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老婆子，你儿子到底在哪里？你说不说？你要再不说，看我怎样收拾你！”说话间他撕住老太太的领口就要往墙上撞……不要！不要！妈！王伟惊出一身冷汗，再无一点睡意。

“伟子，伟子！”老太太连喊两声睁开了眼睛。“姨，你又做梦了，你是太想儿子了。”说话间美玲轻轻握住了老太太的手。“玲，你又没睡啊？我刚才真听见他喊妈，我心都碎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遇到事就一走了之，把我一个人撇下了，根本不管我死活。这些年多亏了你们几个驻村干部和乡亲们照顾，我的日子才好过些……”老人呜咽着说不下去。“姨，娃也有他的难处，你好好养病，他会回来的。”美玲轻声安慰着老太太。“玲，我身体也么啥大麻达，想早早出院，住在医院里不知道要花多钱，还把大家都害得不安宁，你都几天没回家了，我心里都过意不去，我这老婆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姨，你放宽心，现在政策好，合疗也报得多，咱农村人都能看得起病。再说了，您是咱村的五保户，看病不用花一分钱。照顾您是我的责任，您早日康复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心愿。”

“玲，真是为难你了，你看这大半夜的，害得你也睡不成。”老人说话间又抹起了眼泪。

此时的王伟正抱头坐在床上陷入回忆中，往事历历在目，那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王伟八岁的时候他爸撇下他娘俩去了另一世界。他至今都清楚的记得妈趴在爸坟头揪心的嚎啕声，那时候他就暗下决心，长大一定要让妈过上好日子，好好孝顺她。

妈为了他也再未嫁，从此娘俩相依为命，母贤儿孝，守着老房子清苦而快乐的生活着。

阿伟二十四岁那一年，辞掉了在别人眼里体面的工作，告诉妈他要自己给自己干。妈希望儿子有一个安稳的人生，将来娶妻生子光耀门楣。但她更爱儿子，拿出了为儿子娶媳妇的钱，又从亲戚邻居那里借了一些钱来支持儿子。王伟没有让妈失望，生意一天天走向正规。

就在这时候，和他合作的工地出了事故，老板悄默声息地跑了。老板欠王伟的钱，王伟欠供货商的钱，面对满屋子讨债者，王伟一夜之间从天上摔到了地上，纷杂的吵闹声把心中的梦撕扯的支离破碎，一尻子的烂账让他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见到妈的时候，王伟哭了，为自己，更为苦命的妈。自己遵纪守法地做生意，却遇到了一个披着人皮的狼。一心想让妈过上好日子，却欠下这么多烂账，让妈跟着操心。

妈却显得异常冷静，拉着他的手说：“伟子，生意有赔有挣，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这次全当买个教训，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人把账还了，别让人在背后戳咱的脊梁骨，不管啥时候都有妈在呢！”王伟伟点点头，是妈给了他勇气。

但事实并非想的那么容易。人常说墙倒众人推，平常见面笑脸相迎的供货商，此时见了王伟一个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窝不是眼窝，恨不得撕了他。每天登门讨账的人是络绎不绝，更有两个狠角色给王伟下了最后通牒，三天见不到钱就要砍王伟一条腿。

人就是这样，锦上添花小人多，雪中送炭君子少。那几天，王伟是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也没借到一分钱。他多么希望那个雪中送炭的贵人，能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可是，他失望了。他无颜面对给予他太多期望的妈，一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他潜回村里，在窗外望着炕上缝补衣衫的妈，在心里和妈道别，然后在窗台上留下一封信，走了。

这一别就是五年。这期间王伟辗转多地，工地搬砖，打零工，露宿桥下、街头，饥一顿饱一顿，他没觉得一点苦，他是在惩罚自己，他给妈撇下的那一摊子麻达，妈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呢。一定要让妈过上好日子，让她在人前挺起胸膛活人。每每想到妈，他都这样想，这成了他坚持下去的动力。

一无所有的王伟，在陌生的城市要想立足，谈何容易，更别说，想要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了。他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后来他终于在广州找到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他努力工作，经常加班，就是想早点攒够还帐的钱，回家看妈。这期间，他还遇到了心仪的女孩——梅，她家在甘肃，父母双亡，和哥嫂一起生活，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 ，同在一个厂子慢慢就熟悉了，王伟喜欢梅的聪慧善良，梅也看重王伟的成熟稳重，她多次给王伟暗示，自己什么都不投，只希望以后和王伟踏实过日子，但王伟一直拖着婚期，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他不愿意说，梅也不再追问，默默等待着。

