读完电大,穿上鞋子,但你不在医院发展,依然不会有前途,平台决定你的潜力,没有好的平台,你再有本事,也只能是深藏茅庐的诸葛亮。但做政工就不一样了,工厂比医院更好,上升的空间会更大。人一辈子的机会不多,稍纵即逝,眼下的机会你不抓住,那就等着哭鼻子吧。唐咏却油嘴滑舌地说:哭就哭吧,反正有你,会给我递手帕。

而且当时做官和工资不挂钩,做官就是为人民服务,一个处级干部的工资,也许还不如八级钳工,别说科级干部,也就72块,还不如一个老工人。之后的变化,唐咏完全没有料到,所以老婆当时的战略眼光,便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在之后的光阴蹉跎中,不断切割着唐咏的自尊。

没智慧比没文化更可怕!这句话以后就一直挂在方燕的嘴边。

5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许多叫不出名的植物,突然就出落成仙女了,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妖娆一地,像是画家路过时打翻了颜料。闵行联合发展有限公司也在这一年挂起了牌子。周边的庄稼地,大片、大片地被碾平了,一些外资企业,中外合资企业,比早春的花朵还赶场,纷纷前来扎堆。

这一年,基地要福利分房了,这应该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这块蛋糕没分到,以后就必须自掏腰包了。这个消息像陡峭的春风,顷刻间把生活的四平八稳,吹得漫天鸟鸣。员工们奔走相告,传递着担心与决心,几乎同一时刻他们从不同的角落里倾巢而出。

周医生是分房小组的成员,这让他的表情有了几分端庄。他第一次穿上西装,打上了领带。

唐咏很不适应地“唷”了一声,神情夸张地说:周医生,一夜春风吹,万树梨花开呀,西装一穿,有点人大代表的意思嘛。

周医生一本正经地说:别套近乎,我是个讲原则的人。

唐咏喷笑,说:好,你原则?我不跟你套近乎,但我必须拿到我的面包!唐咏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十分强硬,充满了挑衅。

唐咏常在方燕面前念叨房子,他们结婚时没房,就在基地宿舍里把两人张单人床往中间一并,就算婚床了。没买家具,不是没钱买,是想等有了房子之后再说。宿舍里的橱柜,还是木匠李师傅给做的,按文件柜的样式胡乱敲起来的,凑合着用呗。方燕的欲望值很低,不是没想法,而是不敢有想法。方燕家姐妹四个,她是老二。老大在安徽三线厂工作,按她的分配档次如果不去长兴采石厂,那可能就到崇明农场去了。权衡下来,自然是去工厂比较划算。方燕和唐咏是在卫校认识的,方燕打乒乓特好,小学就是区队选手。来到卫校后,从未遇到过对手。一次药剂班有个刺头,叫胡若愚,一米八的个头,不知从啥地方蹿出来,对正在挥拍鏖战的方燕一档,说,今天这里归我了。方燕一愣,说:凭什么归你了,你想打球也应该懂点礼貌吧。胡若愚侧身挤过来,一撅屁股把方燕弹了出去。这时唐咏正好路过,就上前说:你这位朋友过分了,你一个大男人,欺侮人家一个弱女子不好吧。胡若愚二话没说,居高临下,一把掐住唐咏的脖子,吼道:你找死吧,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唐咏一米七四的个子,身高绝对不占优势。但那一刻他想都没想,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一记直拳,瞬间就把胡若愚打倒了,接着,又面目狰狞地举起椅子,企图进一步砸碎“万恶的旧世界”时,被方燕一把抱住:好了,好了!别弄出人命!他的这个举动,在日后的回忆里,一直感动并温暖着方燕。她认为,唐咏像个男人,有担当,有责任。直到对唐咏真正了解后,她才看清唐咏脆弱的一面,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大姐,按实际年龄,方燕也确实比唐咏大10个月。

唐咏是在家暴环境下长大的孩子,父亲年轻时酷爱武术,解放前替人站位,当个半拉子保镖,解放后,从维持秩序,到当上居委会主任,都是在怀才不遇的心境中度过的。所以脾气特别暴躁,尤其在喝酒之后,打孩子没有轻重。唐咏头顶上的疤是父亲用酒杯砸出来的,他背上的伤,是父亲用砖头扔出来的。唐咏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每唐咏遭到家暴,她就会安慰说:现在是末法时代,这个时代,到处都是像你父亲这样的人,但你父亲一定会被佛法引渡。母亲的意思,就是要让唐咏原谅父亲。但唐咏不知道怎么来原谅父亲。

