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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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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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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


我爸叫吴夏木,听起来还不错。但他的这个名字不是爷爷起的,更不可能是奶奶。我的爷爷、奶奶都是乡下农民,不识字。奶奶一度在上海法租界的大户人家做过保姆,自然比爷爷有见识。有一天,爷爷领着我爸去看奶奶,正好撞上那户人家的大小姐。那位大小姐笑容可掬地问奶奶:姨,是你儿子吗?

奶奶低头说:回大小姐话,正是。

大小姐又问:叫什么名字啊?

奶奶有点紧张地回道:叫吴七,大小姐,他是七月里生的。奶奶说完又加了一句:我们乡下人没文化,胡乱起的名字。

大小姐亲切地摸了摸我爸的头,随口吟诵道: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阳阴正可人”。七月,正是好时光啊。

奶奶是个聪明人,马上接过话茬说:大小姐是给我家大宝起名吗?大小姐没接话,笑一笑,走了。但奶奶激动起来,她认为那是大小姐看得起大宝。奶奶平时不叫爸的名字,只叫大宝,但自从大小姐吟诵那两句诗之后,奶奶就改叫爸为:“夏木”。因为这两句诗里,她只听懂了“夏木”。

一九四二年七月初,大小姐让夏木到蟠龙镇去打听一个代号叫白鹭的人的下落。这位同志原在国民党青东办事处工作,从3月起,突然就人间蒸发了,没了音讯。大小姐已不是以前的“大小姐”了,她现在是中共上海县地下党负责人,她原先还是七宝镇明强小学的老师,明强小学十年前就成立了共产党支部,那个时候,夏木就是她的学生了。

我们吴家塘当时属松江县地界,附近也有小学。但奶奶听说大小姐在明强小学教书,非要我爸到明强小学去读书,当时七宝镇属于青浦县。但七宝镇是个千年古镇,历史上出现过青浦、松江、上海三县分治的格局,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七宝在明清两代已是经济发达,赋税倚重之地了。《蒲溪小志》云:“田赋百万,非一令所能经理”,将七宝镇分为三县分治,各收赋税,也就理在其中了。那时候我爸都十二岁了,正读五年级。但奶奶对大小姐说:大小姐,你不是一般人,夏木让你教我放心。

大小姐打断说:姨,叫我杨老师,这里没有大小姐。

奶奶略显尴尬地纠正道:夏木,以后要听杨老师的话。我爸嗯了一声,他抬头看着杨老师清秀的模样,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突然腼腆了一下,沉下头去,不敢再看。

杨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对奶奶说:放心吧,走了!

一晃我爸都22岁了,已是老资格的地下党。但老资格不是吹出来的,是一件件事做出来的。就说1939年那次袭击虹桥机场的战斗。我爸喝酒喝高时,就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随身携带的子弹头,仿佛那就是一道菜。他喝一口,瞅上一眼。再喝一口,然后就会说他那次负伤的事。

那年春天.......他最完整的版本,是1939年的春天开始说起的:新四军第一支队为执行中共中央关于向东发展的战略方针,派遣第六团团长叶飞率部从苏南茅山地区向无锡、江阴、苏州敌后挺进。五月初,该团在武进县戴溪桥,与中共地方组织领导的游击武装会合,部队沿用当地游击武装"江南抗日义勇军"的番号(简称"江抗"),第六团编为江抗第二路。随即越过京沪铁路(南京-上海),抵达无锡梅村地区,积极开展敌后游击战。五月底,江抗第二路途经无锡东北黄土塘,与下乡扫荡的数百名日伪军遭遇,当即展开激战,经勇猛冲杀,展开白刃格斗,毙伤日伪军近百名,迫其退出黄土塘。六月底,第二路夜袭浒墅关车站,毙伤日军20余人,并烧毁车站,炸断铁路,使京沪铁路线交通一度中断。随后,江抗第2路军,一埭路里横扫过来,就到了上海近郊。我爸说溜时就会带出土话,“一埭路里”就是一直向前

七月份,我爸说到这里会停顿一下,然后无比兴奋地接着说:这是我的幸运月,“夏木阳阴正可人”。他后来肯定请教过杨老师这两句诗的出处,所以说到得意时,便会即兴来上那么一句。仍不尽心时,还会加上一句,“芳菲歇去何须恨”,这句更妙,国民党败了,旧时代去了,何须恨呢?共产党来了,正好是七月,太可人了!我爸对这两句诗的解读,太有创意,完全没有破绽。哇哇,扯远了,还是接着说我爸的故事。

七月的上旬,“江”义勇军已逼到七宝镇附近,我爸当时是淞沪游击纵队第一大队的交通员,奉命与“江抗”接头。那天早晨的天色特别黑,暗黜黜的,一路看不清景物,偶有路人经过,也是影影绰绰的。我爸与江抗二路军的廖政委刚接上头后,就听到随之而来的枪声。这时有位战士跑来报告,说前方部队遭遇了一伙不明武装的袭击。廖政委就问我爸,这是谁的武装?

我爸低头一想,说:肯定是姚胖子的部队,七宝地区归他部队管辖。这支部队号称“忠义救国军”,其实就是一支汉奸部队,打他!

廖政委又问:他们有多少人?

我爸说:说是一个团,其实也就500来人。

廖政委蹙眉想了想说,你马上回去跟顾司令说,我们一起,把他的部队给吃了!我爸这时看了廖政委一眼,又看了一眼。迟疑了。

廖政委抬起头问:还有什么,快说,爽快点。

我爸说:附近虹桥机场驻扎了不少日本鬼子,我们这里一打,鬼子一定会出动救援。

廖政委在原地来回转了个圈,站定后,语气坚决地说:那就连他们一起打!他的手往下一撸,那些日本鬼子似乎只是桌上的积灰,被他随手一撸就能干净。当然,他又说:打之前,还要和顾司令合计合计,你回去约一下顾司令,我想马上和他碰个头。

我爸被眼前的情景给震住了,他还没有理清头绪,就被裹挟进了肃杀的氛围里。年初的时候,在麻力泾村,当时驻扎在白鹤江的日军获得汉奸情报,连夜出动部队,妄图包围正在那里开会的工作队。但敌军行至赤邬庵时,就被放哨民兵发现,便立即报告了驻扎在孙家圩的抗日游击队。游击队十来个人旋即展开阻击,同时派人飞奔至观音堂三支队联络站报告敌情。结果,日军反被游击支队包了饺子,围剿不战而败。但鬼子并不甘心, 4 月上旬,他们再次出动一个小队,并携带迫击炮,包围了活动在观音堂镇的青东游击队。淞沪三支队得知这一消息后,迅速从外面把日军团团围住,也就一支烟的工夫,愤怒的子弹顷刻向鬼子的背后飞去。鬼子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并没慌乱,他们一边焚烧“正康米行”,寻找逃脱机会;一边发出黄色信号弹,向外求援。但直到下午,未见援兵赶到。日军便不得不原路突围。但退到河边时,发现桥梁已被拆毁,根本退不回去。便迅速折回,企图从镇东突围。游击队早料到鬼子会从那里撤退,便事先设置了埋伏。鬼子逃到那里,顿时被地雷、手榴弹炸得狼藉一片。无奈之下,他们又逃窜至火烧庙,结果又被另一支以逸待劳的游击队,打了个晕头转向。剩余鬼子,则沿着陈塘江,一路狂逃。沿途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战后顾司令总结了两点,第一,鬼子的单兵作战能力确实很强,他们也就三十来个人,遭到游击队多次伏击,依然能逃走十几个人。第二,日本鬼子也他妈是人,不是神;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也是可以被打败的。

对于没能参加那次战斗,我爸一直耿耿于怀。因为那次战斗,打出了广大军民的抗战斗志。日本鬼子不可战胜的神话被彻底破灭后,群众抗战的积极性受到了极大鼓舞。然而这么重要的一场战斗,居然没让他摊上。我爸心有不甘。

四月不是我的菜,现在是七月了,总该轮到我了!我爸那天返回路上,都在想着这件事。他担心捞不到参加战斗。

七月的田野已经非常丰腴了,各类作物的茎叶,都显出一种苍翠而挺拔的样子。我爸觉得自己也该像那些玉米一样成熟了,所以他走在队伍里,把胸挺得老高。顾司令见了就说:你该猫着腰,看前方,看脚下。爸没吱声,只是傻笑。顾司令也就跟着笑起来,说:等一下当心了,子弹不长眼,别给咬到了。你可是我们部队的秀才。我爸使劲点头,但并没回答,因为他觉得,即便被子弹咬一口又能咋样。战士就该有战士样子,不能怕死,不能当孬种。

然而打姚胖子的忠义救国军并不费力,刚接火时,他的部队还“噼噼啪啪”打了那么几下,很像那么一回事。顾司令用望远镜看了看对方阵地,然后就让炮手把刚从鬼子手里缴获来的迫击炮架上,说:来,轰他几炮!炮手架完炮,竖直大拇指对了对目标,调整完角度,就把炮弹投进了炮筒。炮弹一发接着一发射向天空,又非常优美地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夏花一般绽放。只是看不到绽放之后的那种绚烂,所能看到的,是一大片趴倒的尸体;掩体外,腿和胳膊扑动着,头颅扎在血迹斑斑的泥土里。紧接着,冲锋号就吹响了,那声音,同样是血性的,携带着战士的激情,狂风一般刮过去,席卷了沿途的残兵败将,席卷了那个夏季的腐败之气。我爸冲在人群中,被波涛裹挟着拍向胜利的彼岸。

这时候,有两辆汽车从北面开来,汽车顶上的机枪持续不断地扫射着,汽车轮子爬上了坚固的石桥,汽车后面还跟着一路小跑前来救援的日伪军。早就埋伏在那里的游击队员,迅速拉响了预埋的炸药,“江抗”的部队用密集的火网挡住了增援部队,而且阻击火力远远超出了增援部队的预期。这时候的廖政委,站在河的对岸,观察着战况。日伪军开始组织反击,迫击炮和重机枪都用上了。战斗进入胶着状态。廖政委不担心这个,他只期盼顾司令那里能尽快结束战斗,然后按照预定计划,直插虹桥机场,因为这些增援是日伪军是从附近的虹桥机场派出来的。日军太轻敌,他们以为暂时抽调机场守卫部队过来增援一下,没啥大事。游击队被打垮,就是小菜一碟的事。然而,他们没料到,姚胖子的部队如此草包。刚跳上戏台,没比划两下,就败下阵来。而且,一路逃蹿过来,直接进了虹桥机场。

这时“江抗”的部队已经猛扑到跟前,两支部队合在一起,如猛虎下山。由于前面有伪军开道,机场内看守的日伪军尚未弄清咋回事,就和游击队员搅和在了一起,开始还有日军端着剌刃迎上来,但游击队员并不吭声,格开刺刀就往他们胸上捅。我爸说,他也捅死了一个鬼子。我说,你看错了吧,肯定是伪军。他听了就跟我急。说我胡搅蛮缠,鬼子就是鬼子,哪能成了伪军。我说伪军也不是稻草人,能捅死也不错。爸说,伪军见游击队,马上就投降,和鬼子很好区分的。但我也麻痹了,随着其他游击队分路搜索,没在意驻守机场四角碉堡内的日军,结果被他们发觉了,顷刻间,他们的步枪、机枪同时向我们射来。我就是那时被子弹咬到了,还好没打到要害部位,只在小腿上留了个窟窿。这时顾司令和廖政委都跑了过来,廖政委说:这里不宜久留,马上就会有新的增援赶来,久留不利,我们还是撤吧。顾司令指了指前方说,机场那个角落停放了4架飞机,也许是待修飞机。它们都不在碉堡机枪的射程范围,把它们炸了再走。廖政委说声好,然后就回头叫道:许杰,带上你的人,找些汽油来,给我把那四架飞机给炸毁了!

