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之园

大匡山山脉里，有个名叫“百园”的地方，四面环山，幽幽峽谷，呈“饺子”型，蜿蜒十数公里。在进山隧道尚未贯穿之前，犹如世外桃源，与世隔绝。很多世代居住在百园的村民，几乎一辈子没有跨出大山一步。山外的世界，令他们充满着幻想。

“崇山含峻岭，茂林兼修竹。抬头一线天，低头涧连谷。”这是我早在三十二年前翻山越岭，走进百园，所写的顺口溜。

那年我进山干什么呢？当时我在广济县文化馆，从事民间文学“三集成”工作，为搜集整理杨际泰的传说而来。杨际泰是鄂东四大名医之一，著有《医学述要》，是位不可忽略的历史名人 。那是1985年初夏，“八里崖隧洞” 尚未贯通，仍沿着羊肠小道攀岩而上。走着走着，忽然传来清晰的歌声。当地文化站长小刘笑着介绍说，“这是百园里的民歌手。我前年还特地收录了他唱的民歌。” 我们循着声音找去，发现这是位中年汉子，秃顶，正在山坡上放羊。小刘悄悄地告诉我，他姓李名理，是个很优秀的木工，婚后却生了个智障儿子，遍访名医未果，后儿子不幸摔死在山崖。屋漏偏遭连夜雨，打从十多年前老婆跟一个“鸡毛换灯草”的汉子私奔后，就再未娶妻，木工也未做。后来村支书发现他成日天疯疯癫癫的样子，就安排他替村里放羊。正说之间，只听李理唱道：“有女莫嫁百家园，一无田地二无钱。羊肠小道悬又陡，进出难于上青天。……” 唱的凄惶，听的让人酸楚。小刘担心影响我的情绪，拉着我便走，像逃避瘟疫一样的逃走了。

当百园第一次呈现在我的眼前，蓝天白云下，山是青的，地是绿的，河流是清澈透明的，只见一排排民房依山而建，错落有致。青砖，黛瓦，白墙，古樟，鸟巢，比比皆是，更兼鸟鸣声声，鸡叫犬吠，此起彼伏，身临其境，如入桃花源。我的心情澎湃不已，心想这么个奇山秀水之地，理当诞生名人名家。相传，百园的祖先是个微商巨贾，为躲避战乱和土匪侵扰，带着家人和奴仆翻山越岭迁徙而来，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拓荒辟地，耕读持家，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绵延五百余年 。当我踏进杨际泰故里杨家塆，令人惊讶地发现，这个只有三十来户人家的美丽小山村，智障和残疾人就有十几口！

怎么回事啊？是环境污染，还是基因遗传？我苦苦找寻不到答案，便跑到杨际泰的墓前，长跪不起。先生啊！您是大医名师，您生前医术高超，疗治好的患者成千上万，为何未能保佑后辈子孙康健聪慧？村里有位老者悄悄地告诉我，本来杨家塆是块风水宝地，秀才辈出，代代都有能人，杨际泰当然是位佼佼者。邻村有个恶霸欺负杨际泰无子嗣，忌妒他生前的才华，就收买人将老先生悄悄地捆尸而葬。自此以后，后辈出世的村民就变得呆呆傻傻的，再未诞生一个秀才。当时我笑着回答，这仅仅只是个“故事”，真实的谜还有待科学来破解。

连接百园与外界的“八里崖隧洞” 被贯通后，我再次来到百园。毫无疑问，隧洞与公路的建成，显然给当地百姓出行带来了极大便捷。那山药，那生姜，还有那藏在深山老林的中草药材，给百园人带来贸易的便利，但依旧没有解决百园人的阴影和困惑。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当地百姓犹如候鸟，纷纷举家迁徙，逃离百园！我来到村支书老杨家里，细问缘由。老杨一语中的，淡淡地说，“谁愿意生个呆傻子女？”

我查阅过相关资料，百园境内共有4个村，鼎盛时期的人口多达2300余。一个时期以来，偌大的百家园，仅剩百余口，就是留守老人及残疾人，令人有种“塆塆遍地生野草，户户空留黛瓦房” 的感慨。

复踏进百园，是在2015年的春天。

春天的百家园，山碧水清，百花盛开，鸟雀欢歌，泉水叮咚，充满着勃勃生机。穿过八里崖隧道，我信步登上层峰山，走进青著寺。这座久负盛名的寺庙，门前有两口泉眼，一清一浊，甚是分明。当年一代名将余玠投笔从戎，正是在清浊两泉边，悟出了做人的道理，为日后报效国家，抒写出了人生的壮丽诗篇。复向东，越峰口，便是新开辟的龙珠峽漂流景点，他们借助天然溪流资源，开发利用，打造成新的旅游风景区。再穿北山，穿行在千年古村落李垅塆，又被那秦砖汉瓦所吸引。这座被列入全国古村落保护名录的小山冲，那悠长的走巷，弯曲的古道，苍老的皂夾树，高昂的马头墙，在暖阳的照耀下，竞熠熠生辉。

走进杨际泰故里杨家塆，暮归的耕牛“哞哞”叫着，踏着悠闲的步子，夕阳把它的身影无限放大，犹如一头豪气冲天的巨兽。农家小院里，依然是炊烟袅袅，依然是鸡鸣狗叫幼儿吵，依然是欢声笑语，充满着勃勃生机。村支书老杨兴高采烈地说，如今政策好，党派人来“精准扶贫”，找到了疾病根源，就是饮用山泉水出了问题。这不，家家户户重新安上了自来水。乡里乡亲的，现在有很多村民放弃城里的生活，跑回百园居住呢！

是夜，我住在老杨家，翻看村支部所制定的百园发展宏伟蓝图，十分欣慰。此际，又闻歌声飘来，显得雄浑高亢。老杨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那个老疯子，每年油菜花儿开了，便要嚎叫一些日子的。” 我问，“是不是名叫李理？” 老杨欣喜地问，“你认识他？” 我说是的，30多年前就听过他唱民歌。老杨说，“这次扶贫对象就有他。” 我未理会，只听清这么几句：“百家园里百花园，八山半水分半田。山上杜鹃红成片，山下生姜绿满川。……”

我居住在这座大自然恩赐的百姓大花园里，深深呼吸着大山里的清新空气，犹如置身在天然大氧吧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