其实保健站每个人都在满天繁星的梦里游走,都想分到房子。朱医生住在南桥,一家五口,住得很挤,如果在闵行分一套房子,哪怕是小一室,都是无比美好的;周医生尽管在马桥有两上两下150平米的私房,但进出委实不便,如果在香樟簇拥的城区拥有一套房子,城里的月光,真能把他的梦给照亮。方薇薇是提着心在等分房,从分房条件上讲,他们完全可以笃定睡觉,她主要担心的是分房面积,期望值比较高。分房细则尚未出台,方薇薇的老公把摩托车都买好了,一辆红色幸福牌摩托车,发动的响声特别剽悍,仿佛春天的呐喊。这时,方薇薇就会满脸幸福地骑到夏天的背后,伸手拢住他腰。然后一溜烟,风一样刮去。唐咏见了心里就有点小小的醋意。但“酸”过之后,就想暗抽自己:犯贱!

分房细则出台后,许多人都拉下了脸。上海郊县小城镇户口不属于分房范围,这是户口政策所框死的,即朱医生奉贤南桥的户口不能享受本次分房;人均住房面积超过5平米的不能分房,所以周医生也被派司掉了;单身职工不能分房,这个单身可以理解为没结婚的,也可以理解为,结婚了,但只有单个户口的,细则没说明,解释权归分房小组。唐咏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朱医生自然是无话可说,户口上的不平等待遇,直接伤害的不仅住房权的问题,还有人的尊严。周医生是分房小组的,自然知道内情,所以早就闲云野鹤去了。方薇薇肯定在分房范围,她的主要问题是,如果她想分到两室户,就必须腾出原来公房,如果腾不出,便只能分到一居室。所以她看了,也是满脸的失落。

这不公平,她坐在办公桌前嘀咕,我们三线厂的,哪来的老房子,不行,我要找领导谈谈。她抬起头,瞅了唐咏一眼,想得到他的支持。但唐咏没吱声,他此时的情绪无法落地。他也要向领导索取一个明确的解释。眼下方燕的工作已调到上海浦南砖瓦厂,但户口尚未解决,短时间也不可能解决。双方都没住房,且都不敢要孩子,如果这次踏空,今后将何处安生?

唐咏去找余书记,余书记给他的明确答复是,他这个情况确实不好分房,单身不能立户。

唐咏旋即反驳:如果两个老人死了一个,那另一个是否就该取消户口、收回住房。

余书记笑着说:职工分房,户籍必须随行,人户不能分离,而且一般为两人以上,为什么小城镇户口不能分房,因为户口不能迁入市区,这是分房政策决定的,就像朱医生,他是小城镇户口,只能分小城镇房子,但单位没有这类房源,你说他冤不冤?你情况也一样,不在范围内,只能等下次。

唐咏说:余书记,请问还有下次吗,这次福利分房肯定是最后的晚餐了,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企业的情况你也清楚,原来的规划都在改变,开发区不断扩大,基地的去留已成了未知数。朱医生是冤,但我比他更惨,我现在寄人篱下,暂居宿舍,如果企业哪天发生变化,我上无片瓦,必定流落街头。

余书记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呢,也不要急,你这个情况单位是知道的,确实比较特殊。我现在无法给你答复,等周五分房小组讨论后再说吧。

周五,唐咏一直等着周医生,他在等他们的讨论结果。唐咏的预感不是很好,他已做好了最坏打算。这天上午,他也不坐诊,就在药房练俯卧撑,而且是双指撑地,他手指的抓力极大,这既是他推拿点穴的需要,也是他长期练习咏春拳的结果。他似乎想通过练习俯卧撑来平息自己的紧张,或是恐惧。

周医生走进保健是中午11点钟,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唐咏板着脸上前问道:周医生,我的事情怎么说?

