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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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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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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妈谁来管


终于熬到出院了,老太太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回家咋办呀?当医生说她的右半边身子已经没有知觉时,她不信。她试探着用右手拿纸杯,手软的根本没一点劲,她偷偷用指甲掐自己右腿真感觉不到疼了,她想翻个身都得让儿女帮忙,更别说穿衣吃饭上厕所了,从此她将成为一个废人,要在床上或者轮椅上熬日子。她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整天喊着让娃给她买几包老鼠药。可是,临床老太太病逝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恐惧的,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欲望让她感到羞耻和愤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被人发现了。为了掩饰这种羞耻和愤怒她更大声地喊着不想活了。大女儿春燕看不下去了嘟囔了几句,她大骂不孝顺,撵春燕回去。大儿子夏志总是好言相劝,安慰着母亲。大儿媳妇小慧偶尔来转转,只是冷眼旁观,一声不吭。小女儿秋菊脾气暴躁,趁哥姐不在,出去买了几包板蓝根倒出来包在白纸里,回到病房说:“老鼠药真难找,还好我找到了,那人说这药很灵,老鼠吃了三步倒。妈,我这就随了您的心,坏人我来当,您也解脱了,我们也解脱了。”说完纸杯里倒了些温水,把纸包里的板蓝根倒进去搅拌着端到病床前,用勺子给母亲往嘴里喂。老太太眼前晃动临床老人的影子,脸吓得煞白,紧闭着嘴,咬着牙用左手挡着直摇头。

“那你还想不想死了?”老太太摇了摇头把脸背了过去。秋菊又说:“你不喝,那让我哥、我姐喝了,他们也被你折腾够了。”老太太拼命摇头说:“别!别!我再也不闹了。”从此,老太太安静了,也很少说话了。只有在每个礼拜天小儿子冬海来看她的时候,脸上才有点笑容,问东问西。

夏志抱着母亲坐进秋菊的车里,老太太一言不发,窗外的花红柳绿怎么黯然失了色,越走越厚重的悲凉直冲头顶。不由想起了越来越冷清的村庄,现在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了,连孩子的欢声笑语也听不到了,只有像她这样的老害祸们还苟活着。她又想起了成片成片荒芜的土地,自家的那几亩地也要荒了啊!她再也不能拿着锄头去田间地头随心侍弄庄稼了,再也不能摸那即将成熟的麦穗,闻麦子的芳香了。现在就连出门和那些老婆、老汉拉拉家常也成了奢望。老太太心如刀割一样,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现出家里那头累倒的老牛,老牛被抬上车时那哀怨的眼神和浑浊的泪水模糊了老太太的双眼。牛勤勤恳恳一辈子,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宰杀的命运。老太太心里也舍不得把老牛送往宰杀厂,可贫寒的生活容不得她做主,村里的老牛都是那样,没有一头被主人怜惜,给它留个全尸,把它埋葬。老牛的命运自己不能做主,谁的命运又能自己做主呢?更何况是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呢?我的命运也只能任儿女们摆布了。老太太偷偷抹了一把泪,心更痛了。

春燕和小慧早早来到母亲的老屋,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晾晒被褥。小慧转了转,说要回家看看一会就来,这一去就不见了踪影。等春燕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小慧才慢悠悠进来了,笑着说:“姐,你干啥麻利很,我还说来了咱两一块收拾。”

“你一天忙的跟啥一样,这也没啥收拾的。你要好好歇歇,咱妈回来了就有你忙的。”

“有你和秋菊两个孝顺女子,就不用我操心了。”

“他们也快回来了,我先到灶房烧点水去。”春燕及时岔开了话题,刚转过身,强装的笑脸就阴了下来,心里狠狠骂了起来,贼鬼贼鬼的,就你能,人都说养儿防老,就么说养女防老。还想把责任推给我两个,门都没有。

水刚烧开,老太太他们就回来了,兄妹几个一阵忙碌安顿好了母亲。夏志坐在大屋的椅子上闷头抽烟,姑嫂几人去厨房准备晚饭。春燕一边洗菜一边抱怨:“海子他们一家子咋还不回来,明知道妈今出院还磨蹭啥呢。”小慧接话说:“当官的都要摆摆谱,来的早的都是些扑拉。”

