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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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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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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变

1

陶瓷作为中国文化一部分,在漫长的文明进程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但其主要体现,仅局限于日用瓷以及其他工艺瓷上,而用于净身的卫生瓷则不多见。囿于特定的民族审美、思想观念和传统文化的背景,不齿于“厕文化”,已经成为一种定势心理和审美的主体精神。

1994年,王辉将这段文字发表在《东方陶瓷》上时,他已在洁圣陶瓷有限公司工作了五年。那时,卫生瓷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将中国市场泛滥成灾。

当时王辉在公司人事行政部工作,因为人事兼着行政,所以他的工作,除了人事招聘,还管安全、后勤,以及宣传。他对所有准备装修新房的客户反复强调一个观点:要以五星级标准装修装潢卫生间,四星级标准装修厨房,三星级标准布置卧室。因为卧室是夜神栖息之地,那里只安放熟睡的躯壳;厨房是为自己服务的场所,不能委屈了自己;而卫生间则是私密的独立空间,那里高枕人的灵魂,绝不能敷衍塞职。至于客厅,那里属于公共部位,只为应酬设置,可以不上星级。他整天像打了鸡血似的,除了不遗余力宣传自己公司的产品外,还逢人就说:在合资企业干活,哪能跟国企一样,一人多岗是常态,满负荷工作是铁律。看他牛逼烘烘的样子,就知道他对眼下的工作非常满意。

王辉是个电大生,按他当时的学历根本进不了管理岗位的。但面试时,总经理和他交流了一下,觉得他知识面挺广,又有学医背景,就留下了他。但王辉对自己的学历很自卑,感觉压力挺大,总想干得好点,别被淘汰了。

所以在员工招聘这一块,他是做足了功课的。他不似其他的人事主管,招聘员工惯用一些数字,颠来倒去的去测试别人的智商。他招聘员工针对性很强。比如面试煤气站工程师,他会问题:煤气发生炉发生结焦,你怎么处置?招电工,他会问:离地多高,必须采取高空作业防范措施?招成型工,他干脆就动手折叠一辆纸坦克,然后请你依样画葫芦再折一遍。当时有人提出质疑。他就说:成型工,需要的是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你用数字折腾他,没用。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挑选来的员工果然都是好手。

杨景元是他招聘进来的员工。那次面试,他问杨景元:什么叫“窑变”?

杨景元当时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说:领导啊,你辣手的!问我介促克(刁钻)的问题。还好我对烧窑这块是真心喜欢。前后烧过隧道窑、梭式窑、辊道窑;烧过砖瓦、陶粒,石灰。至于窑变,那是针对瓷器而言。

王辉也笑了,说:那就说说,就当给我上课。

杨景元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说:你太鬼了,我要看看清楚。他重新戴上眼镜后,就说:其实瓷器和油料中含有多种呈色元素,而窑炉内单位面积的氧气含量是不同的,譬如釉料中的铜,在氧气的还原下,就会呈现 “鸡血红”“海棠红”“胭脂红”等色,氧气含量的高低,决定颜色的深浅。就说铜红釉,在柴窑火中容易变红,而在油窑及煤窑的火中就变成紫蓝或灰黑色。

王辉问:这又是为什么?

杨景元说:这主要是因为不同烧制材料及窑炉内二氧化碳、一氧化碳含量不一样,从而导致氧气含量高低起伏而最终形成差异。也有一些是现在科学技术无法完全掌控的,譬如 “老僧衣”、“鳝鱼黄”等,这种色彩变化莫测,被称之为“自然窑变”。

王辉说:你还懂的不少。

杨景元说:那是,我好坏也是个电大生。

王辉说:我也是。

杨景元顿时兴奋起来,说:你看,你看,你都是管理人员了,我只报了个工段长,应该绰绰有余吧。

王辉笑道:那我问你,卫生洁具在烧制过程中是否也会出现窑变呢?

