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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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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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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文友

在我的家乡,常常将身怀一技之长的人取个绰号,工艺简单易学的称作“佬”,如理发的称作剃头佬,阉割的称作阉鸡佬割狗佬;工艺繁杂难学的称作“匠”,如木工称作木匠,雕花石的称作石匠。这是对体力活称呼。对动脑筋吃饭的人称呼则不一样,多少怀有几分敬重之意,如教书的称呼为书“秀才”,诊病的医生称作医秀才,而对那些不但能动脑子,而且出口成章或能写作的人则称为“博士”,如打鼔说书的称作书博士,代写诉状书信的称作讼博士,而能著书立说的则称作文博士。上述称呼不知源于哪朝哪代,无从察考,但流传至今,定有它的道理。现在就侃侃家乡的几个青年文博士吧。

                     银儿

 

银儿是位业余作家,说白点就是爱好文学并有收获的那种写手,虽不以此为生计,倒是在心中很占份量的。

银儿高中毕业后,没有跳出农门,接了父亲的锄头棍。锄头虽不很重,使唤起来让人吃力,吃力却有股子苕劲,倘若心不在焉一样惹麻烦。这不,在棉花地里锄草,一趟未到,便锄掉三棵尺把长的棉杆了。对于老把式的庄稼汉――银儿的父亲来说,如同要了他的半命!如今补苗已迟,白白浪费功夫。这样倒不如不间草哩。父亲对儿子很失望,失望后便有所指望了。你进城讨生计吧,庄稼活儿看来你缘份薄哩。

缘份薄的银儿进了城。所谓城,其实是座县城,城不大,一袋烟功夫,从城南穿到城北;烧壶开水时间,从城东可穿越到城西。讨生计的银儿进城了,十天半月后,讨生计的银儿居然没能找份工作,身上捎带的30元人民币花光了。那时的30元,基本上是所谓国家干部月薪的一半。没钱的银儿开始收破烂。收破烂收到县文化馆,算是来对了地方。旧书旧报,废信废纸,应有尽有。文化馆虽不能生产作品、艺术品,倒是浪费纸张笔墨的好去处,废品一茬接一茬,收破烂的一拨接一拨。这拨人中便有银儿。

那时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岀。县城虽不大,文学社团之影响却大。什么刊江文学社、雏菊文学社、摇篮文学社,正茂文学社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台,城头变幻文学旗。作为县文化馆一名创作辅导干部,自然我成了大忙人。创作谈呀、辅导课呀、经验论呀,让我逢社必到,逢会必讲,逢文必吹,弄得自己云里雾里,飘飘然,欣欣然,仿佛自己已是功成名就的大作家。一日,有个青年出现在<<燕子楼>>编辑部,怯生生地问:老师,我可以进来吗?我抬起头,见是他,便说,过几天再来。问,为什么?答;昨天有人收过旧书报的。恳切的声音:我如今不收破烂了,改做创作。创作?我抬起头,将他打量一番:服装虽不时髦,倒也整洁,较往日所见,大不相同,已不见手提蛇皮袋,肩扛秤杆,一身脏兮兮的样子。我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找我有亊吗?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老师,我上次听了你谈创作体会,也想当作家。我一听,笑了:那好,写了什么?嘿嘿的一笑,随即从黄挎包里取出一叠稿纸,双手毕恭毕敬递给我。我接过一看,上书<<父与子>>,作者毛竹。字是一笔一笔写的,像楷体。暗忖:这么用心作文的,日后必有所为。于是抬了头,见其仍在一旁伫立,有些感动,忙说,请坐。并起身倒茶。一会儿功夫,便通读全篇,不无诧异地说,是你做的么?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几乎刮目相看:写的不错!你以前做过小说?没有。以前读书时,一直偏科,只是喜欢作文……

自此,我知晓他小名叫银儿,知晓他对文学的酷爱,知晓他的为人,知晓他的内心世界。<<父与子>>在我的推荐下,很快便在<<长江文艺>>上刊发。正是由于它的发表,又无端生发些亊情来。

