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年间,官至游击将军的谈郎突然不想当官了,他想念起白墙黑瓦的老宅,想念起杂植松竹的庭院,有了皈依菊篱的冲动。
辞官,他回了召稼楼。回家能做啥呢,自然是做纸。
那时候,笺纸之作十分盛行,譬如李渔的芥子园名笺,怡王府的角花笺。尽管谈笺也非凡类,曾是专供皇家使用的纸张,其造法不同一般,不用粉造,以荆川连纸,褙厚、砑光、用蜡,并打上各色花鸟,坚滑可比宋纸。但谈郎觉得还是不够好,必须改进。他在藻绘、打腊、揩花、五彩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玉版、银光、螺纹、朱砂、玉青等,然后屑金花描,或山水人物,或鸟兽花草,让人爱不释手。且品种繁多,大而联榜,小而尺牍,应有尽有。一时间,声名远播,生意好得不行。
一切归置停当,谈郎便有了闲情,他是个习武之人,“貌朴而神强,形短而技长”。心情好时,便练一下“开步双虎爪,骑龙步推掌”。
这天,他刚做完“跌扑剪扫侧踹腿”的动作,门外杂音喧响,他让家僮开门,只见一位清丽女子插草卖身。
这么漂亮的女子为何要卖身呢?谈郎皱眉。
家僮领会主人的疑惑,便去问明缘由:原来女子的父亲死了,因为家贫,无力葬父。
怎么都是一个版本?谈郎笑笑,在心里。
那就买回来做个丫鬟吧。谈郎有些犹豫,但还是心软了:什么名字呢?
罗莉。女子的声音很轻,却非常好听。
谈郎有老婆,没想再娶二房。但罗莉就像谈笺,绝非凡类,她不仅善于歌赋诗词,还弹得一手好古筝:初秋,风乍起∕拂动一池涟漪…….
谈郎心动,但还是不敢决断,这不符合他的脾气,这个女子的来历实在有点蹊跷。
罗莉除了音乐,还喜欢笺纸收藏。这就更加另类。笺纸一物,虽属寸幅小品,但其制作过程非常费工,比一般版画更繁复。价格也不低,出售时,通常40张或50张装一匣,而一匣四五十张笺纸,并不是四五十种图案,一般是4种或8种,每种图案各有数张。
谈郎曾问她:你一个贫寒女子,怎么会懂得这些?
罗莉浅浅一笑:好东西就像天籁,谁都喜欢,喜欢了就会用心,不是吗?她眼波如水,很容易把坚硬泡软。谈郎再次心动,未及细问。
反而是罗莉经常有意无意地问他:谈笺的制作秘法,是老爷祖上传下来的,还是老爷自己研制的?
谈郎说:我哪有这本事,肯定是祖上传的,我只是做了点改良。
罗莉说:老爷祖上是做纸的吗?
哪能呢。谈郎说:明宣德年间,我祖上做过工部侍郎,负责宫笺制作,最初的制作秘法,就是我祖上从宫里带回来的。
噢,原来是宫里东西。罗莉嘀咕了一句,却隐含着弦外之音。
那段时间,谈笺供不应求,谈郎雇了20多名家僮,日夜赶制,依然经常断货。
罗莉便说:老爷,为何不扩大生产?承包出去。
谈郎说:我一个人配制秘法忙不过来。
罗莉说:我愿意帮助老爷呀。
谈郎突然警觉起来,说:只是不想把祖上那点东西给弄丢了,否则早就停产了。官都辞了,谁在乎那活计?
罗莉说:那就把秘法卖了,老爷不就可以悠哉悠哉了。
唉,谈郎不置可否地叹道:生意兴隆真是件麻烦事。
之后,官府旧同僚就传出话来:谈兄啊,有人告你偷取皇宫秘法,有意在与朝廷作对。你还是收敛一点吧。
谈郎听了大怒,我一个武官,又不在宫里走动。偷得哪门子秘法!
据说是你亲口承认的。官府若是较起真来,谁能说得清,何况还有旁证?
谈郎顿时想到了罗莉:她是卧底?那瞬间,他心口兀自痛了一下。
错愕半晌,谈郎猛然起身,大吼道:堂堂大丈夫,哪有闲功夫与浣花女子鸡零狗碎,纠缠不清!旋即侧身一个踹腿,碗大粗的香樟应声折断。
烧了,都给我烧了!他内心的火山顷刻爆发。工场所有的余料被他付之一炬。
罗莉也失踪了。有人看见她在苏州一家纸业店,当起了店主,专卖谈笺。
之后的一天,董其昌用完笺纸,想继续画画时,却再也买不到谈笺。他是“没有谈笺,便不妄下笔”的人;在他心里,唯谈笺“润而绵密,下笔莹而不滑,能如人意之所致”。然而眼下,松江谈笺只剩仿品。
董其昌扔下笔,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