杨景元挠了挠头说:卫生瓷的釉料配方里应该不会有呈色元素吧。

杨景元抬头看了王辉一眼,说:你不会又给我挖坑吧,卫生瓷如果出现“窑变”,那不成了废品。

2

其实,那时的卫生瓷色系早就迈过了白色一统天下的格局。当时的市场更青睐“美丽黄”、“玫瑰红”“孔雀蓝”等有色洁具,所以卫生瓷的釉料里同样有呈色元素。只是当时洁圣陶瓷公司引进的设备,单从窑炉讲,还是比较先进的,配有自控系统,燃料又是自制的煤气,单从温控、补氧和燃料的纯净度来讲,燃料还原呈色元素的机率大幅下降,但“自燃窑变”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最初,杨景元对这个问题尚无认知。他有十多年烧窑经历,这不假。但对于烧窑的理论知识还是比较缺乏的。他电大读的是法律,那只是为了混个文凭改变命运,对于烧窑没有任何帮助。后来王辉对他进行过多次跟进考察,问他怎么样?他都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小菜一碟!他说:都是全自动的,只要能够读懂设备上的英文,动动手指就行了。

王辉说:你可别大意了,别忽略了公司生产的实际情况。

他说:什么情况,人家给的是成熟工艺,还有专家现场指导。

王辉说:国外生产卫生洁具,都是“标准原料”,纯度很高。我们是自然料,瓷坯的成分复杂,所以烧成肯定也会面临一定的挑战。

嘿,杨景元道:你是卫校生,电大读的是文学,怎么成了烧成专家。

王辉马上举起双手说:我投降,别损我了。我只是关心一下,没别的。

杨景元说:考察我吧?放心。只要原料、釉料搞定了,其他都没问题。前几天,成品釉面出现哑光、波浪纹。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以为是我们烧成出问题了。马上找来沈工。他过来一看,说不是。说那是釉料在高温阶段粘度过高,只要加些氧化锂,降低粘度就行了。看看,这才叫专业。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呵呵,王辉说:我真是瞎操心了。

之后的一天,气压很低,人在活动时感觉非常憋气。

但王辉照例是要去巡查安全生产的,看看有没有员工偷偷吸烟,或者不穿工作服,不按规定执行劳动纪律的。他在走过堆放着成品的窑车时,随便瞄了一眼,突然发觉瓷器的釉面偏暗,不似前几天的明亮。就拉来杨景元问:你没发觉今天的釉面很暗,没光泽。

杨景元摸了摸釉面,又侧过身子左看右看,然后“啧”一声说:感觉是有点暗。但又觉得没把握,就干脆从检验工段搬来一只马桶,并排放到当天的洁具边上。这一比,差异还真是大。他“吚”了一声,嘀咕道:碰到赤佬了(鬼)。啥都没变过,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顿时紧张起来,马上叫来检验工。检验工前后左右看了看,说:没问题,都在合格范围。

杨景元旋即笑起来:看看,又是一场虚惊。他指着王辉:你,马上消失!

王辉也跟着笑起来说:但你想过没有,在工况条件不变的情况下,成品出现如此大的变化,为什么?

杨景元说:你说为什么,这跟你有关系吗?要不我们换换,你来当工段长。

王辉说:我记得你上次说过,“窑变”与窑内的含氧量有关,那么低气压情况下,氧量降低,是否就是导致成品暗光的原因?这是否属于“自然窑变”?

杨景元再次“吚”了一声,说:你也太会联想了。

王辉也没把握,自己毕竟不是烧成专家,但他喜欢探究,有点没事找事的癖好。他认为对一些解释不通的现象要重视,如果轻易放过,就容易出问题。

大约两周以后,烧成果然就出了问题。出事那日已经下班,大部分员工要么乘坐公司大巴返回市区了,要么骑车走了。而恰在这时,内窑有辆窑车卡住了。卡住的原因是有件瓷器倒了,倒在车与窑壁的空隙里,瓷器是个大件,把窑车卡得死死的。窑工不知道,继续往里顶车,结果震倒了更多瓷器,碎裂的瓷块把整条隧道堵得结结实实。这天杨景元当班,面对这种情况顿时傻了,发生这种事故,必须停窑处理,但停窑的代价很大。杨景元明白这个责任,便急着抢险。窑车顶不出来,只能在窑的出口,用拉钩硬拉那些窑车。窑内温度还不能降得太快,降太快,窑壁会受损。那些卡住窑车的碎瓷片必须先顶到地沟里,然后再慢慢清理。在处置过程中,体力消耗很大。杨景元在体力透支的情况,把控失当,结果大腿被破瓷片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如注。

这天王辉正好在公司加班写材料,自然也被叫了过去。他看了杨景元的伤口说,这么长的口子,必须去医院。

杨景元急了,说:去什么医院啊,你不是做过厂医,你帮我处理一下就行了。要快,我活还没干完呢!

