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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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谷爹的死，是七月间的事。按常规，我每月是要集休一次的。无奈暴雨成灾，我不能回家去。后来洪水退了，我便回家，兴旺哥跑来告诉我；土谷爹死了。我说怎么啦明明身体蛮好……然而毕竟还是死了。兴旺哥说人就那么一回事眼睛一闭就什么不晓得了，那天憋得人心发慌，我对大家说过去看看吧，也许那边会出事的，大家都说这鬼天气大雨封山还有谁来偷树呀放火呀狗闷得很叫叫挺有意思的，我便独自去了……说着说着，这位铮铮汉子眼泪来了，喉咙像长了团棉花似的哽咽无声。我忙掏出香烟，敬了一支。随着火柴“嚓”的一闪，兴旺哥深深吸了口烟闷了好长时间才轻轻吐出，又说那间屋子原本是不行了的，开年场里便打算修，可是这事那事就没有将这个当回事，房子塌了……
我不想再听，只觉眼前一黑，心里难过像刀绞似的。土谷爹你就这么走了么，就这么执着地投入大山的怀抱溶入大山里么。你说过我真舍不得死，我亲手栽的杉树有的还没有成材……我当时说你才70岁，再活上10年树也长大了。你说我每次回乡去看你感到欣慰感到自豪，虽然我没有亲生骨肉但我不感到孤独凄凉，看着亲手栽的杉苗一天天地成长，看着横岗山一天天的苍翠，心里就满足了，死也就瞑目了。其实你并没有瞑目，听兴旺哥讲那天你走得太匆忙，眼睛一直睁着怎么弄也难合拢。于是有人替你祈祷，祈祷说李土谷你就瞑目吧，倘不然场里人心不安哩。你还不瞑目。有人默告说你是不是想见一见亲近的人，你仍然没有瞑目。只有平素对你了解透彻的老场长李德庆忽发奇想，忙挥锹掘土在你灵柩前植上3棵小树，刹那间人们发现你瞑目了脸上似乎挂着笑意。我听后整整一夜不敢合眼，我怕见到你那慈祥而又古板的面孔，我更怕你来邀我去喝酒或者抚摸，令我最恐惧的是怕你真有英魂来向我辞别。
还是3月间的事。你应邀到湖北武穴市出席“植树造林劳模表彰会”，当天便要赶回去。你说担心这担心那最后我硬是留住了你。是夜，我陪你登上一幢10层楼房顶上，你举目四顾看见城区灯火辉煌行人如蚁，许久一言不发。我疑心你是被影象迷惑或者厌恶这种喧嚣的富贵人生。你很平静地走下来，我窥见你被岁月雕琢成紫铜色的脸上铺出愕然。我以为你登高不适便送你住进旅馆早早安睡。那夜我讲了很多很多，然而你却很少开口，当睡意袭来我哈欠连声时，你突然板着脸问我：为什么街上没有绿荫荫的树。我毫不在意继续伸着懒腰说年年栽是栽了，可就是栽不活。你忿忿说，鬼话！树在大岩石上都长得茂盛，难道武穴街地下不是土。我说没有人认真管理。你默默点头，是呀，三分植七分管，没有树的城市连鸟鸣声都不好听。我一愣忽想起土谷爹一定是误将如醉如痴的舞厅管弦乐当成鸟叫声，于是我笑了，土谷爹也笑了，只是有点不自然。第二天你起得老早乘头班车走了，就像逃避瘟疫似的逃离了这个城市。
后来我回去见到土谷爹，有些不高兴你的不辞而别，明明讲好上午在我家吃饭体面地说尝尝城市女人的烹调手艺，害得我挨了媳妇的一顿好训。
你说真是怪而且糟透了。那晚上我做了梦，梦见有人勒死了林林（护林犬爱称），并锯了山上的树。你说我能心安理得住街吗，夜里起床几次想回，却怕找不到汽车站……回来一切都好好的。嗨嗨，人老了真见鬼，梦里的事像真的哩。
……鸡终于叫了，然而天还没有亮。我睡不着便捏亮电灯，找出我的采访本，有意识地追踪土谷爹的身影和捕捉有关他的传说。
自我记事时起，土谷爹便是林场的护林员。问土谷爹究竟是哪年上山的，土谷爹一笑说记不得记不得，反正那年植的杉树都有两尺围了，我栽的树我没有数，反正该有树的地方全栽了，林场是我的家，我的家就是林场。