那天,我爸被战友架着撤离,没跑出多远,就听见背后持续不断地响起了爆炸声。旋即,就看见冲天火光,照亮了虹桥机场的上空。那个场面真让人激动!我爸每每说起那个场景,眼里就有泪花。

2

杨老师向我爸交代任务时,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多方势力犬牙交错,生命脆弱的程度,无异于景德镇的薄胎瓷。

我爸问:“白鹭”同志的真名叫啥?

杨老师说:你们应该见过,他叫顾振。

我爸愣了愣说:是顾振大佬(哥)啊。我爸在那个瞬间,想起了他和顾大哥之间的交往。那次夜袭虹桥机场,“江抗”名声大震。此时顾大哥在连柏生的部队担任区队长,得知这一喜讯,精神振奋,便主动要求率队奔赴浦西开辟敌后根据地。我爸那时跟随顾司令的淞沪支队正好在茜蒲泾一带活动,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干河,位于上海县与松江县界河,那里有个小镇,是个日军据点。他们部队经常在那一带袭扰日伪军,旋风一般,时而来一阵台风,时而又刮一阵季风,弄得日伪军不敢贸然出动,就怕出门吹歪了脖子。

那年深秋,顾大哥也赶了过来,在钱家滩驻扎。这天他的部队奉命袭击新桥日军据点,赶到时,却发觉中了埋伏。顾大哥当时没乱,非常沉着地指挥部队边打边撤。我爸当时所在的中队恰好就在附近,便赶过去搭了把手。部队突围后,我爸见到了顾大哥。他中等个子,浓眉毛,细长眼,看着英气勃发。他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爸的手,笑着说:夏木同志,你出手太快,没留出足够的时间考验我。

我爸被他逗笑了,连连叫道:大佬,大佬,你是我大佬,我哪敢考验你,我还想从你这里学招呢,你是教官。

别,我们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你是学弟,我是学长。都不是教官。

对,我爸一拍脑袋说:我们都是太仓师范学校毕业的。

据说顾教官的个人军事素质极好,我爸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一直想从他那里学点东西,苦于没有机会,这次见了其人,却依然没时间交流。日军的子弹还在背后追着,他们只能匆匆别过。之后又有过几次碰面,都是来去匆匆。顾振经常一身农民打扮,持枪疾走,行踪飘忽不定,有点仗剑走天下的感觉。后来听说他得了伤寒,回陈行养病去了。1940年,听说他在上海县召稼楼策动过一次武装起义,后被任命为淞沪游击纵队第五支队第一大队副队长,再后来第五支队奉命向浙东转移,就没了他的音讯。

1941年,在苏中根据地。我爸正好到顾司令那里送一份情报,在那里意外碰到了顾振。他那时以上海民众慰劳团员的身份,来见顾司令的。当时我爸已经走了,原本是一个擦肩而过的情节。没想到离开司令部5分钟后,又被顾司令叫了回来。顾司令的警卫员气喘吁吁地从背后叫住他:夏木同志,顾司令叫你马上回去。

咿,又啥事了?我爸当时嘀咕了一句,就返了回去。走进司令部,他意外见到了顾振:大佬,是你啊。

顾司令问:原来你们认识?

我爸说:报告司令,顾大哥是我的学长。

顾司令说:那就好,那就好。他面对顾振说:新四军淞沪游击纵队三支队一直活跃在青浦县一带。你回去后,要尽快与当地党组织取得联系,设法从不同渠道获取日伪军事情报,这样才能在今后的对敌斗争中占得先机。遇到紧急情况,你也可以通过夏木同志传递消息。

顾司令还给我爸和顾大哥分析了当时的形势。他说:从整个战局看,由于日军在缅甸打败英法军队取得胜利,中缅国际物资的通道被日军控制。中国最后一条补给线被斩断了。所以国军与日军在正面战场上的较量会变得非常艰苦。另一方面,从1941年起,国民党顽固派连续发动了反共高潮,并对解放区进行封锁和包围。

面对这一形势,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民众,一方面要在对日斗争中,展开:反扫荡、反蚕食、反清乡斗争,另一方面又要在有理、有利、有节的原则指导下,粉碎国民党的反共高潮。所以,你们也要做好思想准备,他指着顾振说:你回青浦后,不仅要面对日伪军等公开的敌人,还要面对举着国共合作大旗暗地里却不断使坏的“合作者”,比如阮亚丞。他可是个老牌反共分子,我们是老对手了,他在与淞沪游击队的摩擦中,吃过不少亏。

3

对于“白鹭”同志的失联,杨老师分析:“白鹭”同志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军事素质极好,发生一般意外的可能性极小。他要么被日本宪兵队秘密逮捕了,要么是被中统或军统暗害了。但从内线传来的情报,日军宪兵队近期所抓捕的抗日分子中,并没有“白鹭”同志。那就只剩下国民党这头了。眼下阮亚丞兼任了青浦县地下县长,他的嫌疑最大。而且上头早就秘密下发了《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和《共党问题处置办法》。他动手清除异党,从他们内部讲完全名正言顺。

我爸脱口骂道:迪个入娘贼(本地骂人话),去年在谢石关村,杀害了我们50多位同志呢。

杨老师瞪了他一眼,举手朝他一指。我爸立刻意识到自己爆了粗话,吐了吐舌头,缩在一旁不响了。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面对老师的教诲,令他心中不由地一暖。

回家途中,我爸一直盘算着下一步的工作。他从七宝镇返回东吴地区的吴家塘,也就四五里路。但它们分属两个县,当时七宝镇属于青浦县,东吴地区和莘庄镇都属松江县。当然,那时也没有七莘路,一条曲里拐弯的官路,也是用煤渣碎石压成的。而且从当年的7月起 日伪军开始对太湖东南地区实施第一期清乡扫荡,莘庄、七宝、华清、诸翟、纪王等地区都被划在清乡”范围。所以这一路并不好走,沿途不时有日伪军的盘查;还有零星的枪声,从附近传来。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味,那些烟火味,飘过两旁成熟的谷物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担心,生怕那些谷物会突然着起火来。那老百姓还活不活了。眼下粳米已从去年的每石95/中储券,猛涨到每石500/中储券。日伪还在虹桥路架铁丝网,设置出人口。农民进上海市区出售蔬菜、柴薪、花卉,均须凭通行证通过。每张通行证,每月须缴3/法币,每担货物出入一次,须缴0.1/法币。哎!这亡国奴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啊。

突然,我爸看到不远处有大片的紫云英,那一朵又一朵紫红色小花,像雨伞一样举在碧绿的圆叶上,绵延一片,美极了!这种草,本地人都叫它红花草,一般在26月份开花,如今都7月了,她们还那么没心没肺地开着,战争硝烟似乎与她们毫无瓜葛。我爸一下子兴奋起来,他突然挂念起成蕾,因为成蕾最喜欢紫云英了,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却又默默地美成风景。

成蕾是我妈。现在必须说说我妈的故事了。成蕾在做我妈之前,先给我爸做了十几年的妹子。这话听起来有点拗口,但事实就是如此。

1927年,那年我奶奶还在大户人家当保姆。一天晚上,奶奶出门给大小姐买夜宵,走到街上,突然听到枪声、爆炸声一片。她跑过一家照相馆,只见照相馆的门大开着。她跑进去一看,只见地板被炸得稀烂,血泊一摊又一摊,似乎刚被手榴弹粗暴地清洗过。那狼藉的形状,分明是战壕、是炸毁的碉堡。一个女人歪倒在柜台上,几乎缩成了一团,胸前尽是伤口。墙角,有一个小女孩不停地颤抖着,孤零零地,显得非常可怜。她无意中在柜台上摁了一下,血污沾了一手,她举起手,看着斑斑血迹,也发起抖来。她感到了惊恐,那个瞬间,她不由自主把目光再次转向了那个女孩,心里突然就涌起一股慈爱的暖流,那种温润的溢出,迅速覆盖了她的全身,转而也让覆盖了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成蕾,那年,她才五岁。奶奶把她从烟雾弥漫中一把攥出来,然后就把她带回了家。成蕾当时还不愿走,她被奶奶攥着,手里死劲捏着一张照片;另一只手,非常无助地往屋里乱抓,似乎在抓那些尚未散尽的烟雾。当时她的眼中布满了惊恐,却并没哭泣。她想喊,却只见张嘴,没有出声。奶奶返回家时,大小姐已经离家而去。老爷说:大小姐去了广州,好像是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匆忙出门了。老爷也不清楚大小姐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具体去广州什么地方、干什么、和谁一起?一概不知。

奶奶把成蕾带回吴家塘时,正值5月。那天的紫云英花也是开得这般醉人。在经过那片紫云英地时,成蕾突然叫了一声:妈,快看!多美呀。喊出这一声时,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之前的两周中她没说过一句话,表情始终滞呆着,眼睛也是茫然的。但此刻,她忘情地叫出一声后,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四顾周围,哪来的“妈”呀?刚才一刹那,她产生了幻觉,还以为妈就在身边。她梦幻一般走进紫云英的花丛里,又非常现实落回了田埂上。此刻那些泥土正散发着特别的腥味,还夹杂着淡淡的粪便气息。这个过程非常残酷,却拽回了她的原神。

刚来吴家塘那会儿,我妈显得特别孤独,她经常独自跑到开着紫红小花的野地里,在田埂上一坐半天。我爸见了,就会悄悄地坐到她身旁,然后坐拢来勾紧她。我妈开始会甩脱他,但我爸是个嬲劲十足的人,他会再次勾紧她,这样来回拉锯几次后,我妈也就随他了。许是在那样一个早晨或是黄昏,有人取暖总比没有强。有时我妈会坐到横塘边上,因为我爸说过,这条河的水是从淀山湖流来的,它最终会流向黄浦江。我妈希望她许下的所有心愿最终都能抵达她曾经居住过的老屋,她相信外婆的灵魂还会在那儿游荡。

后来我爸去学校读书了,我妈也跟着去。我妈比我爸小两岁,诸校长开始不让,认为我妈太小。但我妈拿来小学一年级的课本,照着通读了一遍后,诸校长就愣了。他当时微笑着对我妈竖起了大拇指,然后转身去捧来一大叠书,说:你自己看,你想从几年级开始读?我妈把二年级到三年级的书都读了一遍后说:那就从四年级开始吧。诸校长又问:你还学过什么?我妈说:数学、画画、日语。诸校长是个非常开明的老师,曾经上过私塾,读的自然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古文观止》等。之后才上了洋学堂,他是诸家塘公认的秀才,古文底子极好。

好吧,诸校长拍了拍我妈的头说:你就从四年级开始读。但课余时间,你还必须读一读古文,这个我来教你!