王辉说:我那些医疗器械都没消过毒,自己处理很容易感染的。

杨景元说:放心,我的腿伤是被瓷片划的,经过1200度消杀,细菌早被灭得干干净净了。你只要把缝针在酒精里浸泡一下,保证没事。

王辉说,我没有麻药。

杨景元说,这种伤口打什么麻药,不是打麻药伤口好得慢么?没麻药正好。

王辉无法推托,只能亲自动手给他缝合。看过伤口后,王辉又说:伤口很长,要缝十来针,你能忍住痛吗?

杨景元说:一米八的男人,这点痛都忍不了,还不如阉割了算了!

王辉看他一眼,笑说:即便阉割了,你也做不了女人。

那次坍窑事故损失不小,但原因分析有点扯皮。有说装窑工没把瓷坯放稳;有说保温带长度不够,导致冷爆;有人说瓷坯有暗伤,问题出在成型工。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能达成统一意见,外聘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在王辉看来,分析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多年以后,杨景元曾非常无奈地说:这个世界不可控因素太多,变是日常,是生命的本原,没人可以预设未来。小到“窑变”,大到宇宙之变。但说这番话时,他已改行多年。

3

周静也是王辉招进来的一名员工,只是她后来成了王辉的老婆。这事说来神奇,很容易让人想起王力宏唱得一首歌:“缘分像一道桥,旌旗飘啊飘”。王辉常常暗想,这个旌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来的。就这个问题,他曾问过周静。周静当时扭身一笑,一副顾盼神飞的样子,然后才说:你面试我的那一刻,缘分就开始了。

王辉记得那次面试,他当时问周静:你有什么特长?

周静平静地说:我在景德镇的瓷厂做过,瓷瓶成型的“荡、粘、修、刮”,我都会。

王辉眼睛一亮,问:这行你做了多长时间?

周静说:半年。

王辉问:那又为啥不做了?

周静说:我是苏州人,吃不惯那里的辣。还有就是工资太低。

喔,王辉表示理解,他了解过景德镇陶瓷厂的薪酬待遇,一个正处级厂长,才150元工资,底层工人40来元,临时工就更低。而他们公司成型工的工资虽然是计件制,但平均超过300元,所以公司开张之初,应聘人员纷至踏来,一度把临时围墙都给挤塌了。但周静看着俊眼修眉,皮肤白皙,说话吴侬细语,身子又是“簿萧萧”(单薄)的,做成型工,有点让人“拗痛”(心痛)。王辉看了看她的体检表,各项检查倒是正常的,身高1米58,体重44公斤。便说:卫生瓷不是日用瓷,瓷坯重量几十斤,你能吃得消吗?

勿碍咯(不要紧)!周静急了,突然崩出一句苏州话,然后凝目含羞道:你可以试试我的力气。

王辉有点不忍,就换了个话题说:卫生瓷和日用瓷的成型工艺完全不同。我去过“景陶厂”,他们那些日用瓷的成型高手,大部分都做不来卫生瓷。所以你来这里,是要重新学起的。

那天,王辉对她做了一对一培训。一般员工,王辉只讲公司纪律,讲安全守则。但对周静,王辉讲了卫生瓷在中国的发展史,讲上海那些沿用了近百年的老旧“佳德”洁具,它们所沉淀的文化,既简洁、轻丽,又多多少少折射着英美帝国的肃毅和傲慢。而中国生产的卫生洁具,在之前的几十年里,都统一承袭了“豪威系列”的造型,此款洁具的敦厚、古拙和浑圆风格,恰好反映了这一时期的大众心理和审美趋向。但眼下,改革开放国门敞开,世界文化席卷而来,“厕文化”堂而皇之走到了前台。公司目前生产的“乔安娜系列”(即美式连体便器)、以及“赛福”系列,德国的“德拜”系列,法国的“丹妮”连体便器。这些精彩纷呈的表达,要么豪放不羁,要么峭拔俊秀,要么诗意激荡。它们用线条说话,用色彩奔放,用造型抒情。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传达一种文化背后的民族思想。

周静听晕了,说:这么复杂?