和王伟一直保持联系的只有王强，他是王伟的发小，同在一个村子。这些年，无论王伟的生活有多么艰难，他每月都要给王强转一些钱，让王强以自己的名义把钱给妈，并让王强答应，不要把他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也包括妈。他不想让妈担心，他想攒够了钱再回去，也让妈能挺起腰杆做人。

有王强帮着照顾妈，王伟很放心。王强一直说妈很好，让他放心，还说村上去年给妈盖了新房子，那些驻村干部经常会去看妈，给她送米送面，还帮她收拾房间洗衣做饭。王伟知道发小在安慰他，每次梦中都是债主逼妈要债的情景，这几天心总是惶恐不安，总感觉妈有事，王伟再也无心上班。他算了算，还帐的钱也差不多了，回去再向王强借一点，他这两年在外面做生意，还是有一点积蓄的。王伟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刻回家看妈。他也不想跟梅这样拖着，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再三思量，王伟把一切如实告诉了梅，王伟轻描淡写的诉说，却感动得梅泪眼婆娑，她激动地抓住了王伟的手柔声说道：“我终于放心了！你也不早说，这些年我也有一些积蓄，加上你的够还帐了，咱们这就请假回家。

终于可以回家了！当车进入乡村路段，眼前的一切熟悉而陌生，山还是那座山，在这个冬日沉寂而满是忧郁，那条小溪没了以前的欢愉闹腾，静静地承载着满腹的心事。以前尘土飞扬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宽展了一倍。那个夜晚，他就是从这条路走的，迈出的那一步让他愧疚了五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终于回来了，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巷子还是那个巷子，鸡依然拍打着翅膀，咯咯咯地叫声，追逐嬉戏，狗不时地狂吠几声。不同的是，巷子两边原先低矮的土坯房，变成了错落有致小二层楼房。望着整饬的新房，阿伟心里一阵酸楚，想着自己当初离家的时候娘住的那个土坯房，现在一定是风雨飘摇了，他这次回来还了帐，就想把妈接走，让妈也在城里享几天福。

熟悉的老槐树映入眼帘，阿伟很是激动，仿佛妈就坐在槐树底下等他。他跑过去，抱着她，摩挲着，这是他出生那年，爸移栽在家门口的，除了每年都能吃上妈做的槐花麦饭外，这棵树也是他委屈时的依傍。如今的老槐树已是老态龙钟了，妈呢？是不是也苍老了很多。想起妈，他心里一惊，槐树下的老房子呢？是谁在这里盖上了三间新房？难道王强说的都是真的。正在他诧异之际，“吱扭”一声，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温暖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比记忆里老了好多。老人提着竹笼正要出门，四目对视的那一刻，老人手里的竹笼掉在了地上，踉踉跄跄的扑过来，“妈！”王伟大叫一声，“咚” 地跪倒在地上。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妈在王伟背上捶打着。“伟子啊，这多年都跑哪儿去了？你要想死妈啊？我是天天想，夜夜盼，可你就是不回来。”王伟抽泣着说不出话来，聪明的梅一下子明白了眼前这老人是谁了，她羞怯的叫了一声妈，老人这才注意到梅，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老人乐得合不拢嘴，高兴地拉着她，招呼着进了家门。

王伟环视屋内，虽然摆设简单，但宽敞亮堂，干净整洁。还没来得及问妈，妈看出了王伟的心思，对他说：“娃呀，多亏党的政策好！政府见我一个老婆子住的老房子都快倒了，去年危房改造把老房子拆了，政府给咱盖了新房，还置办了新家具。这么多年，多亏村子乡亲们帮衬……”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看着儿子，半是欣喜半是嗔怪。“人家驻村干部比你都强，三天两头来看我，尤其是你那个美玲嫂子，就像我的亲闺女一样，前几天我住院她一直守护在我身边，几夜都没合眼。”