诸校长让我妈直升四年级的消息一下子在整个东吴区传开了。奶奶刚听说这个传闻时,也是吃惊讶不小。成蕾是个聪明囡,奶奶心里自然清楚,“迪个囡呒啥话头”,这是奶奶常说的一句话。但聪明到这个程度是完全超乎奶奶想象的,所以两年之后,我妈在得了一场大病变成聋哑人时。奶奶完全崩溃了,这个变故,让奶奶内疚了一辈子。

所谓乖囡难养,我妈一直是大家公认的难养孩子。就说喝水吧,我妈老嫌灶头烧出来的水有油腥味、有污毛臭。奶奶就说:好,我给你换只镬子,换小镬烧水(农村灶头多为两眼灶,灶面安大镬、小镬,一般都在大镬烧菜,小镬烧饭或闲着)。后来我妈看到米囤里的陈米出虫,又尖叫着,躲到奶奶身后。她指着米虫说:这米做出来的饭,我再也不吃了。奶奶又说:好,我给你借新米去。乡下人一年到头,挨到陈米出虫,新米也就上市了。有些人家饭量大,早早就轧了新米。这个时候去借一栳新米,应该没啥问题。

奶奶对我妈的迁就,远超过我爸。然而即便如此,我妈在8岁那年,无端生了一场大病,持续两周高烧不退,看了中医,又看西医,结果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高烧是退了,但耳朵却聋了。

在奶奶眼里,我妈不仅灵清,还好看。我妈的好看,和本地人异是一样。她不仅皮肤白,牙齿白,眼睛还水灵。说话软声软气的,煞是好听。关键是洋气。

我妈耳朵聋了之后就不再淘气,也不再追着我爸,抢他嘴里的叫鞭。现在叫鞭吹得再响,她也听不见了。这种安静,让人见了心痛。奶奶经常偷着抹泪,爷爷则一向沉默寡言,他只会叹气,然后扛一把鎡头往外躲着去了。我爸使尽法子想哄我妈开心,但我妈不知道他在说些啥,仿佛隔岸看杂耍,找不到情感共鸣点。

我妈能做的,就是看书,还有钩针编织。

其实我妈还是能说话的,只是发音不准了,就像外国人说中国话,拗口。但人家说什么,则完全听不见。好在时间久了,她渐渐地能从对方的口型变化中猜出大概的意思来,开始还有误差,后来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奶奶这才松了口气,说:迪个囡聪明,听不见,但看得清。只是无法上学了。按诸校长的说法,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可惜啦!

我妈不仅读书好,钩针编织也好。那个时候,莘庄镇出现了专门收购及串乡上门收购花边的花边号。1936年起,莘庄镇一些布庄干脆关了重造,在南街,一些商家造起了规模较大的两楼建筑,设置了前店、中坊、后宅,专门从事花边收发、加工、洗洁、整烫等业务,然后直接将这些花边出口到国外。

爷爷祖上人丁稀少,我们在吴家塘的房子也是单埭房,不似别人家的绞圈房,兄弟几个聚在一起,房子围成一圈,看着红火。我们单埭五间房子,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构树,又叫假杨梅树,因为它结的果实,像杨梅,能吃,还微微有点酸甜。这种树贱,但生命力极强,树冠张得很大。看着很粗野,但全身都是宝。奶奶经常用它的叶子给人治鼻血,还用树皮治人皮炎。那些年,我妈就坐在那棵树下,静静地钩织花边。她左手捏线,右手执针;左手一缠,右手跟着一钩,这样来回几趟,一朵花就钩出来了。不一会儿,无数朵梅花就落满了她的画布。那些辫子针、长短针、后退针、虾节针都被她应用得极为熟练。她钩的花边,被人交口称赞。那些收购者都抢着上门来收。

但她的地里活却一样也拿不起来,坌地、落拔、摊地、耙地,没一样拿得出手,就连最简单的割草,她也割不过同龄的其他孩子,而且每次割红花草,她都要落泪,还说,那是画啊,糟蹋了可惜。12岁那年,她看全家人都去插秧,也定要跟着去,结果没插两排就晕倒在地里了。奶奶见了直叫:囡啊,你就别添乱啦!

奶奶之后再也没让她下过地。我妈呆在家里,除了看书、钩花边,还负责做饭。时间一久,我妈烧菜的手艺渐渐超过了奶奶。她做的本地菜里,常会融入浙菜元素。比如她做的酸溜白菜和糖醋藕块,完全改变了本地菜的做法。但我妈说,那是她小时候的记忆。她还将吃不完的毛豆,用酱油煮熟了晒干,然后当零食慢慢吃。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七宝方糕,这种方糕,乡下只有在过年时才做一点。这种糕的外皮是糯米做的,咬一口,甜甜糯糯的,里面是豆沙馅,当然也可以放芝麻、枣泥什么的。至今都是七宝镇的著名美食。

然而,这样平静而踏实的日子,很快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给炸没了。后来我专门查阅了《莘庄镇志》,其中记载:民国二十六“八.一三”后,日本军国主义向我国发动全面进攻,1028日清晨6时,日机一架,侵至本镇上空,低飞后投下炸弹3枚,落弹处是镇北栅口、东街127号门前及鑫源南店,死伤8人。我们吴家塘没人写志,但我们隔壁村的褚半农先生写过《褚家塘志》。其中有记载:日本军队侵略中国后,自1937年起,褚家塘先后共有4人被日本鬼子杀害,另有5户人家共10间房子被烧毁。吴家塘比褚家塘大的多,期间死伤人数应该不在少数,只是没人统计,也就无法考证了。但我妈有一次去松江新桥镇走亲戚,却是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的残暴。据说那天有几个日本兵去一家茶室搜查抗日分子,当时店里有几个农民模样的男子,因为没有起身鞠躬,就被日本兵拖到街上,罚他们并排跪在街路中央。一阵拳打脚踢后,日本兵仍不过瘾,最后居然举起农民随身携带的铁鎝,硬生生砸碎了他们脑袋。砸下去的那个瞬间,我妈吓得尖叫了一声,是奶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才没让她惹出更大麻烦。

4

我爸回到家时,奶奶、爷爷还没从地头回来。我妈已经做好了饭,一个人边看书边等着家人回来。我妈所看的书呢,都是我爸带回来的。除了当时流行的小说外,更多是鲁迅、郭沫若等左翼作家的书籍。他还偷偷带回过毛泽东《论持久战》和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

此刻她正心无旁骛地看叶紫的短篇小说集《丰收》,及至我爸走近时她才抬头看见他。她跳起来,叫了一声:哥,然后配合着手势说: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们回来了。由于听不见,她对自己所说的话,没把握,所以总要配合手势来表达,其实她说的话,我爸都能听懂,只是有点走调。失去了听觉的她,大脑无法自动纠偏。而且她的手势也是自创的,只有家人能懂。我爸笑了,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我妈不喜欢被人拍脑袋,就用手拨开说:你还把当小孩。

我爸旋即双手合十,作揖道:对不起,是哥不对,我妹现在是大姑娘了。

我妈指了指自己,说:现在开始,不做你妹了!

我爸一愣,说:不做我妹,那做什么?

我妈推了他一下,转身说:你笨,笨死了。

我爸确实有点笨。其实在我爸读师范的那几年里,我妈一直给爸写信,起初的书信往来,带有家人的关怀和问候,有奶奶、爷爷的叮嘱。但之后就推携带了我妈的个人情愫,我妈诗一样的书面语,肯定比她疙疙瘩瘩的口语要强,她讲完正题之后,经常会在信尾,来一段描写:黄昏如此宁静/田野吹来的风,携带着/情绪,阴影们交谈着过往/惟独我是观众。那些日子,我妈特别思念我爸,我爸就是她的全世界。以前每天在一起,感觉不到感情的深浅。现在分开了,距离让她有了审视感情的宽度。在紫云英盛开的季节,我妈无比煽情地写到:红衣盛开的女孩/从命运的背面走来/没有阳光的早晨/湿漉漉的青春/悄悄绽放着相思。我爸始终没明白,我妈的那些诗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妈的回答就一个字:笨!

当然,我爸还是能够读懂,那个“笨”字背后的撒娇。

看着我妈的背影,我爸突然想起,她从新桥镇回来的那个晚上,莫名其妙就发起烧来,一直昏睡,还说胡话。当时奶奶急得不行,嘴里不停的嘟囔:真是撞见鬼了,日本赤佬个个都是魔鬼。她冲着爷爷怒喊:当街噢,当街用铁坌茶客的脑瓜。那个野蛮噢,比畜生还畜生!

奶奶本以为这次我妈要完了,十几年前,我妈亲眼看见外婆被枪杀,是受过刺激的,如今场景再现。还不会玩完!奶奶像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但三天之后,我妈奇迹般醒来,没事似的从床上爬起来。她比想象中坚强,她对我爸说:我要入伙,跟你一起打鬼子。我爸当时蒙了,愣了半晌才问:你想入谁的伙?我有什么伙。我妈顿时生气了,一低头,眼就红了。然后又蹦出一句:你以为我傻啊,你做的事我全知道。边说边用拳头使劲捣我爸的胸。我爸旋即投降:好好,别生气!

关于我妈也想入伙的事,我爸给杨老师汇报过。杨老师当时就说:现在是全民抗战,论何人都有守土抗战之责,但你妹妹是个聋哑人。

但她更是革命的后代。

她不是你亲妹妹?杨老师问:说说,怎么回事?

我妹叫成蕾,我爸说:她的爸妈应该都是共产党。1927年她妈被国民党杀害时,她爸正好不在现场,所以她爸一定还活着。只要找到他爸,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说心里话,我一直想让组织帮助寻找她爸,只是没好意思开口。

杨老师问:她爸叫什么名字?

成晟。

有照片吗?

有,他们全家照一直被我妹收藏着。

成晟,成晟。杨老师着了魔似的不停嘟囔: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我爸好奇心陡起,问:什么巧事?

杨老师说:你别问,先把照片拿给我。

之后杨老师看到了照片,说:果然是他,成老师,留日学生。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1927年,去了南昌,后来上了井冈山。

那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也许已经牺牲了。这么多年来,从没听到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那天下午,我爸和我妈一起坐在横塘边上,一起看一只孤零零的白鹭在河里啄鱼。看着它垛到树上,又飞落到河滩。然后被远处的一声枪响惊到了,就噗嗤一声飞走了。坐了半晌,我爸扳过我妈的脸,让她看自己的口型,说:你爸是共产党。你妈也是,她是被国民党杀害的

共产党,共产党是什么组织?

我爸就从兜里掏出一本《共产党宣言》,递到她手里。

我妈随手翻了翻,又问:他现在哪里?

不知道,也许在延安,也许在其他什么地方打鬼子。

我妈对着我爸,用拳头猛砸自己的手心说:我也要打鬼子!跟你一起,给我一把枪。

我爸说:打鬼子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用你的方式。

我的方式,我有什么方式?