有回邻村有个惯盗窜到林场偷树，竟被你当场抓获。那天，村里有个年轻妇女不幸成了“月里鬼”（难产死亡的孕妇），安葬在去林场的道口旁。很多人挨到黑便闩门闭户不敢出门，那贼心想此时林场一定空城，乘机大胆地偷伐几棵杉树去换点赌资。当那贼鬼鬼祟祟来到一棵大树下欲伐时，凭借月光，你在暗处瞧得清清楚楚，便放出“林林”，只见一道白光一闪，可爱的小精灵转瞬咬住那贼，一窜老高。那贼慌忙奔跑，又被你准确无误的抛过吊绳拴住，当发现你站在新坟旁，胆怯地说，土谷爹饶了我吧，真没想到你不怕鬼。你呵呵一乐，不无嘲讽地说，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怕鬼，如今得按规矩办事，罚款一千。那贼说，和尚不亲帽儿亲都是横岗山人何必得罪。你说罚款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教育你并使你认识错误改邪归正。那贼说都是因为穷学坏了门道，走错了路，如今想改，别人也难相信我。你说你拿出行动来，那贼果然抽板斧将指头砍了……后来你告诉我这是你平生唯一一件对不起人的事，第二天便掏出你平生积蓄1470元送给那个做贼的后生，并为他牵线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从此他洗心革面勤扒苦做，不但不偷伐树木，反而充当义务护林员。
据说那天你走过辉煌的历程后，那个后生主动充当你的孝子，哭得天昏地暗。德庆伯告诉我那场面简直使人不敢相信，土谷爹是没有子嗣的人……
我深深地叹惜着，从采访本中走出来，发现天已经亮了。此时德庆伯走进屋来，我要求他带我去凭吊土谷爹并为老人家的墓碑掬一杯黄土。德庆伯摆摆手说青山处处埋忠骨，横岗山上的树不就是土谷爹的化身么。我想这很符合土谷爹生前的性格。于是便取出一瓶酒满满斟了一大碗，祈祷说土谷爹你就饮了这碗酒吧，我知道你能喝。你曾说这酒壮精神哩，你就饮吧饮吧！
这么想着眼泪滚进碗里只得慌忙把酒泼了。泼向那棵树。
写横岗山人必然要写李德庆。不仅他是村里领头雁而且还算一个“人物”。据说我们村的绿化在黄冈市较有名气，德庆伯是有汗马功劳的。然而我对他有点宿怨，但那却封存在记忆深处。记不得是哪一年，反正那时我还是孩子，读小学五年级。有个星期天，我自作主张捎上冲担和弯刀上山打柴，其时仲春季节，山上杂草丛生山花遍野，莺歌鸟语生意盎然，我完全不能自主，竟将冲担弯刀丢在一边，采野花寻松树菇捣鸟窝取雀蛋，完全陶醉在这如诗如画的大自然怀抱里。我玩得很累便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烤太阳。我是被一阵寒意惊醒的。睁眼一看西边绚丽如彤，太阳落山了。我翻身跃起，准备匆匆下山，然而使我惊恐的是，面前杉林里居然有3棵小树被拦腰砍断。冲担不见了，弯刀却砍在断树杪上。我不知所措，只有一个闪念取下弯刀逃之夭夭。听我父亲讲过林场的制度，谁要偷砍一棵杉树不但罚栽10棵，而且还得克扣全家当月口粮……越想越怕，越怕越跑得快了。然而再会跑的人也没有狗的速度快，林场一匹凶悍的大黄狗闪电般扑上来，咬住我的裤腿，顿时痛得我嗷嗷直叫滚倒在地。好在德庆伯及时赶上来，果断喝退那条凶恶如狼般的狗，满脸的严肃指出我的过错。我顾不上痛泪眼汪汪不知所措。心想回去挨父母的责骂事小，倘若真的大队停我家当月口粮，就罪该万死！正绝望中，土谷爹闻讯赶来见我被狗咬伤，忙扯来止血药草捣碎替我包扎好并扶我起来，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快把眼泪擦干吧。未等我开口，德庆伯抢先说：山上杉树被人砍断，多么痛心啊，说着说着竟哽咽了。我当时想这比他死了儿子还难过。德庆伯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竟要将我关在林场里让土谷爹下山去通知我的父母。我忽然忍不住放声大哭承认是我砍的。只是请求德庆伯高抬贵手千万别扣我家的口粮，任你怎么处罚都行。德庆伯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武穴市人大代表，对坏人坏事决不心慈手软！我最终被关进林场一间空房子里，也不感到恐惧和饥饿，现在记不清那一夜是怎么度过的。次日大早，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邦邦邦”粗重的开门声。土谷爹拿着我昨天丢失的冲担闯进屋来，未曾开口泪先流，满腔激动地说：孩子太冤枉你了！那树根本不是你毁的，而是旗疯子（村里一个精神病患者）砍的，今天大早我们将他捉住了……我胆怯地问，德庆伯呢。土谷爹叹惜说：这个人就是脾气倔，晚夜他面对那几棵被毁的小树，整整坐了通宵，周围到处是烟蒂……就在那瞬间，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不是德庆伯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他。