王辉笑了笑,说:我讲得复杂,做起来没那么复杂,但你了解后,就会明白,我们所做的卫生洁具,不只限于是使用,还有审美的意义。所以成型时,要理解那些线条,懂得表达线条的张力。

婚后,周静跟王辉说:你当时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把我弄得五迷三道的。我心里就想,这个男人真能拽句,好酷!好帅!

之前大家并不看好周静,但她进公司后的表现,却远远超出了众人的初判,她的酷,远在王辉之上。她只跟师傅学了一个月就能独立操作了,仅三个月,她的成型质量和产量就实现了工段第一名,工资拿到400多元。

王辉巡查安全时,看过她的操作:手势轻盈,到位。从拼接磨具,磨具处理,到注浆、起坯,每个环节严丝合缝。对于坯子的修、刮、抹、平,样样做得心应手。成型车间四季高温,一个程序下来,汗水便湿透了她的衫衣。此时的周静面若桃红,额挂汗珠。她趁着注浆的空档,拿起大杯决明子茶,“咕咚咕咚”猛喝一通,然后开始修坯。刚修没多久,她的徒弟跑来喊:师傅,你帮我看一下,今天“吃浆”要多长时间?成型操作有工艺,但具体到个人,模具的干湿、泥浆的流动性等,参数在变,成型工的判断也必须跟着变,经验和悟性是个人的造化。周静不仅动手能力强,悟性也极高。她只要摸一下模具就能迅速判断出当天吃浆的时间。

但外聘专家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工艺是铁律,只要按此操作不会有错。

然而那段时间车间新上了一条国外引进的成型线,外聘专家劳拉试了很长时间,也没做出一只成品。拖了两周,总经理急了,就说让周静来试试。周静过去看了看劳拉做的坯子:只见坯子多处开裂;她又用手去摸了摸模具,她甚至把一块模具碎片贴在脸上试了试湿度,然后问劳拉吃浆用了多长时间。劳拉告诉她,“吃浆”时间完全按照工艺要求。

周静没吱声,便动手干了起来。劳拉也跟着过来搭把手。一切做完之后,结果在“吃浆”的时间上,周静与劳拉发生了争执。周静要求将“吃浆”时间缩短十分钟,劳拉坚决反对,说周静违反工艺要求,完全是糊来。劳拉的样子看起来很凶。

周静说:你不能死搬硬套工艺要求,否则我无法与你合作。面对这种争执,工段长没了主意,就去请示总经理。总经理就问周静:为什么不按工艺要求操作?周静说:外国的泥浆配方都是标准化生产的,中国的泥浆都是现配的(自然矿料),每天的参数不一样,所以吃浆的时间必须随时调整,今天泥浆的流动性特别好。

懂了。总经理一摆手说:就按你的想法去做。

有了总经理的支持,周静便坚决将“吃浆”时间缩短了十分钟。结果,坯子的完好率达到了90%。劳拉看了竖起大拇指,good!good!夸奖不停。总经理站在旁边始终微笑着,然后走到周静跟前说:看不出啊,小个子大能耐,你是公司的成型大王。

4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这是尼采说的,但我们照做了。王辉后来对周静说:我常会怀念那些日子,有梦想、有激情的日子,真好。

周静跟王辉说过,他们家姊妹四个,她最小,身子也最弱,但最喜欢折腾,对什么都好奇。大姐比她大十几岁,早早嫁到了江西景德镇,姐夫也是苏州人,后来当兵去了江西;二姐嫁到了上海闵行,也有十年了;三姐刺绣是把好手,就留在了老家;而她,先是到大姐那里学习陶艺,干了半年;然后又到二姐这里学习钩针编织。王辉插话道,闵行莘庄的钩针编织闻名天下,但景德镇的陶瓷更具历史啊。周静说,景德镇的陶瓷厂都在纷纷倒闭,许多工人都下了岗,在那里,哪还有临时工的活路?但闵行编织品的出口销路很好,我在二姐这里编织花边、枕套、台布,每月能赚一百多元。王辉便说,那你还来“洁圣公司”干吗?这里太苦太累,环境又差。周静回眸一笑说:不来,怎么和你续缘,怎么还你的前世孽债。