周医生一愣,他从未见到过唐咏如此严肃的表情,所以结巴了一下,说:好像,好像还有点争议。

唐咏说声:是吗?脸顿时就黑了。他也没有详细询问,仿佛一切都在预设之中,转身,踢门,然后冲了出去。

周医生顿时紧张起来,汗毛都竖直了。

余书记五楼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所以唐咏走进去的时候,他并无察觉。等到唐咏走到他跟前时,才大吃一惊抬起头。只见唐咏一掌拍到桌上,“嘭”的一声巨响,桌面顿时被拍出一个大洞。唐咏尖着嗓子喊道:余书记,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我的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我会抱着你一起跳下楼去!他的手指颤抖着,往敞开的窗户一指,眼泪突然喷涌而出。

余书记未及反应过来,唐咏已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瞬间的震撼,让余书记怦然心动,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余书记只要想起唐咏那天的举动,那张绝望到几乎扭曲的脸时,都会不由地惊悚。

事后,方燕非常吃惊地问过唐咏:你真准备和余书记同归于尽?

唐咏说:真的准备好了。记得加缪说过,人生在预设了生的意义之后,然后就该思考要不要死,怎么死,如果这种死,是对不公平的抗争,并能唤醒大家的认知,其实也是一种自我实现。

方燕听了半晌无语,然后又非常温柔地抱住他,嘤嘤地哭起来。

没过三天,周医生通知唐咏,他的问题解决了,关于他闹出的吓人动静,却只字未提,这件事似乎从未发生。尽管房子是别人套出来的,而且卫生间还是共用的,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归宿,有了自己的家,唐咏悬着的心落地了。

尘埃落定之后,方燕对唐咏说:你其实很脆弱,比一般人都容易折断,而且心理有问题,抗压能力太差。

唐咏嬉皮笑脸地说:那你以后多让着我一点,别老揪我耳朵。

方燕一个坏笑,手已伸到他的耳边。

6

方薇薇尽管没分到新建两室户,但套出来的两房也不错,尽管煤卫两户全用,但厨房很大,且房子的地段很好,就在闵行剧院对面。之后,她和老公就能每天骑着幸福摩托车,幸福地上下班了。而且她老公被车间推送去学习驾车,不用满手油垢地去钻球魔机了。可以山青水绿地坐在卡车驾驶室,一遍遍在厂区兜圈子。方薇薇觉得老公的进步就是她的面子,所以她碰到唐咏就会晒幸福。

他现在腰也不疼了,你看他最近来找过你吗?

唐咏说:那是你给他补得好,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女人是最后的补药。

方薇薇笑起来,说:又不正经了,当心我告诉方燕。

唐咏能和方燕打情骂俏,说明他眼下的心情也不错。当然,方燕怀孕了,再就是,他的电大课程结束了,随后就是临床实习,医院也联系好了。大有“春眠不觉晓”的感觉。朱医生却有些晦暗,他突然打了病退报告,既然什么蛋糕都没分到,那就让最小的女儿来顶替他,多少还能分享一点国企待遇。周医生忙着辅导两个女儿学习,他说,自己一辈子在企业耽误了,他想让女儿“子承父业”,去大医院完成他的学者梦。

随后的日子就有点四平八稳,稳得经常不晓得时间在流失,恍然又到周末了。后来冷不丁出了一档子事,让大家好一激灵。最先传这个事的自然是周医生,这时朱医生已经病退了,唐咏已在五院临床实习,但他每周四还是必须返厂。这个时候基地的石灰厂已经关停,除了磨细粉煤灰还在生产外,其余员工都在搞生产自救,就是腾出空地和仓库,做些仓储外包业务,每周四干部参加生产劳动依然雷打不动。

周医生一边铲着磷矿粉一边凑近唐咏的耳朵说:听说了吗?方薇薇的老公,和食堂的王芳勾搭上了。

唐咏“咯棱”了一下,脑子里顿时涌现出方薇薇的影子,仿佛都听到了她的呢喃似的叹息。但他站着没动也不吭声,他不能表现出特别好奇或者愤怒的样子,不能对传言过于八卦了。

周医生继续说:据说是王芳主动贴上去的。唐咏欠起身子说,方薇薇知道吗?周医生诡秘地一笑说,她老公脸上都挂过彩了。

下午,唐咏碰到方薇薇了,问:最近好吗?方薇薇不太自然地回了一句,就这样呗,混一天算一天吧。

唐咏又问,情绪不高嘛?方薇薇说:有机会再和你说。

第二天中午,方薇薇突然出现在五院门诊室。

唐咏当时愣了一下,说:你怎么来了?有急事?