这件事在我心中是已淡忘，有回我生病妻帮我端洗脚水，忽然发现我右腿上的伤疤，便生发些兴趣。我只好撒谎说自己幼时顽皮上树采桑葚摔伤的，恰巧那天德庆伯在我家作客，幸亏他在不场。只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向德庆伯敬酒，德庆伯满脸尴尬，突然提出一个古怪条件请我原谅他。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呀，既使有我也记不得了。德庆伯红着脸说，你不是记不得而是不计较罢了。我说那年我离开村里，多亏你呀，对我恩重如山，我哪有计较的心？德庆伯说好侄儿你大伯是个大老粗，那年真不该唆狗咬伤了你……妻顿时大惊失色，一筷子指在我鼻尖上教训：你不老实！
德庆伯痛痛快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话也多起来。说我今天特地赶来，请你到武穴市市长那里打听打听，山林是随便分散的么？
吃完饭，我替他冲了杯广济云雾茶，笑问这是怎么回事？
德庆伯一口气灌下半杯茶，告诉我村里这几天可闹翻了，说哪个县哪个县已将山林承包到户了，附近哪个村哪个村也着手分，你说叫我怎么办？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德庆伯。最近新闻媒介着力渲染将山林承包到户的种种好处，令我茫然，只好轻描淡写地说：德庆伯这件事你自己拿主张反正形成大气候的事看着办吧。德庆伯霍地站起来说：这是屁话，我已拿定主意只要我在台上就坚决不动摇！我感到羞愧忙替他添了满满一杯茶，拉他坐下。
德庆伯落坐后，叹口气闷闷不乐。我也感到极度的难堪和不安。良久，德庆伯声音沙哑地说：俺村几千亩杉树来之不易呀！我每天开门头件事便是到林场转一圈，有时忙不过来也得朝那边望一望，那个心啊，简直没有林场就活不成命……德庆伯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站起来讲：父老乡亲花了30年的心血培养起来这么好的林带，我怎忍心它们活活分离……我插嘴说，德庆伯坐吧坐。德庆伯无奈地坐下，刹时蔫了。沉默好久冒出一句：你大婶准备替我送牢饭，就是坐穿牢底，我也不让人家毁了村里的杉林……
我受震动，忙抬头瞥见这位有20年党龄的武穴市梅川镇李兴泗村基层干部竟泪花闪闪，仿佛看出德庆伯内心苍凉的世界，也许是这眼泪彻底洗刷了我的所谓耻辱，顿觉德庆伯丹心昭昭，生发出可贵的亮光！那时我百感交集，情真意切地说：德庆伯我想你是正确的，也许将来历史将证明你是对的，退一万步讲，既使你真的为此事蹲班房，我一定为我奔走呼告，鸣冤叫屈！
德庆伯无比激动说你真是我的好侄儿，只要保住村里那片林子不遭毁坏，就是赔上老命也值！
时为1999年国际劳动节之夜。我所居住的城市一片辉煌，所谓城市人都沉醉在这美好的时光里。然而乡下人却大不相同，为生计是不敢偷闲的。同是劳动节，欢度的方式却大相径庭。为此，德庆伯很是感慨了一番。
后来，附近几个村划分到户的山林遭受空前洗劫，绿化遭到严重破坏，决策上的失误使林业蒙受特大灾难。然而我们村林业竟生机勃勃，不但避免滥砍乱伐，而且将一处荒山也绿化了。真谓万事难得回头看，湖北省林业部门重重嘉奖德庆伯，封他为真正的“看山神”。
我回乡听村里人谈及此事，都说德庆伯是个“人物”哩。只有平常不离左右的兴旺哥有与众不同的说法：德庆支书那几年忍辱负重，谁来表彰过他？连句安慰的话也听不到……