周静老说自己从苏州跑来上海,就是为了偿还王辉的前世情债。但王辉不认可。因为他娶了周静之后的麻烦事一大堆,譬如户籍问题、加养老金问题、医保问题等,所以究竟谁还谁的债还不好说。当然爱情不讲功利,爱情越单纯越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所谓“爱到深处,就是孩子的游戏”。孩子的游戏之所以开心,是因为玩得毫无杂念。

在历代瓷器的鉴赏中,王辉最欣赏汝窑瓷器,他喜欢那款“天空蓝”瓷瓶,它知道那款颜色最简单,也最纯净,那是一种千年不遇的色彩,多一份太亮,少一份太暗。恰到好处的温润,淡淡的,透着玉色的蓝,这才是最佳状态的蓝,这款蓝也叫“爱情蓝”。所以面对那些麻烦事的时候,王辉就会联想到窑工的耐心等候,试验再试验,调整再调整,更多的,还有“运气”。单纯的“爱情蓝”,看不见奢华,看不见绚丽。它的简素甚至有点寒酸,但它绝不会因为简素而自卑。

在虚幻与真实之间,一只蝴蝶的意义是没有止境的精神追求形态。王辉不知道他的爱情形态,比蝴蝶的翅膀低了,还是高了。但他喜欢眼前的这个形态。

而周静的焦虑,来自婚姻的压力。她是独立的,但现实的依附就会与独立产生对峙,从而使婚姻的双方感到疲劳。周静爱王辉,所以特别希望王辉活得轻松。

周静的另一个压力来自于总经理的谬赞。“成型大王”的美誉,容易被人孤立。周静一个新上海人最怕被环境孤立起来。瓷坯如果不能与窑的温度、气氛相契合,就烧不出好瓷。所以周静特别想拉低自己,拉到与周围契合的位置上来,却偏偏事与愿违,无端生出许多对手来。竞争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怕恶性竞争,就怕被 人暗里使坏。好在,杨景元对她颇有好感,装窑时,对她颇有倾斜。譬如把她的半成品摆放在好点的位置,这样碰撞、落脏的几率就小点。计件考核的收入就会增加。

杨景元因此常来表功。周静总要感谢一番,但对相约吃饭之类的邀请全都婉转回绝。后来,公司想挖潜增能,发觉窑车的底层尚有空间,那些所谓的空间其实也不大,本来只烧一些卫浴小件,但现在看来,还可以烧点瓷瓶这类。“洁圣公司”的卫生洁具,属于高温瓷,达1200度以上,它与韩国低温瓷的最大区别,在于吸水率低。因为致密度高,吸臭少,卫浴间逸臭的几率也小。而且,它与瓷瓶烧制的温度相仿。周静原来做过瓷瓶,所以就被指定来做。

周静当时对王辉说:我一直想做一件“火焰红”的瓷瓶。在景德镇就想做,没做成,这次一定要试试。

王辉说:你只负责做瓷坯,瓷瓶的颜色不归你管,能不能如你所愿,一要看釉料配制,二要看火候操控。“火焰红”是窑变之后的产物,不好掌控。

周静说:我知道,但我太喜欢这个颜色了,它是希望和信念的象征。

王辉跟着说:是不是生活压力太大,想寻找一种澎湃的力量,来舒缓压力。

周静笑而不答。

如此,周静和杨景元的接触频率高了好几个百分点。

然而,珊瑚红、淡绿、天空蓝、宝石蓝,各种色彩的瓷瓶都试过了,就是没烧出酷似火焰燃烧的那种红。瓷在火中烧,却复制不了火的形态。其实,对于每件成瓷来讲,火已藏身其中,凝固其中。如果想从中突围,彰显于外,确非一件易事。