方薇薇眼睛一红,说:你有空吗?出去说行吗?唐咏说,你吃过饭了吗,没吃我们一起,门口小饭店很多的。

方薇薇则说:去你家吧,反正你家就在附近。

唐咏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唐咏打开房门,方薇薇侧身跟进去后随手就关上了门,屋子里有一股女人留下的清香味,唐咏走到窗前想拉开窗帘,却被方薇薇一把拦住了,说:抱我一下好吗?唐咏觉得一只软软的手抓着的胳膊牵引他坐到床上,他可以听到方薇薇有点喘急的呼吸声。

你要了我吧。方薇薇说话的气浪柔弱地吹到他的耳鬓上。他能感觉她柔软身子所传递的荷尔蒙的信息,他的心底猛然潮涌,手臂和双腿控制不住的颤栗。

然而,他们最终没能成事。唐咏无比沮丧地嘀咕:太紧张,太突然了。

方薇薇却哭起来,说:我就是想报复他,成不成都无所谓,你不用太难过。我一直是喜欢你的,你也肯定喜欢我,但我们都不愿出轨,既然他不顾我的感受,既然好说歹说都不听,那就别怪我给他戴绿帽子。唐咏听了她的话倒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胸闷,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方薇薇以为唐咏还在自责,说:这次不行,还可以有下次。

唐咏却冲到水龙头前,用毛巾蒙住脸,任眼泪暗自流淌。

多年以后,唐咏从一本心理学专著上读到“圣母.妓女综合症”才知道,他当时的无能,其实是一种心理障碍,是对圣母或妓女的性排斥,是心理问题,某些人对除老婆之外的女人都无法正常性生活。

当天晚上,他是带着恐惧和自责拥着方燕入睡的,他抱着老婆的时候,反应很正常,马上知道自己在生理上并无毛病,主要还是心理问题。

方燕当时还躲在被窝里揶揄他:憋坏了吧?要不要给你开次绿灯?

他慌乱地说,算了,算了,别弄坏了孩子。

方燕就吃吃地笑,然后捧住他脸,亲了亲。

唐咏这一夜却辗转反侧,他感到难受,非常难受。这种难受并非源于被人当成了报复工具,而是自己的无能表现,他清楚自己并非高尚之人,他的潜意识里肯定以拥有更多异性为自豪的,从生理上、心理上征服女性,才是男人最大的成就,没有了这种获得感,男人永远不会强大,永远不会有自尊感。

7

唐咏临床实习结束回到单位上班时,已是第二年的夏天。唐咏清楚,现在回去再没理由溜号,周医生已在他面前叫了半天的苦,朱医生病退后,保健站就剩他“一木独支”了,方薇薇不看病,只管拿药和打针,有时病人还不要她打,说她打针痛。周医生就有一种“坐穿牢底”的感觉。现在天下平定,方燕生完孩子后又回了娘家,他有大把时间可以奉献出来。唐咏懂的,他必须和周医生分担这种无聊。

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坐诊,而是怎么独自面对方薇薇。当然,他可以把自己装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样子,从此认真读书;也可以把门诊室当茶馆,唤来一帮狐朋狗友,海阔天空的聊天;又干脆听她祥林嫂一般反复控诉夏天的斑斑劣迹,然后明目张胆地和她调情,以修补自己千疮百孔的自尊。

唐咏真去上班后,才发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方薇薇的表现并无特别异常,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有过任何的亲密接触。她更多关注的是老公的行动轨迹,有车间过来的同事,她就会问,夏天今天去什么地方了。同事告诉她,出车了,可能去粮店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她会立刻打电话到食堂,让王芳接电话。听到王芳的声音后,便迅速挂上电话。有时她会突然脱下白大褂,对唐咏说,我要回家一趟。也不说明事由,骑着自行车就走。要么就闭了嘴不说话,眼睛看着窗外发呆。

有一晚,她打电话给唐咏,说她在王芳家门口,夏天已被她堵在门外,让他无论如何来一趟。

唐咏听了心里一沉,说:你别闹了。还是和夏天好聚好散吧。

不,方薇薇显然非常生气,说:我把你当成我的娘家人,我是不愿拆散你的家庭才不来缠你,否则早跟夏天离婚,和你结婚了。

唐咏说:我来了又能怎么样?

