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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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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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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的“五尺“

八爷有杆“五尺”,是他一生的伴侣。

在我们乡下,老一辈人都晓得,“五尺”,是木匠师傅必不可少的实用工具,犹如秤杆离不开秤砣,八爷也从未离开过“五尺”。

     八爷是个木匠,在当地颇有名气。少小时八爷便跟着戴河下的姑爹学做木匠,算来整整60年了。我们子侄辈提议要为八爷从事木工活儿搞个纪念仪式,但被八爷婉谢了。八爷张着没牙的嘴笑,不值得,不值得。

     “五尺”是八爷随身带的工具,每每承接活儿,八爷便用它当扁担,往肩上一扛,一头担着大小十几把锯子和一柄斧头,一头是只装有戳子錾子刨子墨斗磨刀石的箱子。

     八爷是我的叔父。我们这里的方言,都称父辈为爷,爷爷辈为爹。八爷人高马大,长相英俊,声音洪亮,不知何故,却一辈子未成亲。从我爷爷那辈,我父亲和八爷就未分家,一直在一起过日子。打从我记事时起,只见八爷早出晚归,一日三餐,吃的是雇主家的饭。

    八爷的木匠活儿,都是上门在雇主家完成的,我是极少去看他制作的。听村里的人说,八爷所从事的是长木活,又称“粗活”,既打棺材,又打木榨,以打棺材居多。

   在鄂东农村,木匠活确有长木活和细(精)木活之分。长木活干的是繁重体力活,如油榨坊的油榨,寿棺等,用的都是大木,如栗木,檀木柏木槠木等,即笨重结实的木材。而细木活儿相比而言,用材多为杉木、松木,薄板,如制作箱柜抽屉之类。而做长木活儿的人,有很多禁忌和避讳。比方说,长木活师傅是不能随便带着“五尺”上人家门的,扛着或握着“五尺”时,也不随便与人家拉话。我猜想八爷大抵因了这些原委,终身未娶吧?反正八爷一生形单影只,与“五尺”为伴,很平凡地渡过一生。

    “五尺”又称鲁班尺,一般为檀木所制,长五尺,宽三寸,高也是三寸,四面,光滑、平坦,水平如线,古铜色,所不同的是,每面刻有不同的数字和符号。一面是尺寸,像秤星一样的阴刻,一面是“生老病死苦”循环府号,一面是“吉凶福祸祥厄”字样,唯有一面则不着一字、一符,光滑得就像少女的脸。记得小时候,有次我们兄弟仨在猜测这“五尺”没有符号一面的用途,我大哥认为是“驱鬼避邪”用的;我二哥则认为利于肩扛,免得磨损了;我疑心是用来当平水尺的。记得那年我刚上小学,七岁吧,放学归来,看到“五尺”,很感兴趣,当着八爷的面,吸口气,涨红着脸,才将“五尺”扛起,打个趔趄,险些被压倒。八爷接过“五尺”,就像拿根竹竿一样轻巧。他冲着我眯着眼睛笑:“长大后,你拿笔杆子吧,这木杆子你扛不动。”我那时天真地问:“八爷,这五尺太重,干嘛不用扁担呢?”而八爷则端坐一旁,抿一口谷酒,捋着花白的胡子,笑而不答。

    我曾仔细打量过这根“五尺”,的确如此,没有文字那面的中间部分,颜色要深黄得多,想必是八爷肩上的汗渍所浸染,又光滑放亮。

据说,八爷的“五尺”能“驱鬼避邪”,我想,不就是一根木头么,哪有这么神秘神奇的事?有年,村子里有个妇女起了个五更割谷,不料被蛊惑,晕倒在稻田里,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回家,并请赤脚医生来诊治。赤脚医生拿不准病症,当“癫痫病”来医,仍不见好转,气若游丝,生命垂危。太阳偏西,那户人家就来人请我八爷上门去预备棺材。八爷二话没说,忙扛着“五尺”去了。

八爷每每上雇主家门,必先口念符咒,再将“五尺”先人一步入户,随后抬起右脚,迈进大门。当时,八爷将“五尺”先往其家门口一笃,口中念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动工先请鲁班神……”话未说完,那妇女突然惊坐起来,睁大眼睛,大叫一声,惶恐地说,鲁班大师来了,快跑!快……说完倒床沉沉睡去。满屋子的都感到惊悚、玄乎。  

  从此,大家对我八爷和他的“五尺”多了份敬畏之心。这亊直到现在,我还未弄清原故,大抵是蛊毒吧,但它为何又害怕“五尺”呢?我不知这其间的玄妙,遗憾的是在八爷生前忘记讨教。