5

周静的“火焰红”瓷瓶没有烧成,却反被另一场大火给烧到了。

杨景元对周静坦诚表白:他和周静已发生了“氧化还原反应”,他已经“窑变”,变成了重红、丹红。

周静吃惊道:可我没有还原成“火焰红”,我还是原来的瓷坯,泥疙瘩一块。

杨景元就说:可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周静说: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别不安分了,踏实一点吧。

杨景元说:我老婆哪是女人啊,她是祖宗,我只能供着。我要跟她离婚。

周静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有家室,有王辉。

杨景元说:我会对你更好,帮你解决上海户口。

周静中听了脸色大变,感到受了侮辱。突然叫道: 滚嗯哆嗯妈个清缸咸鸭蛋!这是苏州话,其实就是一个“滚”字,她却拽出一长串的愤怒。

面对拒绝,杨景元顿时成了“偎灶猫”(病殃殃)。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一段野蛮生长的爱情,他对周静说,爱你是我的自由!然后他就像膏药似的粘的她,在公司他粘着周静继续试制“火焰红”瓷瓶。周静说,我不试了,没兴趣了。他就说,如果我能烧出这款瓷瓶,你就嫁给我。周静烦了,就选择了辞职。杨景元居然跟到她家来。那天晚上,周静下楼倒垃圾,杨景元突然从身后追过来说:小周,我想跟你谈谈。

当时周静吓了一跳,顿时沉下脸来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都辞职了。

杨景元说:我想告诉你,我已经和老婆离婚了,我现在也是自由身了。

周静愣了一下,说:我没离婚,我和王辉好着呢。说完,转身就走了。她是一小跑回得家。

回到家,她就对王辉说:杨景元野豁豁(没边没沿)伐,居然追到家里来了。

王辉吃惊道:这么晚了,他疯啦?

周静嘀咕道:有病!然后就打开电视机,泡剧。

但周静知道杨景元没走,就在楼下守着。因为此时窗下时不时会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有节奏的,缓慢的发出召唤。

周静说:他在下面不肯走。

王辉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周静说:他说了,爱我是他的自由,没人可以干涉。

王辉想了想说:他没做出格的事,确实拿他没办法。

但自行车的铃声特别扰人,他反复用另一种方式在表白:我爱你!

王辉真有些生气了,真是个疯子!他明显不耐烦了。

周静瞅他一眼,立马偎过去搂住他说:别理他,我们关灯,我们上床。她边说,边就把灯给拉灭了。

黑暗中,窗外微弱的灯光透进来,树叶婆娑;同时,自行车铃声也不适时宜的传进来,滴铃、滴铃、滴铃铃……

周静搂住王辉不停地亲他,然后说:我们做事。

那一刻,王辉有了特别强的占有欲,似乎一件宝贝,被人惦记上了,怕被抢了,怕那短暂的美好稍纵即逝,怕温度和瓷坯达成某种契合,发生“窑变”。所以他抱着周静特别尽心,直到筋疲力尽。

瘫了的那刻,他迷迷糊糊很想睡了。但铃声依然固执的传来,直到有人跑出来大骂,那个声音才消停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啥时睡着的。

这个时候,我就出场了。我是蔡炳坤,同事们都叫我阿坤。也是王辉招聘进公司的。我和王辉原来就是同事,同一年参加工作的,当时我们都在吴泾陶粒厂。1975年,那年我们刚上班。有天晚上,我们一群青工想到吴泾一村去逛逛,结果在路上碰到一群“建工枝校”生,他们突然拦住我们,要搜我们身,非常明显,这是一次抢劫。当时大家都吓蒙了。但我从小练武,本能反应就出手制服了一个领头的,并夺下了他的刀。没想到这时有个人一把掐住王辉,并用刀抵住他的脖子。我当时脑子一热,冲上去就是一刀。结果那人就被我给捅死了。如此,我被定为“防卫过当”,判了五年。出狱后,我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听说王辉在“洁圣陶瓷公司”人事行政部任职,就跑来找他。王辉还是念旧情的,招我进了公司,让我在模具工段做翻模工。