钩针。

这是一个让人笑喷的话题,关于用钩针打鬼子,我妈很久都没弄懂。难道让我用钩针去扎鬼子的眼睛吗?我妈还说:没等我靠近,鬼子早就开枪了。

我爸听了哈哈大笑,说:具体你别管,你就按我要求先编些茶垫出来,图案我来提供。当时我爸在七宝镇一家茶馆做掌柜,那是中共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站。

我妈照做了,尽管不晓得这些茶垫能派什么用场。

之后的一天,淞沪游击队的交通员来七宝茶馆喝茶,我爸用一块钩有“天狗吠月”图案的茶垫,给他端去一杯茶。交通员喝了两口,扔下茶钱就匆匆走了。那是19404月中旬的一天,日伪军4000余人围剿了七宝、诸翟等地区在内的青东抗日游击根据地。当时中共青浦工委和淞沪游击纵队第三支队在得到警示后,迅速撤离驻地,实施了突围,然后安全转移到了“苏常太”地区。

5

这都是之前的事了。此刻我爸要去青浦蟠龙镇工作,到顾振大哥曾经工作过的青东办事处上班。

蟠龙镇又名盘龙镇,坐落于蟠龙塘西侧。地处青浦县东境,与上海县接壤。镇上时有米行、米厂10多家,是向上海市区输送粮食的主要集镇。那时,日军已经浦东沿三林塘港,浦西沿横沥港、沪杭铁路、茜浦泾、女儿泾等建筑起160余公里长的竹篱笆,作为清乡封锁线。对粮食等农产品及工业品实行统制。封锁线内外日用品、粮食价格相差数倍。故经常有商贩冒险越线贩运,当然,一旦被抓便会残遭杀戮。

杨老师对我爸说:眼下蟠龙镇畸形繁荣,都和米行有关,和物质中转有关。军统、中统、日伪、三教九流都混迹其中,敌友难分,信息量很大,但关系错综复杂,危险性同样很大。你必须小心再小心,确保安全第一。青东办事处的主任,姓王,也是太仓师范毕业的,曾与顾振是同学,也是你师哥,有这层关系,你应该不会遭到排挤。但不能出头,要低调。顾振当时太高调,担任民政科长没多久,就在当地发动群众,组织起7支抗日自卫队。那架式,一看就是共产党的作风。陆县长的嗅觉好着呢,他能闻不出味来?

我爸说:放心,我一定小心再小心。

但我妈还是不放心,第二天早上,我妈牵着我爸的衣角不肯松手。那一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水稻上的露水也已经晞了,成群的麻雀飞走一批,又来一批。我爸说:要走了。我妈不吱声,也不松手。我爸又说:真要走了,还有十来里路要走呢。我妈这才松了手。但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要少一根头发,我跟你没完!

我爸到青东办事处去上班是通过国民党省党部某个官员推荐的,所以王主任对他还算热情:他握住我爸的手说:老弟啊,以后多帮衬,多帮衬!

我爸自然会说多关照之类的话,他清楚,这个“青东办”只是县党部的基层机构,要想通过这几个人找出顾振大哥的下落,恐怕很难。当时密捕顾大哥的那拔人,是县党部派下来的,他们都是中统的人,那个行动队长叫亢无为,只有找到他才能弄清顾大哥的下落。

怎么找能?我爸心里焦急,其实急也没用,都在敌后工作,都把自己藏得很深,今天在这里叫亢无为,明天换个地,早就改了姓名。难呐!

我爸是不抽烟的,但这天他在街路上闲逛的时候,抽了一支烟。烟就这么叼着,也不真抽。他穿过一条小巷,拐弯,又进了另一条巷子。这时,他的后脑勺被重重的挨了一棒。他当时就晕了。醒来时,他看到头顶悬挂着一盏明晃晃的电灯。他不由主自地眯起眼,看清了坐在不远处的一个男子,三十多岁。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只麻袋上。那男人正在抽着烟,看着他。

醒了?男人说。然后一挥手,两名汉子从麻袋上把他拖下来,拖到那个男子的面前。

男子说:你是来找“白鹭”的?“白鹭”应该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啥?我爸迷茫的样子,看一眼男子说:你搞错了吧,先生,我只是一个路人。男子听了咯咯笑起来,说:这个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装得不像,一点都不像。他说着顺手把一盏电灯拉了过来,用手举着一只灯泡仔细地看着我爸。我爸被照得完全睁不开眼睛,脸上被灯光的温度烤得发烫。

男子松开灯泡,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中统青浦情报站的亢无为,你也许在找我,也许没有。但我一定要找你。因为你就是共产党,你是我必须清除的对象。我爸现在明白了,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脑中还兀自冒出一句,“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诗。

他迅速让自己冷静下,然后说:亢队长,你肯定搞错了,我是青东办事处的,是自己人。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队长?

我听余副主任介绍过你。

不对,余副主任是省党部副主任,他怎么可能知道我这么一个小人物?

亢队长是自谦了,你掀起的大浪,拍死过太多的潜伏共党,谁人不知,无人不晓。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亢队长说完这句,眼露凶光,对准我爸当脸一拳。接着,就有人用木棒朝他劈头盖脸打来。他被再次打晕。

我爸再次醒来的时,发现仓库里已经空无一人。他试着站立起来,然后摸到门边,发觉房门并没关死。他迅速跑了出去。此时已是夜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燥热的气息,我爸深吸一口气,这时的身体才突然醒来,节节骱骱无比疼痛。在这个夏天夜晚,他抬头看了看天,辩清了方向后,窃笑着,疯跑起来。他毫无缘由的兴奋,原于他找到了亢队长,并认识了他。他暗想,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总有机会找到顾大哥的下落。

6

我爸返回蟠龙镇后,没有马上联络组织。他清楚,这是中统惯用的伎俩,这招叫“打草惊蛇”,否则他们也不会留门让他逃脱。如果此时他去联络组织,正好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希望“惊蛇回巢”,如此,才可能顺藤摸瓜,才可能再立新功。

第二天王主任看到我爸鼻青眼肿出现在办事处时,很是惊讶,问:怎么啦?

我爸咧了咧嘴,苦笑道:被一群疯狂咬了。

王主任怔了怔,旋即道:疯狗欺生,你以后可要当心喽,最好是弄一根打狗棒来防身。

我爸懂他的意思,摇摇头说:不是丐帮祖师爷亲赐的打狗棒不管用。

余副主任,可是长老级的人物!王主任抛来一句,有些疑惑地瞅他一眼,然后转身上了楼。

我爸愣在原地想了想,感觉是不能放狗过门,余副主任不是一般人物,他的人被狗咬了,如果选择忍气吞声,一定会被所有人怀疑。但余副主任不是自己的关系,那是组织安排的,所以他必须让组织出面斡旋。

七宝镇茶馆肯定不能去,我妈现在也去了那里,专门负责后厨。她要是看见我爸现在的样子肯定大呼小叫。那就彻底露馅了。杨老师的住地更不能去了,去了无异于犯罪。那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就是南张天主教堂。这个教堂的女工作坊在附近招收过女式,专门学习编结技艺。我妈在那里学过钩针编织。后来这个地方也成了杨老师的秘密联络站,只是这个联络站没有具体联络人,至少表面上看不出联络人,那些收花边、台布、窗帘的女基督教徒都是修女,那些紧急情报就是通过刺绣品传递出去的。后来情报传送有了改进,因为把情报织入绣品,取件时,容易与其他绣品混淆,解读也困难。后来我妈钩了一只独一无二的马桶包,那只包上的图案和网格是组成密码的关键,那些镂空网格原无密语,但在网格里织入了花瓣和花蕾后,就组成了摩斯电码。而且密文开头均以花蕾起头,意即“成蕾报告”。读毕密文,花瓣即可拆除。包可重复使用。

现在细想一下,我爸觉得自己不合适去这个地方。那地方,奶奶或者我妈去才合适。交付女工绣品,只能女人去。

那怎么办呢?我爸在七宝镇闲逛的时候,暗想能够遇到一两个熟人,希望他能给茶馆掌柜捎张纸条,此刻那张纸条就攥在爸的手心里。但背后的跟踪一直都在,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我爸沿着浦汇塘往回走,走到街口时,意外碰到了同村的一个熟人,那人跟他打招呼,然后又非常惊讶地盯着他五䫲六肿的脸。我爸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但这个手势,没能挡住那人回去向奶奶传话。

奶奶听了他非常夸张的描述,顿时像天塌了一样。她马上问我妈:夏木被日本人打啦?自从看见日本兵残酷杀害中国人之后,我爸身上出现的任何伤痕,她都会往日本鬼子头上套。

我妈一头雾水,但旋即紧张起来。她使劲用手比划,嘴里还问:他怎么啦?哪里受伤了。奶奶也跟着她一起比划,她在自己脸上、身上使劲的划,使劲的砍。吓得我妈都哭了,问:他到底怎么啦!

我也不晓得,真不晓得!

我妈急了,也不顾组织规定,直接就去蟠龙镇看我爸了。

这实在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我妈不认识去蟠龙镇的路。她说的话,人家听不懂;如果用纸条问路,农村文盲居多,弄不好会遭白眼。更关键的是,她涉世太浅,人又漂亮。万一遇到不良,那就坏了。其实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我妈谁都没问,她独自一人就来到了蟠龙镇。她曾问过我爸,若以吴家塘为原点,蟠龙镇在什么方位。我爸告诉过她大致的方位。我妈后来就是根据这个大致方位找到蟠龙镇的。另外,我妈出现在蟠龙镇时,已是女扮男装的叫花子。

我爸那天从办公室出来时,心里突然惦记起我妈,他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能踩到她的笑声。她说她从今往后再不叫他哥了。那叫什么呢?他咧嘴笑了一下,手抬了抬,又放下了。刚才那一抬,是在摸我妈的头,我爸还是喜欢摸我妈的头。

我爸边走路边想着心思,没注意走到跟前的叫花子。那个叫花子拿个破碗直接送到我爸面前,我爸兀自跳开去,抬眼看了看。叫花子破衣烂衫,蓬头拉面,但眼睛雪亮。他们对视的一刹那,我爸突然“咯棱”了一下。我看见叫花了眼里崩出的泪,我爸情不自禁地惊叫一声:是你!但旋即又压制住情绪,往她碗里放了一张法币。我妈微微低头,做出一副道谢的样子。此时,我爸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迅速闪身,往前走去。我妈朝后退去,一直退到墙根。

我妈再次扮成叫花子,出现在蟠龙镇时,我爸的境遇已经大为改观。

那天有许多饥民聚集在米行卸米码头,因为米行囤米,居奇拒粜,引起了公愤,正准备抢粮。一群伪军正与他们对峙。亢无为带着朱寅虎等一干人前来凑热闹,他们其实是想看看有没有共党活动的踪迹,他们认为这个时候最易找到猎物。但转了一圈后,没发现什么,就到青东办事处来了。

亢无为看到我爸时,主动挥了挥手,并非常热情地笑了。他把眼睛弯成了月亮,像一位久违的兄长,走到我爸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说:今天我是特意过来给赔罪的,请了,我们就去盘龙酒家吃饭。来,他扭过头对朱寅虎说:把王主任也叫上。

我爸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保持着适度的矜持。这个态度是必须的,否则余副主任还有什么面子。亢无为走在前头,数名特工簇拥着他。但走到酒店门口时,亢无为停下了脚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说:你是怎么看米行卸米码头那些闹事的人。

我爸说:如果没有共党参与,支持一下也是可以的,毕竟百姓也要吃饭。

亢无为没吱声,自顾自往里走去。朱寅虎这时插了一句:看不出来啊,吴兄蛮有侠义心肠嘛。我爸看他一眼,没吭声,吃不准朱寅虎是啥意思。我爸还吃不准他是哪里人。喝酒时,亢无为一直在喊:筛满,筛满。朱寅虎是喊:满上!当然有时也喊:斟满。斟满当地人也说,但满上是不说的。他的口音很杂。

还有,亢无为的坏都写在脸上,但朱寅虎则让人捉摸不透。

此时,亢无为已经酒足饭饱,他带着醉意拍着我爸的肩说:兄弟有什么不到之处请多担待。还非常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然后又握住王主任的手,左手还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说:王主任,这位小兄弟就交给你了,你必须负责到底。我爸看了王主任一眼,感觉在那个瞬间,王主任脸上的毛孔竖了起来。

我爸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们。后来他看见朱寅虎跟亢无为说了句什么,就跟就他分了手,然后拐进另一条巷子。在那个瞬间,我爸还看见一个叫花子,从他身后一闪而过。是成蕾吗?我爸神经兮兮地追了过去,但跑进巷子一看,里面空无一人。那一刻,我爸突然感到无边的阒寂。

7

现在我爸可以确定,亢无为已经撤消了对他的监视。他抽空去了一趟七宝茶馆。按规定,没啥特别情况,我爸是不该到茶馆去的,去多了总是不安全。但我爸太想弄清,那天跟在朱寅虎身后的叫花子是谁。如果真是我妈,他将狠狠批评她。

我妈看到我爸脸上的瘀肿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又拉开他衬衫看他身上的伤。然后放下心来似的露出了一丝浅笑。我爸摸了摸她松垮及肩的头发,说:现在像上个女孩了,装成叫花子,真是难看死了。

我妈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一句话都不说。她只管抱着,就怕一松手,我爸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爸却推开她问:前几天,跟在朱寅虎身后的那个叫花子是不是你?