“他们爱来不来,来了也跟个客一样。”秋菊边说边往外看。

“谁是客?就咱两个是客,嫁出门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在这再不要扑得欢了。”春燕切菜的刀咚、咚、咚,震天响,小案板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姐,在这儿谁敢拿你们当客看?我才是这屋里的外人……”

秋菊见话头不对,说:“姐,我咋忘了买葱,你到菜地里去拔几根葱去。”说着看了看手机哎吆一声说:“到妈喝药的时间了。”立即把手里的菜往案板上一撂,栽跤爬步跑了出去。

老太太见秋菊慌慌张张跑进来还以为家里出了啥事,惊慌地问:“咋了?

“啥咋了?给你喂药。”

“我还当是狼撵你呢?迟吃一会药还能把我命要了,看你那慌慌张张的样子。”

秋菊瞪了母亲一眼,倒水取药。

“海子他们还没回来?”老太太问。

“你是想让你心尖尖给你喂药呀,他还没起身呢,你就慢慢等着吧!”

“唉!我上辈子作了啥孽,咋生了你这死女子,赶紧给我把药喂了帮忙做饭去。”

“谁稀罕在你跟前?张嘴!”

老太太喝了药,半靠在被子上,说:“我给你说,我那儿都不去,死我也要死在这老屋里。”

“我们商量还是把你送到你心尖尖屋去,让你到城里享福去。”

“你个死女子不把我气死你就不甘心,走!走!走!我睡觉呀。”

秋菊哼了一声出去了,看见冬海在院子里停好车,一个人下了车。秋菊有些奇怪地问:“你媳妇和娃咋么回来?”

“明天娃要补课,娜娜也走不开。”

“娃还没上小学补啥课,小心把娃补瓜了。”

“就是娃不补课也不敢回来,咱农村这空气里有细菌呢,人家媳妇和娃都是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回来咋受得了。”小慧笑意盈盈说着,看也没看冬海一眼,径直进厨房了。冬海嫌恶的看着嫂子的背影没有吭声。

春燕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冬海,招呼他先坐下喝水,同时又悄悄扯了扯秋菊的衣角给她使了个眼色。

冬海接过大姐的水杯放在方桌上,对大姐笑了笑,撇了二姐一眼,从兜里撕了些纸,把木椅擦了又擦,才坐下。他从包里取出自己的保温杯拧开了盖子小抿了一口,看着秋菊,还是以往慢条斯理的口气,说:“人家娃都补课,咱也不能让娃输在起跑线上。”

“笑话!人生下来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你娃再补能和高干子女一样吗?”

“秋菊,到厨房给你嫂子帮忙做饭去,海子,咱妈一直念叨你,快进去看看她,坐一会过来吃饭。”春燕吆喝着打断了他们的争辩。

秋菊到灶房里看饭菜好了,出来收拾方桌,摆放碗筷,喊叫大家吃饭。春燕碗里盛好饭菜,让秋菊端进去喂母亲先吃。秋菊进去,见母亲满脸堆笑看着小儿子问东问西,冬海却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只是偶尔用嗯、好,应付着母亲。秋菊看见冬海坐的离母亲那么远,不好好和母亲说话还在玩手机,气就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你离咱妈那么远,是嫌咱妈脏?还是怕咱妈把你吃了?”还没等冬海回答,母亲吊下脸说:“你咋呼啥呢?有个当姐的样吗?是我让娃坐那的,娃开车乏了,坐在那儿舒服。饭好了么?让娃赶紧吃饭去。”

“好了,赶紧吃去。”听了二姐的话,冬海趁机溜了出去,头也没回。

“就海子是你娃,我们几个都是泥捏的。都多大了还娃长娃短的,么看他对你有心么?”秋菊一边给母亲喂饭,一边抱怨。老太太装作没听见,只顾吃饭。

吃完饭收拾完毕,小慧早早关了院门,招呼兄弟姐妹坐在大屋里喝茶。他们几个心知肚明今晚聚在一起为啥,却各自想着心事不愿意先说话。秋菊先开了口,说:“姐,你是老大,你先说,咱妈这事咋办呀?”