    八爷制作寿材,是司空见惯的事。那个时候,农村尚未推广火化,而我的家乡又处在崇山峻岭之中,一般人故去,必土葬,做寿材是必不可少的一项重活、累活、技巧活。

    人们都说我八爷亲手制作的棺材扎实、坚固,榫卯精准,密不透风,无论轿夫(指抬棺的人)怎么颠簸,都不会散架。而有一次,也许仅仅一次,用现在的话说,叫“打了八爷的脸”。有年冬天,天刮着鹅毛大雪,四野白茫茫一片。八爷刚喝完一杯糯米酒,就有人来请他。原来是邻村有个孕妇难产死了,其丈夫过来,请我八爷去打副薄棺。当地风俗,像夭折或死于横祸的年轻人,必须连夜入土安葬,不能等到天明。这风俗一直延续至今。八爷又灌了一口酒,扛起“五尺”,便上门去做工。八爷晓得,那户人家比较贫穷,没钱上集镇棺材铺购买,家里又没有其它大木材,就只好听从主人意见,取楼板做副薄棺。鸡叫的时候,八爷才打好薄棺。我八爷用手一按,只觉壁板“嘎嘎”作响,担心途中出事,又无计可施,只好叮嘱轿夫们一路小心。说完却呆坐一旁,喝着自带的谷酒,悄然流泪。抬棺的八个轿夫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而行,走到半路,不知是疲倦,还是忧伤,想赶到天亮之前入土安葬,行进之时,前排的轿夫突然摔倒在雪地上,只听棺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散架了。那孕妇的丈夫赶忙上前,一把搂住“尸体”,嚎啕大哭。大家借着手电,发现那孕妇的下身淌着鲜血,在雪地上特别醒目……

     婴儿未保住,孕妇却捡回一条性命,人家都说八爷是个“精”,知道那孕妇只是休克,并未死亡,所以做的棺材,经不起颠簸就散了架。

    好多年过后,当我提及此事时,八爷用手抚摸着那根“五尺”,慢悠悠地说,我哪知那孕妇是假死?倘若晓得,还不如坐在家里喝壶老酒。说完接着抿口谷酒,叹道,那户人家太穷,连楼板都很弱薄。当时我边打(棺材)边伤心,叹息。哪有什么神算啊?

    听人家说,八爷年轻的时候,曾经用“五尺”打死两头恶狼。八爷从雇主家出来,天完全断黑了。八爷用“五尺”扛着担子,沿着熟悉的山道往家赶。走到一个名叫鹰咀岩的地方,突然发现前面有两束蓝幽幽的光亮。凭经验,八爷知道遇见了狼,不是一只,而是两只。窄路相逢,智者胜。往回跑,反而狼跑得更快。八爷只好硬着头皮,放下担子,取出斧头别在腰上,又抽出“五尺”紧握在手往前赶。那两只狼也不敢贸然攻击,调转方向往山上跑。八爷知道,这两狼不会善罢甘休,必会从后尾随而来,只得抓紧时间往前赶。见到一大堆松毛柴垛,八爷立马背靠柴堆,手握“五尺”,沉着应对。两狼又蹿上前,想必是害怕“五尺”,不敢进犯。一忽儿,一狼绕道往山上跑去,一狼向前逼近几步,蹲守着。八爷猛然想起早先听人侃过的《聊斋志异》。书中有“屠夫与狼”的故事,立马警觉,手操“五尺”,向前一跃,猛击狼头,又抽出斧头,将其击毙。随即车转身,果见另一只狼正在柴堆里打洞,露出尾巴和屁股。那头狼大抵听到动静,,正往后退,眼见快出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八爷操起“五尺”,猛戳狼的后背,将其杖毙!

    后来,随着农村推行火化政策,禁止棺葬,八爷也便英雄无用武之地,“五尺”被搁置在床头边。其时,八爷也老了,平日里在家照看侄孙子们,每天仍取出“五尺”,用手在其面上抚摸着,揩一揩上面的灰尘。有时八爷竟把“五尺”搂在怀里,用脸亲了又亲,那样子就像相亲相爱几十年的老夫妻俩。

     八爷活了个米寿。仙逝后,为了这根“五尺”的去留,家里发生了“争执”。大哥主张把 “五尺”葬入八爷的墓地,理由是八爷从未离开过它;二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把“五尺”留下吧,做个念向。

    不久,这根陪伴八爷一生的“五尺”,我将她送进了市民俗博物馆,被永久性地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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