我妈点头,并发出一个“是”的声音。

你去跟他干吗?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我妈见我爸生气了,赶紧用手比划起来,并配合嗓门底部挤压出来的声音,解释说:你们从酒店出来时,我看见有人朝朱寅虎做了个手势,他点了点头。我不放心,怕他对你不利,就跟了过去。那个跟他说话的人,是个日本人。

你又听不见,怎么判断他是日本人?

我小时候学过日语,我能辨别他们的唇语。

他们,啥意思?他们说得都是同样话。

对,他们都说日语。

我爸顿时警觉起来,问:他们说什么了?

距离太远,我无法确定,但他们一直在说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陆亚什么”

陆亚丞,这是陆县长的名字。你想清楚了,是不是他?

我妈不敢确定,她有些歉意地摇了摇头,说:反正是:成、声、之类的。

他们还说了什么

不知道,我学日语那会儿太小,没学好。

我爸没责怪我妈,她已经做得很好。如果朱寅虎真是日谍,那顾振的失踪就更加是凶多吉少。

此时我爸想起,那天从酒店出来,他和王主任目送亢无为他们离开后。王主任扭身对他说:我们一起喝杯茶去。

我爸想了想说:好,喝茶,醒酒。

在茶室里,王主任对我爸说,好险,我的心一直悬到嗓门口,还好老弟背景硬,这次请喝酒,原来是赔罪酒,我还以为又是一次鸿门宴呢。

我爸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问:是不是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了。

正是。就在今年2月份,迪帮“出棺材”(骂人话),也是说请我们喝酒,结果一出门就缴了我们的枪,还把我们捆绑起来。

你们一共几个,这么轻易就被绑了。

谁说不是,我们也有五个人,但我们没有一点提防,突然就被他们用枪顶住了脑袋。

后来呢?

后来我们被他们推进一条小船,一直到七石缸村上的岸。然后他们以“军法处”的名义,逼我们说出淞沪游击纵队顾司令的住处,说他已经到了上海。操那,我们怎么会知道他的住处。

没用刑吧?

怎么没用,但我们确实不知道。我们都是为党国效劳的人,怎么可能和共产党有瓜葛。

还好都全须全尾回来了。

全个屁啊,我们被抓了五个,最后只放回三个。

那还有两个呢?

不知道啊。王主任突然压低嗓门说:那两个都是我的好兄弟,都是我太仓师范学校的同学,白鹭之前也不叫白鹭,在太仓师范读书那会儿,叫顾振。但现在不能说,也不能问。前些日子有两个自称是白鹭亲戚的人,过来问白鹭的下落。结果被亢无为派来的人给顶了枪,他们稍微反抗了一下,就被当场给崩了。后来上面明确规定,只要有人打听白鹭的下落,一律按共党论处。

他俩真是共党?

谁知道啊,白鹭呢平时说话不注意,经常流露出对“皖南事变”的愤慨,抽屉里还常会放些来自苏区的《红叶》之类的书刊。另一位呢,只是因为他的弟弟是中共游击队的团长。

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嘛?

嘘,千万别说共国合作之类的话,我们陆县长最恨说这种话的人啦。

那白鹭和另一个人,现在......

嘘!千万别问,谁问谁遭殃。你没问,我没听到,好吗?兄弟,我们都要好好留着头,等小日本完蛋的一天到来。

这天,我爸感到特别憋闷,很想扯开嗓子吼出一声。他明白这个话题不能再说下去,他也不可能从王主任那里打听到任何关于顾大哥的情况。

关于接下来的调查,他后来和杨老师商量过。他认为眼下最好的方式是活捉亢无为或者朱寅虎。但权衡下来,还是活捉朱寅虎比较好。朱寅虎可能是个双重间谍,他知道的情况可能更多,而且站在“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的立场,清除朱寅虎名正言顺,万一失手也不容易被国民党抓住把柄。杨老师当时还叹了一声,说:那两个被害同志确实是组织派过去的。他们当时都麻痹大意了,认为以家属名义找自己亲人总是可以的,况且,现在是国共合作,即便白鹭是共党,他们寻找一下也理所应当。

杨老师对我妈的这次表现非常满意。她说:成老师应该为他有这么个好女儿感到欣慰。成蕾聪明,我打算给她找个好老师,训练她对唇语的解读能力。还有,她的哑语也必须系统、规范地学习一下。

8

这一天,七宝镇蒲汇塘桥西堍上的“一品楼茶园”正演出皮影戏《薛仁贵征东》,我爸也悄悄地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这个茶楼是七宝镇最好的茶楼,设在茶楼里的戏班子是毛氏传人,也是最好的。你只需看一眼戏班的配置,就知道出他们有多齐全了。先是主演,负责戏的说和唱,并操纵皮影人物表演,有下手给他呼应和帮腔。然后是乐器配置:有二胡、笛子、中胡、三弦,阮,还有板鼓、小堂鼓、大小锣、大小钹等一应俱全,这几乎就是一个中式的交响乐了。再看他的影窗,两侧覆以皮雕龙凤装饰,上沿挂了好几盏皮雕宫灯,甚是气派。他的羊皮影画也很有特点,人物造型简洁明了,侧面造像非常突出。我爸当时有些恍然,他觉得自己过于悠闲了,这哪像一名抗日战士?但根据情报,朱寅虎经常会出没该茶楼。有时独自来看戏,有时则是与人接头,传递情报。他必须守在这里,等待抓捕朱寅虎的机会。

此时皮影戏正表演到薛仁贵伯父利欲熏心,暗地里勾结盗贼在薛父六十岁大寿血洗薛宅,使他家破人亡,并逼他自杀。主演悲情高唱,司鼓者旋即呼应助势,来了个帮腔,并加了一个拖音,一下子把舞台气氛推向了高潮。

这时,朱寅虎出现了。

朱寅虎穿一件白褂子,戴一顶遮阳帽走了进来。然后找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也不看台上表演,眼睛一直朝着窗外。茶楼跑堂随即跑过去,叮叮当当地给他沏好了茶,又把笼屉掀起来,里面露出各种小吃食,小碟小盘好几样,还有小笼包子、鸡鸭血汤等。朱寅虎只要了几样小点心,然后就非常耐心地吃茶。

这时又走上来一名男子,也是戴一顶太阳帽,还戴了墨镜。手里拿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摇着走到朱寅虎桌前,说声:来啦?朱寅虎点点头。那人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他对面。朱寅虎在另一只空杯里,筛了半杯茶,往他面前一推。那人咂了一口,放下,然后就交谈起来。

谈什么,我爸一句也听不见。这时我爸的脑子里就兀自我妈来,她要在,就好了。茶楼里吵是蛮吵的,但躲在人群里隐蔽性极好。我爸此时从窗户探出头去,摘下墨镜,朝对河的小李晃了晃,墨镜所折射出的光线,恰到好处的投向了对岸。

七宝镇的水路极为发达,以七宝寺为例,前有香花浜,浜上有三座桥;右边池浜与左边横沥港相通,寺庙四面都有水,而且和蒲汇塘贯通。而蒲汇塘则是七宝镇的主要水路要道。附近的村庄,村村都有水路相连,都有各种石桥、木桥相通。这也就是我爸后来跟踪“墨镜男”被跟丢的主要原因。

从理论上,我爸是当地人,对附近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是不该跟丢的。之前他和其他同志的分工也是经过周密考虑的。我爸负责跟踪与朱寅虎接头的人,希望能从他身上找到一些线索,比如关押白鹭同志的驻地,甚至是日谍老巢。小李他们几个则跟踪朱寅虎,并寻找机会实施抓捕。这样分工是为了确保我爸的安全,万一他们跟踪失败,我爸也不至于暴露。

然而“墨镜男”离开茶楼后,根本没给我爸跟踪的机会。他直接上了停在蒲汇塘里的小船,根据不在乎后面是否有人跟踪。上船之后,他直接启动船上的发动机,一路向西开去。我爸追到河边时,根本来不及叫船,即便叫了船,手摇船也不可能追上机船。

“墨镜男”走了之后,朱寅虎又坐了很久,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皮影戏,一边吃着茶,一边拍着桌子,和着板鼓,一下一下地,陶醉着。看完整场戏之后,他才慢悠悠站起来,戴上太阳帽,走下楼去。

朱寅虎后来是在一条小巷子里被小李他们兜头套上了麻袋,嘴里还塞了一嘴的烂棉絮。他们把朱寅虎扛到事先准备好的一辆板车上,上面又压了些许杂物。开始朱寅虎还在麻袋里不断扭动、挣扎,后来两名游击队员爬上车,直接往他身上一坐,他便木板一样煞勒平了。

朱寅虎被关到松江某个废弃的柴草房里之后,便开始装傻,他问:你们是那个帮会的?

小李说:我们不是帮会,是淞沪游击队的。

那就是一场误会:朱寅虎说:我是国民党青浦地下县委的,也是抗日的。快把我放了。

小李说:你别装了,你是日谍,刚才在茶楼和联络的人,也是个日本间谍。已经被我们抓到。

茶楼是个公共场所,谁都可以去。即便有一两个日本间谍混迹期间,你们也不能证明他是在跟我联系。

小李不喜欢牵丝攀藤跟他瞎嬲,他猛地掏出手枪顶到他的头上说:我也不跟你嬲了,说,你们把白鹭弄到哪里去了?

朱寅虎怔了怔,他脑子里迅速浮现出他活埋白鹭的情景。当时陆县长让他和亢无为把白鹭和另一个人处理掉。是他自告奋勇要来执行的。因为有一次他把一份情报绑在一只信鸽腿上,跑到一座废寺背后去放飞时,被尾随而来白鹭看到。当时他听见背后有动响,扭头看见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的白鹭了。他明白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此人必须除掉!结果他就调查出白鹭的一些亲共行为,以及他的真名叫顾振的事实。然后就向陆县长举报了他。至于另一个人被一起陪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以示这次行动没有针对性。他怕白鹭掌握他更多信息,届时绝地反击,对他不利。而现在只是陆县长要剿杀所有共党,以及共党可疑分子。另外,他还惧怕白鹭行刑前,疯狗一样乱咬人。所以一定要亲自执行对他们的活埋。

此刻他是绝不能说出,白鹭已经被杀的真相。现在说出实情无异于送死。他呆呆地想了半天,显得毫不知情的样子:白鹭,就是青东办事处的那个白鹭?

对,就是他。

听说过,但不熟。好像是陆县长对他另有任用。

你胡说,上次我们派人去青东办问了,刚问了两句,就被你们的人给杀了。这是“另有任用”的样子?说!不说出实情,我一枪崩了你!

朱寅虎满脸惊恐的样子,从凳子上“叭”地一声直接跪在地下,然后不停地叩头,嘴里不停地喊:长官饶命!饶命!