“秋菊,你扑的像个雁刺,咱两个都是出了门的女子,有啥发言权。这是夏志和冬海的事,你再不要胡扑闪了……”春燕的话还没说完,小慧就站起来反驳说:“姐,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们两个也不是风吹大的。你们是上高中的上高中,上大学的上大学,夏志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

“就你话多,扯那些干啥?”一向在媳妇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夏志大声呵斥媳妇。小慧啥时受过这委屈,本想摔门而去,又怕夏志这个老实疙瘩说不出话让自己吃了亏,就强忍着没有发作。这时候小狗不知趣地跑进来偏往小慧身上蹭,小慧一脚把狗踢开,指着狗骂道:“你真是个喂不熟的混眼子,好赖不分,连个人都分不清,就看我好欺负。”说着竟抹起泪来。夏志瞪了妻子一眼没有吭声。

沉默,屋子里只剩下了抽噎和叹息声。秋菊推门出去,月光惨淡,小星星你推我打吵吵嚷嚷,气得月亮也躲进云层里去了。她轻轻推开了门,走到床边看母亲已经睡着,她倒是放心了,拉上门出来了,只是她没看见母亲泪眼模糊,也没听见母亲的叹息声。

秋菊回到大屋又旧话重提:“咱妈这事到底咋办呀?哥,你说。”

“我,我,我没文化也没本事,更没主意, 咋都行。”夏志说完又低头抽起烟来。

“我哥不说,嫂子你说。”

“我一个外姓人没有说话的权利。”小慧说完起身给茶壶添水。

冬海干咳了两声,拧开自己的保温杯抿了两口慢腾腾地说:“这是个大事,咱要慢慢商量。”

“你再不要哼哼唧唧,绕来绕去,说正事,还要往啥时候商量?”秋菊就看不惯弟弟那磨磨唧唧装腔作势的样子,说话也毫不客气。

“二姐,你能行,你说。”

“不用你激我,你们都不说,我来说。”秋菊喝了一口水,说:“经管咱妈咱都有责任,轮流经管也不现实。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送敬老院,钱咱平摊。前几天我出去也问了一下,像咱妈这情况,好一点的敬老院每月费用得一万多,最次的也要七八千。”一听敬老院要这么高的费用,几个人异口同声说:“咱妈不能去敬老院,这事咱不能做,村里人的唾沫都能把咱淹死。”接下来各人诉说自己的艰难。冬海这次说话直截了当:“我压力大很,房贷、车贷、物业费、水电费、娃的补课费,我两个的工资每月都是紧紧张张,有时候还不够花。

春燕说:“海子说的都是真的,我给我老大看娃才明白的。我老大每月工资八千多,媳妇工资也有六千,咱想着他们的日子应该好过,我住到他家才知道,每月都是紧紧张张,几个月我老大才偷偷塞给我一二百块钱。唉!娃花大人的钱是顺岔,大人花娃的钱就理缺,更何况娃也没有的。我和你哥一个给老大看娃,一个给老二看娃,都打不成工,现在连出门入户的钱都难尝很。”

小慧冷笑一声,说:“你们当公务员的当公务员,开店的开店,咱姐现在是儿媳娶了,女嫁了,娃的工作家庭都稳定了,还一个个在这说风凉话。我们还有两个儿子正在上大学,我两个既没文化又没本事,你们谁有我们日子艰难。”

秋菊也忍不住说:“你们以为店是好开的,我们一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操着卖白面的心,挣着卖白菜的利润,不管挣不挣钱,房租要交,还要应付这应付那。几年的疫情有多少大老板都撑不下去,还有跳楼的,我也差点……”。

老太太躺在床上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的争吵声,知道他们为啥争吵,想到拖累了儿女们,真不想活了。她用左手捶打着胸膛,咋不让我死了呢?谁让你们把我送到医院抢救。咋不让我瓜了呢,管球你们咋闹腾。

秋菊又出去转了一会,老太太听到脚步声抹了把泪,把脸背过去装睡着了。秋菊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回到大屋继续说:“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让嫂子或者姐来经管咱妈,我们每人每月拿出一千块钱来。”秋菊话刚说完,春燕就表了态:“拿钱我愿意,经管咱妈我没时间,老大都打了几次电话了,说他丈母娘有事要回去,让我赶紧去看娃,咱的孙子总不能不管吧。”