李兴泗村北那面坡是方不毛之地，按我们村一惯的叫法是瘌痢山。瘌痢山要想山上披上绿装，好比瘌痢头想生出满脑壳头发，肯定痴心妄想。那年我走出小山冲，瘌痢山依然是瘌痢头，连野兽都不愿在上面拉屎。3年后当我脱下戎装，再次投入横岗山怀抱时，唯一感到有变化的是：瘌痢山不是瘌痢头，竟像模像样地遍布小杉树。
这可算得上一件奇迹。
创造奇迹的是李兴旺。
李兴旺按家谱推比我小一辈，但毕竟早出世，我没有勇气明目张胆喊他做侄儿。
兴旺也参过军，参加过79年的对越自卫作战，不过他只是立了个“三等功”，带回一枚勋章一个小红本的党费证和一条走路咯吱咯吱响的木脚。我正是在这极荣耀的诱惑下才报名参军的。离开那一夜，我特地找到兴旺，促膝长谈。兴旺说他本来是评了次二等功，有个河南籍战友只评了个三等功，那夜他哭得好伤心。他哭他失去左眼这辈子怕是连媳妇也找不上，反正他只是哭。当时我想三等功二等功不都是立了功吗，就发扬了高姿态。回来才晓得“二”与“三”大不一样，荣立二等功以上由国家安排工作，三等功只好靠村里照顾了。那年德庆伯辞去扬长之职升任党支书，就照顾我上山护林……
当我复员回来听说兴旺将瘌痢山开垦了，简直很吃惊，真不知他哪来的力量。
很快，我便在县城谋得一只清闲饭碗，又走出了故乡。然而我仍在踮念兴旺哥，时常打听他。那次德庆伯上县城与我闲谈说，人与人就是不一样，兴旺这个后生连一条腿都赔上了，倒在家里出不来，有人皮就没有损一块，居然吃上“皇粮”……我虽然听出这是影射我的，但这毕竟是事实，是一句无可辩驳的大实话。
德庆伯说，兴旺是个人物有骨气，垦瘌痢山不容易呀，山上全是玛琅鼓石，只要一握挖锄，手上就起血泡。挖哟挖哟，起初我发现他锄把上都是血，就劝他好多好多。他什么也不讲，又操起挖锄，疯挖起来。有天我跟你土谷爹也去帮忙挖。兴旺什么话也不讲，只是挖，挖！我瞅着他已晒成紫铜色的赤条条背脊，心里才不是个滋味。你土谷爹向我递了个眼色，就劝他歇一歇。他不听。到了傍晚，只见兴旺突然丢下挖锄，一屁股坐在地上蒙头痛哭……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有发现这个刚强的后生流过眼泪。当时你土谷爹莫名其妙地问这孩子你怎么啦，就走到他身边。我走过去伸手去牵兴旺，触及到的手掌，感觉不对劲，仔细一看那血泡根本不在，掌心竟像脚板一样粗糙！这个时候你土谷爹叹口气冲我说：兴旺这孩子真命苦，父母去世早，去当兵又伤成这样……嗨嗨人与人不可比，家里又穷连媳妇都娶不上……当时兴旺突然松开手昂起头，瞅瞅你土谷爹，又瞅瞅我，感觉很陌生似的，那样子真吓人，我想他简直快疯了。兴旺忽然握紧拳头，狠狠揍在新挖取的沙石上，击了一个宕。他说你们完全搞错了，我不是想自己的命，更不是想媳妇，而是想我们班的战友。我瞅瞅太阳，便说那天也是夕阳西下，我们班奉命插进敌人心脏，不慎踩响地雷……战友们都死了，剩下我一个也残了。有了这个经历，什么女人什么工作，统统笑话哩，每次每次想起那场战争，恨不能将这座瘌痢山挖平……
此时我油然生出敬仰，忙站起声，向德庆伯敬烟来掩盖我内心的空洞和虚伪。那一夜我替兴旺打算，良心深深遭到谴责，翻来复去竟失眠了。
后来，我又零星听到一些有关兴旺的传闻。传闻大前年冬天经人介绍兴旺娶了一个媳妇，令全村人高兴他终于有个温暖的家。可是兴旺哥对女人兴趣不浓，夜间常在林场守卫。久而久之，或许新媳妇耐不住孤灯照壁，便将家什偷卷一空，据说是私奔了。兴旺不怎么当回事，干脆将屋里挂把铁锁卷起铺盖将家安在瘌痢山头上。再后来，土谷爹死了，兴旺便接替他，更是以林为伴以场为家。
新近于8月间，我又回乡一趟，见到李兴旺，见到瘌痢山上一片朝气蓬勃的速生杉林，喜形于色便为兴旺哥写了篇报道，刊在省报上。又过了些时我遇到德庆伯。他眉开眼笑说蕲春有个女人看报上兴旺的事迹，也就私奔了来。兴旺这个新媳妇很聪明，模样也不错……
2016年底，李兴旺被推举为武穴市第七届政协委员，并当选为李兴泗林场场长。我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
兴旺哥，命运本身就对你不公正，这太不合理太不应该。好人一生平安，我用这话祝福李兴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