就在这时,尖锐的枪声从屋外传过来,有子弹直接就打断了窗框。

小李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了一股柴火味。不好!他喊了声,冲出屋外。但冲到一半又回头对另一名游击队员说:看好他。

等到小李他们扑灭这场莫名其妙的着火,返回屋内时,那名游击队员已经躺在地上气绝身亡了。他的脖子被人硬生生绞断了。

朱寅虎此时已经不知去向。

9

朱寅虎就此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所有吃筋吃力弄来的一点线索,一瞬间就荡然无存了。对于这个结果,我爸心有不甘。同时,他心里结着一个很大的疙瘩。

朱寅虎是日谍,那国民党青浦地下县政府为什么一直是安全的?

杨老师递给我我爸一杯茶,说:这很好解释,因为朱寅虎也需要一个藏身地。

不对,朱寅虎知道的很多,就像我们青东办事处,这些地方即使被日伪端掉,也不影响他的藏身。我总感觉陆县长和日军也有某种妥协和勾结。

杨老师说:吃茶吧。想了想又说:这个,你目前还不能妄下结论,只能说有这个可能,地下工作,经常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朱寅虎出事后,他们不是都撤了,包括青东办。

对,所以我也很困惑。

这个暂时不想了,还是为下一步工作理个头绪出来。

眼下只能从亢无为身上找线索了。

不行,杨老师非常坚决地说: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国民党中统青浦情报站的负责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去背“破坏国共合作”的罪名。

我爸说:官家已经放火了,我们百姓就不能点一次灯。

你抓住他们“放火”的证据啦?

这是明摆着的事,否则为啥要杀害我们派去的另两位同志。

青东办事处是国民党地下县政府的派出机构,对于陌生人的闯入,他们完全可以按日谍处置。而且有证有据,你根本抓不住他们把柄。

我爸不说话了,就那么站着。两个人都不说话,都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爸看着杨老师,感到非常歉意。这时候,屋外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

过年了。杨老师说

过年了,时间真快。我爸跟了一句。接着,就又沉默了。但我爸在离开的时候,还是扭头说了一句:我不会放弃。

杨老师从后面追出一句:你不能乱来。

过年的时候,我妈回来了,她被杨老师送出去培训也有半年时间了。

她说今年的方糕还是由她来做。此时,她已将糯米、粳米掺和好,磨成了粉,并用16眼罗筛成了糕粉。我妈说:豆沙是杨老师送的,这些年伪政府横征暴敛,加征军米,乱发中储券,家里早就没钱买豆沙喽。

我爸噢了一声,就帮她把蒸垫铺好。

我妈就用凹凸刮板在糕面上挖凹坑,然后放入湿豆沙,再筛一层薄薄的糕粉,再刮平。最后取一块刻有阴文图案的印花模板覆于糕面,用小木槌轻击板底。

把生糕放入笼内蒸的时候。我妈又说:明天你去看杨老师,顺便给她送几块糕过去。还有,就是给茶馆的小李他们也送点过去。只是今年少做了,只做了十斤。但“有钱没钱,蒸糕过年”。就当给大家送“高兴”。

我爸摇了摇头,说:有什么可高兴的,日本鬼子还没赶走,老百姓还在受苦。

我妈透过蒸汽缭绕的雾纱,看他一眼说:鼓励自己,也鼓励每一名抗日战士,为我们都能够坚持抗战高兴,为我们能够取得点滴进步高兴。

我爸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可是我没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至今没找到顾大哥的下落。我高兴不起来。

隔一天,我爸妈起了个大早,提着方糕去七宝茶馆给小李他们拜年。一路上有点冷清,零星响起的爆竹声,使这个年过得有些萧瑟。

我妈看上去还是热气腾腾的样子,白净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我爸看她一眼,没说话。但心里的火却被点着了似,噗一下,蹿得老高。

在快到茶馆的路口,我爸突然看见两个人影一闪而过。他本能地把我妈拉到身后,说:有情况。然后就拉着我妈跑进另一条巷子,从那条巷子口,能够更清楚地看到茶馆的情况。

看,我妈指着穿长衫的朱寅虎:他把特务领来了。

我爸一把捂住我妈的嘴,她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喊声有多响。我爸把脸凑近我妈,对准她,无声地说:别说话,别把鬼子招来了。你.......他放开我妈的嘴,然后做了个后退的手势:至少给我后退一条街。我要行动了,否则茶馆里的同志就被他们包饺子了。

我妈拉住我爸的衣角,不肯。

我爸一把楼住她,用脸在她脸上使劲贴了一下,然后果断推开她:听话,他说:拉开距离,才能形成有效保护。他用非常夸张的口型,对着我妈强调:请服从命令!

我妈蒙了一会儿,然后向后跑去。我爸看着我妈的背影,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从头发丛中散发出来的热气,以及她奔跑时有节奏地跳动。

我爸这时转身了,他掏出了手枪,一脸悲壮的样子。对准一名特务的背部开了一枪。子弹迅速穿过湿冷的空气,在那个特务的后背开了一朵通红的鲜花。特务朝前一趴,脸挨着墙壁,慢慢往下滑去。我爸担心那声枪响,会被茶馆里的同志误认为是过年时的爆竹,就又连开了几枪。须臾间,附近巷子里同时追来许多子弹,仿佛捅开了蜂窝,“乒乒乓乓”蜂拥而来。我爸对七宝镇的地形非常熟悉,他现在站在一条死巷子里,背后有堵高墙,角落里还常年放着一根毛竹,他现在只须用毛竹撑过围墙,并抽走毛竹,特务就追不上他了。

对于这个联络站,他和站里的同志做过多套应急预案。所以他相信,此刻站里的同志已经开始撤离了。茶馆的后门是条小河,只有十来米宽,用竹篙撑到对岸,只需一分钟。房子到小河的两侧,都是砌死的围墙,这条街连着一排的房子,都是这种结构。所以特务堵不死后门,除非他们预先在对岸设伏。但分兵包围,必须加倍人手,否则根本做不到两头照应。所以站里的同志只要过了河,特务基本就抓不到他们了。

这时,我爸已经翻过围墙。他顺手从墙上抽过毛竹扔在地上,然后去找我妈。我爸只要跑出巷子,穿过前面的过街楼,再绕出另一条很窄的小巷子,就能和我妈会合了。

但他气喘吁吁刚从这条巷子里跑出来,就有一把毛瑟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他吓了一跳,赶紧站住,用眼睛余光眄过去:亢无为!他失声叫了出来。

果然是共党。亢无为用枪顶了顶:看来朱寅虎的怀疑没错。

原来你和日谍也有勾结?

勾结个屁。亢无为再次用枪头戳我爸的头:这叫资源共享,你们共产党真是无孔不入。我一大早就在楼上等着你了,你以为翻过围墙,日本人就抓不到你了?我从那头下楼,正好可以堵住你。

你别忘了,现在是国共合作。

哈,所以啊,我不抓茶馆里的共产党,那是日本人的猎物。我只清理混进我们队伍的共党。好了,把枪放下吧,拿着胳膊沉。

我爸握枪太紧,手确实有点痉挛了。此刻,他反而放松下来,松开手,枪“叭”一声落在了地上。须臾,我爸猛地后退一步,身子一仄,歪在地上,旋即一脚踢向亢无为的裤裆。亢无为唷了一声,一个踉跄,站稳后,抬手就是一枪,不料子弹卡壳,似有天助。我爸随即来了个十字铲腿,亢无为顿时乱了阵脚。他突然改变战法,放弃了安全站位,想以身高优势压制我爸。他猛扑过来,一下把我爸压在身下,然后使命卡住我爸脖子。那一刻,我爸已经无力反抗,他在近乎窒息的状态里,听到了亢无为的心跳声,那咚咚的响声,有力而骄傲。

这时,我妈奔了过来。她本来是要跟爸会合的,但此刻她看见我爸被亢无为压在身下,脸已憋得红里带紫。我妈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没找到任何足以抗衡敌人的片砖只瓦。她下意识往兜里一摸,只摸到一枚钩针,这枚钩针和花边,是她常年放在口袋里的物件,只要有空,她都会习惯性拿出来钩上几针。这也是当地大多数妇女的一种习惯,编织是她们补贴家用的最好营生。那个瞬间,她脑子里突然跳出:“钩子也是武器”的戏言,她想起受训时,老师教过她的制敌方法。她毫不犹豫,举起钩针就向亢无为的颈动脉扎去。那一针,稳、准、狠。她看见一股热血从亢无为的颈部喷射面出,把对面的墙壁溅得跟油画似的。

我爸搬开压在他身上的亢无为,非常惊讶地看着我妈。她那时已经完全呆住了,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光芒。当她看见我爸完好无损地从地上爬起来时,人一下子软塌了下来。我爸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

10

小李他们不仅成功撤出了茶馆,还意外抓到了一名小特务。

这次成功撤离,不能说朱寅虎指挥失当,也不能说他无能。按照所抓的小特务交代,那天他成功脱逃之后,就让专业人员画了一张小李的模拟画像。然后撒出小特务,在七宝镇四周寻查。他是个非常执着的人,这半年来,他坚持不懈,绝不放弃。小李一开始还比较警惕,前三个月他甚至都没过回茶馆,后来就放松了警惕。结果让小特务发现了行踪,一路跟到了联络站。朱寅虎当时也观察了茶楼地形,后门也看了,有条小河不假,但河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船只,当然,他不知道船被藏在岸上,外面根本看不见。但他还是做了预案,派了两名特务,从后面绕到对岸。但他的人还没到位,前门的枪就响了。

小李他们没几下就把船撑到了对岸。那两名赶到时,一名特务未及掏枪,就被小李的飞刀给宰了。另一名特务已经掏出手枪,却被小李的飞刀给击落了。

倒是被我妈用钩针杀死的亢无为,给莘庄、七宝镇各编织收购站带去不小麻烦。那几周,每天都有警察和便衣到收购站暗查可疑共党,而那些前来送货的农村妇女,怎么看都不像共产党。她们看到持枪警察和便衣,都吓得瑟瑟发抖,个别人都尿湿了裤子。渐渐的,收购站就没人敢光顾了。

那晚,我爸和妈一起到杨老师家里。杨老师留他们吃了晚餐,还喝了一点小酒。这天突然停电,他们在桐油灯下干了杯。

来,杨老师对我妈说:给你压压惊。

谢谢。此刻我妈完全松弛下来。

你这此的表现不错,很勇敢。杨老师说。

我爸嘿嘿笑,附和说:我没想到,她竟这么厉害。

我妈看一眼杨老师,又看一眼我爸,她现在已经能够同时读懂两人以上的唇语。所以我爸说她厉害时,她不由地腼腆了一下。回说:谢谢鼓励。

我爸和杨老师听了都笑起来。

杨老师又说,联络站被捣毁了。我们还可以再建,在此之前,你可以和明强小学的沈老师联系。

知道。

你下一步有啥打算?杨老师又问。

我和青东办的王主任聊过。他们那次被密捕后,曾被押往青浦北竿山南面的七石缸村。我想到那里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新线索。

杨老师想了想说:你一个人去不安全,我再派个女同志,和你假扮成夫妻一起去,这样不容易引起别人怀疑。

就我去吧。我妈突然接过话茬说。

杨老师看她一眼,笑着说:你去也行,带上枪,以后出门不要再带钩针了。你太不像当地人了,拿个钩针编织花边,很让人生疑。

那我像什么?我妈问。

杨老师用手指着我爸:问他。

11

若干年之后,我爸和我妈常会想起那次他们假扮成夫妻去执行任务的情景,他们当时的感觉就跟新婚似的,内心非常甜蜜。尽管做夫妻是假的,但他们的感觉却跟真的一样,没有丁点别扭。