方薇薇说:我把厂领导也叫来了,叫你过来。只是想要看见你,否则我怕自己支撑不住。这一晚,方薇薇时不时过来拉住唐咏的衣角,身子一直在颤抖。那一刻唐咏真想抱抱她,让她放弃自己的绝望,不放弃才是对自己的最大伤害。

之后,方薇薇就变得神神叨叨起来,她时常抱怨,以前犯这种错误,是要被打成坏分子的,现在怎么没人管了?

这样的冷战又维持了一段时间,方薇薇终于和夏天离了婚。

这个时候,朱医生的事业却出现了极大转机。他在西渡开设的私人诊所,生意好得翻天。唐咏特意跑去看他,他非常开心,说,没想到你会来,你是大忙人。

唐咏说,我一点不忙,就是混日子。

朱医生咧嘴笑说:你还混日子?大学文凭都混好了,赤脚医生都穿上鞋子了。

唐咏拉住朱医生大笑起来,说:鞋子穿得再好,脚还是原来的脚。你即便不穿鞋子,脚还都比我金贵,都是水晶做的。否则哪来这么好的生意?你看你诊所的位子,不算太好,但照样门庭若市。这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朱医生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说:你客气,你客气。但是噢,我这个诊所的生意确实很好,你看我这个诊室,都是自己买的商品房,便宜,才二万五,有六十多平,来,看一下,欢迎指导。

唐咏随意打量着房子,商铺房的格局,前后通透,中间隔断,前间看门诊,后间是药库兼生活用品储藏室。

我们保健站有的设备这里一应俱全。唐咏无比羡慕地说:都超过保健站了。

朱医生搓着手,非常得意地说:还行,还行,我主要是看皮肤科,这个比较安全,不会出医疗事故,而且吧,这类病人特别多,什么寻常痤疮,斑秃,黄褐斑、白癜风,凡是华山医院能碰到的病例,这里都能碰到。而且吧,现在的性病特别多,以前很少碰到。

一晃就到了中午,朱医生一定要留唐咏吃午饭,说:门口都是小饭店,随便吃一口,不花几个钱。还说:记得吗,哪年你请我们吃饭,你烧的乳牛全席,那个味道真是没话讲。朱医生还说:他现在一天的收入比以前一个月的还高。整个过程,朱医生一直很亢奋,是唐咏从未见过的亢奋。

朱医生的变化让唐咏深感危机,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应该躲在安乐窝里浪掷一生。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方燕,方燕说:你别试探我,我不会拖你后腿,你自己想好了就做,你是男人。唐咏也把朱医生的变化告诉了周医生,周医生讪讪一笑说:改革开放的蛋糕都让他一个人抢走了。

8

仿佛翻书一般,恍惚间就到了1989年,这一年基地的状况很不好,由于规划调整,基地位于黄浦江的上游,重污染的项目全部下马了,吃基建费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能够正常生产的项目,只有磨细粉煤灰一项,以前被视为“三废”的粉煤灰,眼下成了宝贝,市场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电厂便有了自己经营的想法,却又不能明说,毕竟当初配套建厂,是为它服务的。所以就变着法子断灰、断粮,今天是设备修理,明天是机械故障,自己则悄悄把粉煤灰卖了。在这种情况下,基地也不能坐以待毙,便利用建材行业的各种渠道和自身土地优势,搞多元经营,谋求东山再起,纵使如此,企业依然走不出困境。与此同时,对面开发区则早已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新建筑,新企业早已遍地开花,且个个底气十足。

唐咏掐指一算,自己来基地工作已逾六年多,再这么耗下去就见不到明天的希望了。便一横心,提交了辞职报告。唐咏当时的每月收入是150元左右,到合资企业,老板答应给他320元,仍做医生。这个账傻瓜都会算。但周医生还是不愿挪窝,他说,我都奔五了,继续混吧,你还年轻,出去闯闯有好处。

唐咏做厂医太清闲了。老板说,你把人事工作也兼了吧,放心,我会给你加工资。有工资加,唐咏自然不反对。过段时间,老板又说,小唐啊,我看你的脑子蛮好使,干脆就做人事经理。你的前任我另有安排。唐咏自己也没想到,短时间内会完成两级跳跃。

他再去看朱医生时,朱医生就开始喊他领导了。当然这是对他成功跳槽的肯定。朱医生说:我在南桥又买了一套商品房,三室两厅的,做到年底,我的诊所就开到南桥去了。唐咏说,还是你厉害,当年单位分房你没轮到,现在你给自己分房,牛气!