小慧黑着脸说:“经管咱妈还要钱,我们不背这名声。再说了,我笨手笨脚的,茶饭也做的不行,这事我不应,你们出多钱我出多钱。”屋子里又沉默了。秋菊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不先休息,明天再说。”

小慧拉着夏志出了门,冬海进了自己的房间。春燕关了院门和秋菊睡到母亲的炕上去了。她俩以为母亲睡着了,小声商量着这事咋办呀。冷不丁的母亲冒出一句话:“没有一个像五婆啊!”母亲翻过身,面向墙似乎睡去了,春燕秋菊突然眼前一亮。

五婆是村里传奇性人物,听婆说她是北京城里的女子,能识文断字,和五爷的爱情故事被传为佳话。已经八十多岁了,依然能从她身上看到年轻时的风采。她见识广,又会说话,待人谦和,处事公道,再加上她的儿孙都在城里弄大事,慢慢地她说话比干部还管用。她也乐意管村里的闲事,哪怕是那些难断的家务事。

第二天早饭后,春燕和秋菊买了些糕点,提着一箱牛奶去了五婆家。

阳光直照头顶了,五婆来了,看着几个孩子焦虑不安的神情,摆了摆手,去了老太太的屋子。好长时间她才出来,他们几个忙起身让座敬茶。五婆接过茶笑着说:“你们放心,经管你妈的事情有办法了。”他们惊喜的嘴张得像一眼窑洞,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五婆明白娃们的心思,也不绕弯子就直接了当想啥说啥。“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乖娃,对你妈也好。你妈现在这样,不是你们不想管,你们都有自己的难处,这些婆都知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琢磨,咱农村这些老婆、老汉老了咋办呀?又么个工资,儿女连自己的日子都刨乱不清还能顾上父母。都说把老人送到敬老院去,这就不现实,咱农村人就负不起那费用,老人身体硬朗还好说,一旦病了,生活不能自理了,就成了儿女的负担,留在家里照顾老人,日子没法过。唉!”五婆叹息了一声,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思来想去,只有农村的老婆、老汉相互帮忙,年轻的照顾年老的,身体硬朗的照顾行动不便的。让被照顾的老人的儿女适当出一点费用,这样他们的劳动就有了价值。这个想法就从你妈这开始。”

“五婆,那有人愿意照顾我妈吗?一月给多钱?”秋菊就是沉不住气,打断五婆的话问到。

“照顾你妈一个人不行,得两个人。虎子妈和满仓妈愿意照顾你妈。她们和你妈关系好,能合得来,她们都是一个人,正好来和你妈做个伴,村里那些老汉、老婆没事了还都能来帮忙。她们把你妈照顾好了,也是希望当她们倒下的时候,有人也能好好照顾自己,减轻儿女们的负担。你们每月给她们两个人一人一千块钱。你们四个每人拿出五百没问题吧?”

“五婆,能成。”他们异口同声答应着。

五婆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说:“虽然你妈有人照顾了,你们也要经常回来看看她,咱现在的日子再难,还有你们小时候难吗?你爸走的早,你妈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再说了,孝敬父母也是给自己的儿女做榜样,更是给自己的儿孙积福。”

他们个个惭愧得低下了头,母亲为他们所受的磨难都历历在目。春燕说:“五婆,你给我两个姨说,让她们放心,我妈的衣服、床单、被套,每个礼拜我回来洗,礼拜天我来给三个老人做饭。”夏志说:“我两个姨家有啥重活,我回来帮忙给她们干。”小慧趁人不注意狠狠在夏志的腿上拧了一把,随即又笑意盈盈地点头应允了。春燕说:“我妈和我两个姨的伙食我全包了,她们想吃啥尽管给我说。”冬海也只好保证每个礼拜天和节假日,他都回家看母亲。

“好,好,好!都是乖娃!。”五婆笑着说,“我们老了,都期盼有一个温暖的晚年啊!”五婆用衣袖抹去眼角的泪花,小慧春燕秋菊抱住五婆,阳光穿过窗棂,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犹如舒展着微笑的莲花。

“我不想死,我要好好地活!”母亲在里屋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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