妈的话触碰到了王伟的痛处，多年的愧疚和思念让他的眼泪像积蓄已久的潮水，终于决堤了。眼前的妈苍老了，是他让妈这么多年吃苦受累，妈是为他操心操老了。

王伟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村子。左邻右舍的大叔大爷，大妈大婶都来家里，大家热热火火地聊天，问王伟这些年的经历，说村子的变化，让王伟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他拉着几个乡党的手说：“我还欠你钱呢，这次回来，把以前的债务都还了。”让王伟诧异的是，相亲们都说，那些帐他妈早都还了。支书叔也来了，他两鬓斑白，腰也驼了，手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拉住王伟的手说：“娃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好好孝敬你妈，她太苦了，省吃俭用攒一点钱都给你还账了……”

亲戚和相亲们的帐妈都还了，他走后妈就憋着一股劲，想帮儿子还帐。那时候村里开始种草药，妈就把那三亩地都种上了草药，还在地的周围都载上了花椒树。妈勤快，经常锄草施肥，草药长势很好，每到挖药摘花椒时，总有亲戚邻居帮忙，大家都知道妈不容易，每次收草药的来，相亲们总是让妈先卖。王强每月都回家看妈，还给她钱，妈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是儿子给的钱，她心里就踏实了，也不说破，只在心里盼儿平安，盼他早日回家。

只剩下那几个供货商的钱没还，王伟走后，有两个供货商来过家里一次，妈不停的给人家道歉，并说一定要把钱还给人家。他们对妈说话也很客气，从此后再也没来过。几经周折，王伟联系上了他们，把欠的钱都转给了他们，他们收到钱都感到不可思议，并向王伟致谢，仿佛他们欠了王伟钱似的，还一再向王伟道歉，说他们当年也是被迫无奈，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请王伟理解。

还完了帐，王伟感觉浑身都轻生了，他和梅走在留下儿时气息的巷子里，偶尔遇到的都是腿脚不灵便老人，或扛着锄头准备下地干活的老人，除了几声狗叫，和鸡掐架的声音，村庄静悄悄的，曾经的一切似乎都留在了时光的那头，眼前的一切，让王伟伟心里泛起一丝丝莫名的伤感。

王伟与妈聊天时，问及村子里的情况，妈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务工，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和孩子，前几年，外地的人开着车打村子里的皂角刺，大半天的也没有人发现。”

“你李叔瘫痪在床，儿子一家在南方打工，多年不回来，要不是村上安排人照顾，早都过三周年了。”

王强是最早知道王伟回家，却是最晚一个来看他的。他们一见面就喝上了，妈和梅都退了出去，让他们好好说说话。他们之间没有客套的寒暄，谈话就直奔主题。“这些年你过得咋样？今后有啥打算？”王强问道。“本想把妈接到南方，我和梅继续在那里上班，我们租一个大一点的房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可妈根本没有离家的意思，我也在犹豫。”王伟显得有点不安。“那就不走了，咱们一起在家乡创业。现在政策好，支持大学生返乡创业、还有无息贷款。你学历高，这几年又在南方的大厂子做高管，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我这些年在外面做生意也有点钱，咱们好好谋划，一定能成。”听了王强的话，王伟也心动了。“父母在，儿女不远行。”如果在家乡能创业，谁又愿意漂泊在外。

王伟、王强经过多次的考察商量，他们准备在村里盖一栋老年公寓，让村子里和妈一样受了一辈子苦的老人，安度晚年。现在村里的孩子大多都被接到城里去上学，剩下的孩子也到镇上去上学，学校统一管理，食宿都在学校，学生也不用交学费，伙食费还有补贴，每个礼拜回家一次，这就让在外打工的父母省心了。但村上那么多孤苦老人却让人揪心，儿女不能陪在身边，他们老无所依，儿女在外也不放心。如果我们能建一栋爱心公寓，让村里所有的老人都住进来，收取适当的费用，付工资请村里有爱心的大姐大婶来做护工，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这样在外务工的儿女也能安心工作。咱们再拉一些赞助，倡导社会上的爱心人士献爱心，做公益，做义工。

他们的想法很快就得到驻村干部的支持，他们立刻向上汇报，帮他们解决实际问题。王伟的想法梅也应允了，她总是相信王伟，无条件地支持他。

几天之后，王伟和梅在村里举办了简单而隆重的婚礼。在驻村干部和各级领导的支持和帮助下，老年公寓即将破土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