到七石缸村的路,有点远。他们当时乘坐一辆烧木柴的大巴车,车上的发动机叫“锅驼机”,动力蛮足。车子在凹凸不平的官路上“吭哧吭哧”开了半天,身后还拖一条长长的白烟。到了赵巷镇,他们又走了很长一段田埂小路,然后才来到七石缸村的河边。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他们用眼睛就足以交流所有话题。此时天上挂着一个受潮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发出白晃晃的光。他们迎着初春的寒意,心里非常踏实,也无比宁静。然后他们进了村,这时,有位年长的老农拦住了他们,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们一番后,问:你们找谁?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爸,这个时候,她有点依赖我爸。

我爸灵机一动,脱口就说:我们看病,找金郎中。她,我爸指指我妈:得了“斩蛇疳”(带状疱疹)。

老农冷笑一声,说:这里没有金郎中。然后又指了指天,现在太阳都升老高了,还看啥。我爸愣了愣,没明白。因为当地人都知道,施行这种医术需在日出前或日落后。治疗方法,则是祖上遗传下来的一种咒语。治疗过程很神秘,且不予公开。而此时,太阳已经高悬头顶。

我爸后来才知道,这种咒语斩蛇法,是江南地区原始巫风和道教医术糅合之后的一种医术,历史相当悠久了。其原理虽未有医学上的根据,但它的奇效性却使得这种治疗方式在民间久盛不衰。时至今日,每年仍有大批咒语斩蛇法的传承人为许多患者解除病痛。(后来我在赵巷镇的非遗文化名录中,找到了这种医术)但我爸当时还算机智。他旋即说: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这病至少也要医治个三、五天吧?

噢,老农的表情放松下来:那你们先住下,金郎中住在对面的淞泽村。

还真有个金郎中。我爸后来跟我说: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晓得这里有个姓金的郎中,会施斩蛇法。我爸还说:这个老农只是看起来像老农,其真实身份根本无法知晓,说他是个暗哨也并非不可,因为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这种假释完全符合逻辑。

这个村子不大,半支烟的功夫也就走完了。北竿山也只是一个稍有坡度的小丘。他们一起爬上了那个小丘。我妈环顾周围,睁着懵然的眼睛说:这里没啥特别的?

我爸没吭声,朝河的方向又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寺庙说:这里有座土地庙,我们过去看看。

我妈也看到了,应了声:好。就跟了过去。

这时有只鸽子从土地庙的窗户里飞出来,瓦灰色的,它往上冲,然后一个旋转,动作非常敏捷地朝淀山湖方向飞去。

我爸抬头看了半晌,想了想,然后拉住妈:等等,我们晚上再来。

为啥要晚上?晚上路不好走。

这是军鸽,我爸说:这里说不定是日谍的一个情报中转站。现在过去很危险。

噢,我妈跟着我爸,返了回来。就在这时,我妈心里兀自跳出一种奇特的念头,想回过去再看一眼寺庙。她挣开我爸,猛地转身,疯子一般奔跑起来。

我爸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也跟着追过去,嘴里还不停喊:怎么了?怎么了!

拨开挡在前面的杂草,我妈指着前滩上晃动着的三个人:看,那个人像不像朱寅虎。

我爸这时看清了河里的小船,小船上叠满了木制鸽窝。朱寅虎坐在船头,另两人正一箱箱把鸽窝搬上船。

快,我爸压低嗓门说:背后好像有双眼睛盯着我们,我们赶快离开。先去淞泽村转一圈,然后直接回七宝。

12

朱寅虎在北竿山搬运军鸽的情况,引起了杨老师的高度重视。

淀山湖周围一定有一支信鸽养殖军队。杨老师说:北竿山只是一个试飞场地,这样的试飞场地或许还有好几个。他们和老百姓混在一起,也不派军队,最多只设几个暗哨。这样隐蔽性更好。老百姓可能还觉得日本人喜欢吃鸽子,才养了这么多的信鸽。

我爸想了想说:朱寅虎出现在那里,说明他目前已经调往信鸽养殖基地。

杨老师蹙眉一想,说:他的身份可能比我们看到的要复杂。还有,当时青东办事处五个人一起被抓到那里,陆亚丞的身份也十分可疑。

我爸当时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这个发现已经超出他的预期,换一个角度讲,其意义已经比寻找白鹭同志的下落更为重要。他看了杨老师一眼,等待她进一步的指示。

这个情报必须马上向顾司令汇报。杨老师说:顾司令就在泗泾镇。

好。我爸回道,并替杨老师拿来外套。

顾司令听了他们的汇报后,说:这个情报很重要。军鸽具有强烈的归巢性,有精确的导航能力,和持久的飞翔能力,而且适应环境的能力极强。我看过军鸽训练。顾司令扳着手指说:先是训练它们远程回家的本领,然后是训练它们对付老鹰的本领。老鹰是鸽子的天敌,以鸽子为美食,鹰的俯冲速度是鸽子的两倍,但鸽子向上的飞行速度快于老鹰,平飞速度呢,与老鹰一样,一分钟都能达到3000米。但军鸽基地训练出的鸽子都是戏弄老鹰的高手。最后是训练军鸽在枪炮声中临危不惧的本领。鸽子胆子很小,一般信鸽不需要训练这个科目,但军鸽不一样,必须训练。

顾司令懂得真多。我爸说。

不懂不行啊。顾司令说:日军目前正大量用军鸽传递情报,养鸽子的成本很低,传递情报却非常灵活而便捷。特务们随身携带,很难被发现。日军现在把特务像豆子一样撒到我们根据地,获得情报后,就又用军鸽送回来,让人非常头疼。我们曾动员老百姓用弹弓射杀军鸽,但命中率极低,这些军鸽受过训练,动作敏捷,普通弹弓根本对付不了它们。日军获得情报后,就不断对我们搞突然袭击,让我们防不胜防。

那就端掉他们的训鸽养殖基地。

对,你们回去后,马上开展侦察,找到日军训鸽养殖基地的准确位子,并设法把它们破坏掉。

后来我从相关资料上读到:在日本靖国神社之中,除一众战犯之外,还供奉着狼青、军鸽和东洋马的牌位,因为它们在战争中为日军立下过卓越功勋。

所以我爸对这次的意外收获非常满意。而且对再立新功充满了自信。

离开泗泾后,杨老师对我爸说:眼下寻找军鸽养殖基地的最好方式是把朱寅虎给抓回来,他是我们的重要线索。

我知道,这次最好多派些人过去。我爸说:划船过去,直接进村容易打草惊蛇。

好。

这天我爸和小李他们十来个人,划了两条船一起去的北竿山。那一刻,袅袅水雾正不绝如缕地从河面向两岸林带蔓延,船在其中行驶,有种淡淡的神秘感。这条河道他们头一回走,不太熟悉,加上雾气太重,他们担心会走错地方。但我爸说:我都画好道了,放心。这样隐蔽性强,不容易被发现。

但愿吧。小李嘟囔了一句,没再说话。于是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其实在这种氛围下多嘴,也有点不合时宜。

河道弯弯曲曲地延伸,我的爸情绪也跟着不断弯曲。这时我爸脑子里蹦出了我妈。她之前也是要跟着来的,但我爸没同意,说:子弹飞来你都听不见,太危险。我妈就生气了,说:你这是过河拆桥,要不是我返回去,你能发现朱寅虎?

对对,这是你的功劳。但现在是去抓人,力气活就让我们去做,你也留点机会,让我立点小功。

哼,不带我去,你不见得就能立功。

我爸嘴上没响,心里极为不服:凭啥不带你去,就立不了功了。

但他没想到,我妈随口说的一句气话,结果居然应验了。

他们一路其实很顺利,小船划到目的地后,借着雾气也隐蔽得极好。他们远远看到朱寅虎的小船靠在岸边卸箱子,然后直接搬进土地庙。

我爸他们没动手,他们要等小船离岸后,才能出击。因为这样才不会招来岸上鬼子的包围。当然,朱寅虎的船上有发动机,行驶速度快,所以他们必须在河的狭道上截住它,并打他个措手不及。

袭击朱寅虎开始进行得都很顺利。我爸他们两条船,一前一后,在一个狭道上突然围上他们。手榴弹随即就招呼上了,跟随朱寅虎的那两个鬼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报销了。朱寅虎想加快速度逃跑,却被堵住了道。最后就只能束手就擒。

朱寅虎看到我爸的那一刻,非常平静地说:你果然是共党,我的感觉是对的。

我爸说:感觉对有啥用,你现在是俘虏。我希望你能认清形势,坦白交代两件事:一是白鹭同志的下落;二是训鸽养殖基地的准确位置。

朱寅虎冷笑一声,说:我佐佐木是日本优秀的情报人员,随时准备为天皇尽忠。你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情报。说罢,他一仰身,一只白色的军鸽从他衣摆下面窜出来。就在大家发愣之际,军鸽冲天而去。小李举枪射击,但都没打中。

这是“日本吉川白”,向上飞行的速度很快,你们根本瞄不准它。朱寅虎目送着他的鸽子,骄傲地微笑着。

小李火了,用枪顶住他脑袋,说:狗特务,按《日内瓦条约》规定,我可以直接枪毙你。

我已经做好尽忠的准备了,来吧,成全我。

这时,一声枪响划过天空。一粒子弹竟直接蹿入朱寅虎微微翕开的双唇,有颗牙齿也被一起打了进去。刹那间,他再也张不了口,包括他的秘密,被永久的封杀在嘴里了。

当时我爸站在朱寅虎的身后,小李站在他的侧面。那把三八大盖正顶着他的太阳穴。枪声刚响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小李的枪走了火,及至看清子弹是从嘴中心射入的,才知道,岸上埋伏了狙击手。同志们随即向岸上开了火。但已经无济于事。朱寅虎这条线索就此被彻底掐断。之后寻找白鹭同志的下落便被搁浅,直到1952年,当时的松江地委从他们抓获的一名潜伏敌特口中得知,白鹭同志早已牺牲。他在1942年,就被朱寅虎等人秘密带到北竿山南面活埋了。

我爸这回真有点生气了,我妈当时的一句赌气话,果然让他前功尽弃。

你真是一只乌鸦嘴!我爸那会儿非常沮丧。

我妈是个极单纯的人。一个听不见是非的人,很容易就变成她这样的。她这时不晓得安慰我爸一下,反而说:谁叫你不带我去,如果带我去,我就会站在朱寅虎的正面,看狙击手还怎么杀他。

那我更不会带你去了。断了朱寅虎这条线索,我们还可以想其他办法,如果你出了啥问题,我就连娘带姆全赔进去了。

我命硬着呢。我妈用手语做了个非常夸张的动作。

13

朱寅虎死了,但寻找日军训养军鸽的基地还得继续。这是顾司令下达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

杨老师清楚,朱寅虎的死不能怪我爸,当时在场五六个人,谁都没料到沿途会有狙击手埋伏。或许是朱寅虎放出去的那只军鸽报得信。

现在只有扩大搜寻范围去找了。杨老师说:我会联系青东游击大队,让他们多派些船到淀山湖去找。

对,我爸说:朱寅虎每次运送军鸽都是用的船,说明那个基地就在湖边。

然而从青东游击大队反馈过来的信息看,搜索效果并不理想。因为淀山湖上一直有日军巡逻艇在巡逻,有些地方根本不让渔船靠近。

杨老师说:快把不让靠近的区域给标示出来。

我爸仔细看了看,说:好像在金泽镇一带。

对,你马上带人到附近去侦查一下。

好。

这次,我爸把我妈给带上了。

这次怎么不担心我有危险了?我妈依然对上次不带她去执行任务的事耿耿于怀,仍不放过我爸。

我爸说:这次不是打仗,而是侦查,远距离侦查,你比我强,你能读懂唇语,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我妈哼了一声,心里获得了一点小小满足。