又过了两年基地被闵联公司吞并了,周医生随波逐流被分到机关保健站,但方薇薇则去了商场做营业员。现在她和唐咏明显疏远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了什么?谁也说不清。

9

之后的一天,唐咏在闵行安宁路上碰到周医生,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周医生从鹤北新村走出来,他们迎面碰到。周医生头发有些花白,但整个精气神没变。唐咏非常意外,叫了声:周医生!你住在这里?

周医生抬头看见唐咏,满脸堆笑,热情地握住他手说:这么巧,好久不见了。对,我在这里买了一套,对面欧洲花园也买了一套,都是托改革开放的福。

说:我现在搬到莘庄去了。

周医生说:怎么没买到市区去?

唐说:我哪有这个实力,朱医生才有。他08年就在市区买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

周医生说:他总算报了当年的一剑之仇。

唐咏没明白,问:什么意思?

周医生说,你怎么忘了,当年分房,他因为是小城镇户口没分到,伤自尊呀,现在好了,只要有钱,户口随便迁。他还不扬眉吐气?

唐咏笑说:你还不一样。唐咏旋即转移话题,问:方薇薇现在怎么样?

周医生非常吃惊地说:你不知道她的情况?

唐咏说:我离开老单位后,和她没有任何联系。

周医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都是老同事,应该多关心关心。

唐咏:我现在不就在关心吗。

周医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关心迟了。你知道吗,夏天和王芳结婚后,她就独自带着儿子过,后来有个姘头,是开出租的,有家室,而且一直没离婚。她被劫色也就算了,最后还被劫财。男的骗她说一起买房子,她信以为真,神魂颠倒拿出所有积蓄,结果全被人家卷走了,人也失踪了。她至今还住在老单位分的老房子里。两年前,又得了脑瘤,尽管是良性的,也动了手术,但人已完全废掉了。

唐咏有点蒙圈,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深感内疚,觉得自己对方薇薇关心太少,无论如何,他们的关系都没冷到冰点。

2015年,唐咏到闵行的一家敬老院去看望母亲,在底楼大厅,他邂逅了方薇薇。她胖了,脸和身型都垮塌了。但唐咏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便叫住她:方薇薇,你怎么在这里?方薇薇有些迟钝,但还是认出了唐咏,说:是你啊。唐咏上去拉住她的手。她眼睛突然就红了,眼泪随之流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低着头,仿佛遇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开始了尽情的释放,那种低泣是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一声声,尖细而深刻。唐咏拍着她肩头,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良久,她才说出了缘由。

夏天和王芳结婚后,双方都是净身出户。然后又重新买房,没生孩子,就养了条狗,日子过得很平淡。也许平淡不是夏天的风格,他依然喜欢猎奇,似乎也很吸引女性,所以总有些传闻,说他又和谁谁好了。听说最近一次外遇,他遭到了女方老公的强烈报复。说是男的请他吃饭,朋友一般,喝酒聊天,然后男的称醉离开,夏天独自喝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跌倒了,说是煤气中毒,但这个中毒有点蹊跷,更像是一次阴谋,却又找不到任何预设的证据,从表面看,更像是一次意外,何况没有家属的报案,想想也是,哪个女人会为一个负心的丈夫报案。夏天的抢救有些迟,尽管没死,却成了植物人,一切设计得恰到好处。没人愿意接纳他,他在医院躺了很久。方薇薇偶尔获悉此事,在家呆了半天,然后又心生怜悯把他从医院接出来,以儿子的名义送他到敬老院。面对无法动弹的夏天,她竟然没有了恨意。她说,我只把他当成一个坏孩子,一个需要母亲的照顾的坏孩子。

老同事都说她脑子坏了,她淡淡一笑说:我已无我,还要好脑子干吗?唐咏听了心里震动。

返回路上,唐咏经过闵行开发区,内心颇多感慨。此时的开发区已今非昔比,他穿过浓荫匝地的街道,把自己沉浸在鸟鸣不绝的幽静里。内心无比平静,这种平静是环境所赐予的,所谓静水深流,应是最好的注解。他边走边想:开发区在成熟,我们也在成熟。以后我要常来,这地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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