我很知足,也很感恩。当我得知杨景元对周静骚扰时,便感觉那就是对王辉的侮辱。于是我主动找到杨景元,对他说,追一个有男人的女人就是耍流氓!但论流氓的段位,我肯定比你高。我已做过一回杀人犯,不怕再做一次强奸犯。我知道你离婚了,但你还有女儿。杨景元当时就吓蒙了。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再说祸不及家人。我说,我是流氓,从来不讲规矩。我还威胁他,我以后每天都会去他女儿的幼儿园报个到。这样一来,杨景元是真怕了,不仅没再去骚扰周静,还主动递交了辞职报告。

6

王辉后来也辞了职,去了闵行的一家媒体单位,当了记者。

1996年,王辉从一个国际性的卫生洁具展览会上看到两个展厅。一个是日本的,主题是“科学空间”。他步入展厅,只见正面墙壁是一幅巨大的壁画,室内空无一物。当他以为自己走错房间的瞬间,突然从墙壁中间,兀自送出一具陶瓷便器,并提示他可当即如厕,王辉便按提示完成了小解。随即,陶瓷便器的上方就出现了视屏提示,包括小便化验结果,正常与否,健康指导等等。

另一个中国展馆,是“洁圣陶瓷公司”的。主题是“荷塘月色”。展厅以荷塘为背景,墙面瓷砖所绘制的,是一大片荷塘,从墙壁池塘间延伸出来的半朵睡莲竟是一只盥洗盆;悬挂式坐便器便是池中飘浮着的一朵荷花;而那碧绿的浴缸就是田田荷叶了;用鹅卵石铺一条通向浴池的小道,幽远,静谧。头顶是一枚朦胧圆灯,仿佛月光轻轻照耀在荷塘湖面。

王辉当时就有些感慨,陶瓷文化的表达真是越来越多元了。这个世界在变,上海在变,闵行在变。

后来他在莘庄工业区下属的一家房产公司意外碰到了杨景元,他做起了房产销售经理。杨景元看到他很兴奋,很热情,好像完全忘了之前的那档子事。王辉当时无不感叹地说:你都当上经理了。

杨景元咧开嘴笑着说,我们都是电大生,你能当记者,我为什么不能当经理。现在的社会,只要自己过硬,政策合适,谁不“鸟枪换炮”啊。你看闵行,以前只有一个开发区,现在几个了?

哈,王辉说:听说你又结婚了?

对,找了个小周的翻版,只是户籍不同,她是个安徽人。但温柔体贴、小鸟依人是一样的。我就好这口。你老婆现在如果再和我同事,我保证不会动心。

王辉说:我老婆你就别再掂记了,她姐在景德镇承包了一家陶瓷厂,她去帮忙了。她还是忘不了“火焰红”瓷瓶,她想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如果你不计前嫌,就帮我兄弟一个忙。

谁啊?杨景元问。

阿坤,你的流氓大哥。

他啊。杨景元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道:好吧,让他来我这里做销售吧。

跨入2000年时候,“洁圣陶瓷公司”倒闭了。2017年,王辉去虹桥商务区南部经济区采访时,再次碰到了杨景元。此时他们都老了,快退休了。他们那时在一起讨论过“洁圣陶瓷公司”倒闭的问题,他们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这个公司尽管倒闭了,但对于中国“厕文化”的传播和推广还是产生过积极的影响。其次就是,他们倒闭的最大因素是没能实现“标准化生产”,他们当时的合资方,只是一个设备供应商,推销了设备后就抽身离场了。从而没有真正引进先进的生产工艺和生产技术。还有一个更关键的问题,陶瓷生产属于高污染企业,放在地处黄浦江上游的闵行开发区显然不符合环保要求。淘汰是必然的。所谓的“窑变”,如果不能实现自身价值的提升,变出更好的自己来,那就只能被放弃。

此时,周静开设的网上陶吧,已经颇具影响。她的陶吧用三维软件,为所有网友提供了一套:可按自己的想法设计各种款式、调制各种色彩的瓷瓶,体验从制作、烧成的全过程。网民可以从中去体验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种随心所欲的畅快。她的网民就叫“火焰红”。

她的实体烧制,据说也颇成气候了,那只真正的“火焰红”瓷瓶,已日趋完美。

发表于《四季》2021年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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