他们的寻找比想象中要困难很多,我爸当时在什么位置侦查到鬼子的军鸽训养基地,他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在淀山湖临近元荡湖的岸边,他用望远镜侦查到了那个基地,因为那个地方被铁丝网整个围了起来,里面还建造了数十排木板平房,四周还修建了坚固的岗楼。并能看见鸽子不断地起飞和降落。

我妈还看到一名日本训鸽师,在教训另一名少尉军官:通过对唇语分析,他是在说:这是德国引进的“瓦灰”。我妈不知道“瓦灰”是什么意思。后来杨老师说,“瓦灰”应该是德国种的优秀军鸽。而此时,另一名训养师,正让一只老鹰去抓军鸽。老鹰俯冲下来,如闪电一般。训养师就叫军鸽:往上,往上。军鸽似乎能够听懂,它迅速躲过老鹰的铁爪,腾身冲上天空,不带任何犹豫,然后就径直飞走了。老鹰往上的速度慢了半拍,结果就只能愣在一棵树枝上,看着猎物逃脱。

那么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地方应该就是日军的军鸽训养基地。这个地方叫”日月岛”,日本人也许觉得,这个地方是他们的福地,他们能在那里看到每天的太阳。

接下来,就是如何来靠近这个区域,并破坏这个军鸽养殖基地。

从水上走,肯定不行。我爸说。

那就从陆地进去。杨老师说:这么大一个基地,驻地人员都要吃喝拉撒睡,包括鸽子的供养,都必须依靠当地百姓提供保障。

我爸想了想,说:我想以“青东办”的名义,去那里发动群众。

杨老师摇头说:那不行,你这样只是顺了国民党那头,没考虑日谍很可能也会在附近埋下眼线。

我妈这时拉了拉我爸的衣角。我爸回头看她一眼,表情严肃地说:有话就说,现在大家都在讨论大事,无关的事不要说。

我妈瞪了他一眼说:我说的就是大事。

杨老师笑起来,说:我们现在开得是民主会,大家有好建议都可以说出来。

我觉得,我妈有些拘谨,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在金泽附近开一个编织加工站。

大家听了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别笑,杨老师及时阻止道:成蕾这个想法很好。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洋商纷纷回国了,而专营花边生意的华商却趁机扩大了自营出口规模,这个时候,我们到金泽附近去开办加工站,名正言顺,会很受当地百姓欢迎。隐蔽性很强。

我妈听了表扬,心中顿时热乎乎的,她在暗中趁机掐了我爸一下,然后对杨老师说:这个任务我能完成!

14

我爸尽管一万个不愿意,但在金泽镇开设编织加工站,确实是我妈去是最合适,我爸最多也只能当个配角。

这不是去打仗,可以多跟几个女同志过去。杨老师又补充做了安排。

我妈先在金泽镇上开了一家加工站,然后又把触角伸向日月岛附近的村庄,因为只有在那里才可以收集到更多情报。这个过程很顺利,农村闲散妇女很多,只用最简单的一根针和最普通的一根线,就能改善自己的生计,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能不受欢迎吗?

此时我妈认识了一个少妇,她就住在日月岛附近的村庄,姓王。大家都叫她新娘子,因为新婚不久,显得比较害羞。但她对钩针编织非常着迷,一接触到那些针法,她就被穿插缠绕的行针牵动了心。我妈魔幻一般的编织,那些快速的连线成面、又须臾缕空成型的手法,让她颇为惊讶。她捧住我妈的手,说:这是什么手啊,就跟变戏法似的。

我妈说:你会跟我一样。

真的吗?新娘子顿时有些激动,眼里竟有了雾气。

这时有人如同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她们俩还真有点像哎!

真是哎。

我爸后来也觉得那个新娘子跟我妈有点像,尤其是脸型,都是椭圆脸,脸部的整体线条都特别柔和,只是新娘子的眼睛略大一点,皮肤略黑一点。

后来,我妈从新娘子那里了解到,那个日月岛的确是日本人的一个养鸽基地,日本人说:他们特别喜欢吃鸽子。

我老公专门给他们送蔬果、食品。她说她也去过一次,后来有个鬼子色迷迷地对她动手动脚,老公就不让她再去了。

那一刻,我妈萌生了一个投毒计划。

杨老师听了她计划没有马上答应,因为她的计划是由她假扮成新娘子,和假老公一起去给日本鬼子送给养,然后伺机对养鸽水源投毒。这个计划听起来不错,但执行起来尚有许多难题无法解决。一是我妈耳聋,无法捕捉声音所传递的一切信息,包括危险信号;二是新娘子的老公是否愿意去冒这个风险,因为一旦事情败露,谁都逃不脱杀身之祸;三是这个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一击不成,就再无机会;四是即便得手,鬼子一定会疯狂报复,百姓转移的问题如何解决。

我爸听了第一个反对,他更多考虑的是我妈安全。他说:成蕾不能去,她没有经验,我看还是我来扮演这个新娘子,化装一下,鬼子不见得就能认出来。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

杨老师说:相对而言,成蕾是最合适的。因为她长得像那个新娘子,鬼子不易识破,而且她懂日语,能懂鬼子的一般唇语。她对我爸说:你肯定不行,你个子太高,根本扮不了新娘子。成蕾眼下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是如何和那个假老公相互配合,协同对敌。

其实我爸对我妈的担心,杨老师也有。这让她迟迟下不了决心。

然而这个计划却得到了青浦游击大队的大力支持。他们表示:那个假老公的工作,他们会做。群众的转移工作也有他们负责。

15

那位姓王的新娘子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水汪汪的姑娘,居然是淞沪游击队的队员。并且还准备和她老公一起去毒杀日军基地的那些鸽子。新娘子想起那次日机轰炸小镇的情景,那是两年前的事,她当时陪父亲到镇上去卖菜,一颗炸弹突然在她附近爆炸了。她觉得自己的小腿热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这让她瞬间失去了重心,随即摔倒在混乱的人群中。而她父亲则被乱石和碎渣砸在了头上,倒地不起。她当时只看见四处晃动着的脚,完全陷入了恐慌之中。这时有个男人突然拨开了人群向她奔来,他弯下腰把她横抱在怀里,然后跑出街口,最后把她放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她当时喊叫:我爸,救我爸。后来那人真帮着去找了她爸,但她爸已经死了。死在一堆乱石之中,污血和着尘土沾了一地。后来新娘子问那个男人是哪村人。他说他是青东游击队的,专打小鬼子。他还说,她的仇,以后游击队会替她报。此刻,她再次面对着一名游击队员,一个跟比她年纪还小的姑娘,她觉得心里有股热辣辣的潮水在涌动。

妹子,她拉住我妈的手说:这事本来应该我去,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我妈笑了一下,随手把新娘了挂下来的一楼头发撩到耳后。然后说:听赵大哥说,你怀孕啦。新娘子埋下头,一副害羞的样子。我妈接着说:保护好孩子,保护好中国的希望。

赵大哥就是新娘子的老公。他站在一边,自始至终不置一词。同样不说话的还有我爸,他显得特别沉重。他站在一边,双手交叉在一起,两个大拇指上下来回捣鼓,显得非常焦虑。

这时赵大哥发话了:我们该走了。

装满荤素食品的大板车已经门前停好了,一切准备停当。暮春的风里此刻充满了成熟的芬芳,那些泥胡草、鸡脚骨草正长得茂盛,那些看似低贱却有顽强生命力的植物此刻都显得特别挺拔。赵大哥在前拉车,我妈在后推着。他们不让我爸跟着。赵大哥反复向我爸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成蕾妹子,就是豁出我的性命也会保护好她。

不,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的。我爸显得语无伦次。

之前,我妈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她把毒药藏进了衣服底摆的包边里,原来的包边线全给拆了,然后缝了一根编织线,线没打结,只要一抽,包边内的毒药就会散落出来。

走到日军鸽子养殖基地门口,我妈突然紧张起来。她看赵大哥的时候,赵大哥也看她一眼,也显得特别紧张。我妈这时深吸了一口气,反复叮咛自己,要冷静,冷静。她现在是一名抗日战士,她必须稳住阵脚。

鬼子走上来查看他们的证件。赵大哥是熟客,他们程序化地看了看,就放他过去了。我妈是第一次来,鬼子查得比较仔细。这时赵大哥凑过来说:太君,这是我老婆,上次来过的。一名鬼子从上到下打量我妈一番后,说:唷西,你老婆的,越来越年轻了。赵大哥马上说:谢谢太君夸奖,太君抽烟。那名鬼子接过去,又随手摸一下我妈的脸:还嘟囔了一句:大大的漂亮。

然后就放他们一起过去了。

赵大哥之前说过,基地的水源在伙房旁边,那里有口井,很大。但通常他们搬东西进去的路,离井口仍有十几步,如果直接走过去,显得非常唐突,容易被鬼子怀疑。我妈就说:这你不用管了。我妈当时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此刻,她已走那个位置,离井口真的就差十来步。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过去。赵大哥吃了一惊,但又不好阻止。

一名鬼子见了,在她身后大声喊道:什么的干活,给我停下!

喊声在后,我妈自然听不见。所以她感觉特别轻松,认为鬼子没在意。她甚至暗自庆幸上帝的垂顾,便加快了步子。

那名鬼子愤怒起来,他迅速从肩上取下长枪,拉响了枪栓。

赵大哥的心这时已经跳到嗓子口,如果鬼子开枪,他即便扑上去,也来不及挡住鬼子的子弹。

但我妈依然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兴奋中,她脚步坚定地走向井口。她根本不知道背后的危险,正步步逼近。

鬼子终于举起了枪,枪口已经对准了我妈。

这时,赵大哥打了个激灵,脑子突然反应过来。他迅速从箩筐里捡起一只土豆朝我妈的后脑勺扔去。咚一下,我妈的后脑勺被狠狠地砸了一下。她迅速反应过来。

那一刻,她已经走到井口。她陡地转身,面朝赵大哥,和鬼子的枪口,破口骂道:谁啊?砸我脑袋!我只是想喝口水,早上吃咸了。与此同时,她已将衣服底摆对准了目标,迅速拉掉缝线,又顺手抖了抖衣角,把毒药抖落干净了。

赵大哥也怒目以对,说:太君让你停下,你没听见吗?你想挨枪子吗?

我妈明白怎么回事了,赶紧跑过去向鬼子赔礼道歉:对不起,太君,冒犯了,我不知道你在喊我,我只是想喝口水。你不让,那我就不喝了。

鬼子这才松弛下来,说了句:赶快的,干活!然后背上枪,嘟嘟囔囔地走了。

赵大哥对我妈使了个眼色,我妈领会啥意思。赶紧撸起袖子,加快搬运。这时从东边的水稻地里,露出一轮血红的朝阳。

16

我妈和赵大哥撤离军鸽养殖基地不久,就传来鬼子军鸽被大批毒杀的消息。死亡军鸽达一万多只,其中还有几十匹战马和十几名日军也在那天中毒身亡。

这一年的七月,我妈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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