发表的小说值钱。两千字的文章30元,相当一个营业员的月薪。营业员的月薪只有28元,拿着28元月薪的春儿粉墨登场了。春儿是个文静的女孩,虽然顶职进了供销社,被安排在机车下分店当百货营业员,成日天与商品和顾客打交道,养尊处优,老拿一幅职业面孔,微笑、嘴甜,给人有种亲和感。微笑的春儿这天见到银儿,甜蜜地问:又买邮票?信封?银儿诡秘一笑:俺今天是来兑稿费的。那时供销社像个大杂烩,只要方便顾客,什么代理业务都做。如这卖邮票,如这兑稿酬。春儿自然有些吃惊,忙接过汇款单,¨哇¨的一声,笑的更灿烂。这么多钱?写文章还值钱?银儿轻描淡写地说,这算不得什么,将来百块、千块、万块也会有的。春儿尖叫起来,果真如此,那不成了万元户。那时的万元户,便是富人,很具诱惑力,银儿说,万元户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有名气,有地位。

有名气有地位让春儿羡慕了好长时间。在这好长时间,银儿隔三叉五来买邮票信封,隔三叉五往外投寄稿件。一来二去,春儿也动笔了,动笔写起散文来。这回轮到银儿做老师,指指点点,家长里短,爱恨情仇,云淡山高,指点得春儿春心大动,似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来由相厮守,便借了机缘,成立¨月月鸟¨文学社,银儿当社长,春儿当秘书长,居然人模狗样干事业。那时便请了我去,讲什么文学,其时我狗屁不懂,还天花乱坠地吹嘘文学的神圣,文学的崇高,好像每个县都能出郭沫若,出茅盾。

郭沫若、茅盾那时活着,且做高官,是文人们成功的典范。文人做官亦有乐趣,亦有甜头。银儿便尝到了甜头。一日到供销社购买紧俏的进口复合肥,在春儿的鼔噪下,银儿见了供销社领导,提出要买它。春儿一旁介绍说,这是社长。社长,可不是个小官儿,卖,而且是平价,才十八元一包。银儿的父亲见儿子有出息,居然做了官,居然能买到一般农户难以奢望的紧俏物资,足以说明当官的好处。好处还远远不止这些。这不,不用做媒,一个漂亮的未来儿媳也来家过中秋了。且不说儿媳长的漂亮,单就人家是吃公家饭,拿俸禄这项,足足让全湾人羡慕不已。银儿的老父特地买了一挂一万响鞭,在春儿过门之际,轰轰烈烈闹一闹,有种扬眉吐气的味道。难怪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银儿的父亲为此哼哼唱唱了大半年,唱了大半年的父亲突然醒悟过来:银儿经常伸手要钱,他的薪水呢?稿酬呢?还有那个儿媳呢?一日他在田头小憇,突然想起这些,感到很不自在,站起身,朝让自己自豪了大半年的进口复合肥袋子狠狠跺上几脚。

 文学不能当饭吃,作家养不活自己。作为沙龙的文学社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土崩瓦解,烟消云散。银儿社长做不成,照例要回乡务农。春儿虽不再做作家梦,生意自然要做,但对种田的银儿丧失了信心,来年春天便将自己嫁了。虽然丈夫只是个小车司机,但司机月月有钱,出进有车坐,也算是撑了脸面的,总比嫁给种田的银儿强。银儿发表过作品,多少算得上个文化人。没了爱情,不等于没了希望,银儿照例进城,照例写作,照例做作不灭的作家梦。

作家不是专业的,政府不供给,就没有人豢养,得靠自己。为了生存,便跟了人学做头上的功夫――理发。理发?对,剃头呗,师傅竟是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姑娘。那天百无聊赖,已有好长时间未剃头的银儿突然感到该剃头了,于是走进了这家发廊。发廊横在路旁,是辆废弃客车架子改装的。所处位置于城乡结合部,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人们进来理发,图的是方便,光方便不算,主要是实惠,剃个头才一毛五分,而一般店则是五角钱,上档次的起码在一元以上。光实惠还不算,应该是冲着店主人来的。店主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不但养眼,而且怡人。嘴巴像蘸了蜜,甜得人迈不开步子。大爷、大伯、大叔、大哥,叫的人不好意思不进发廊,不好意思推脱走掉。那天,正好收破烂的银儿路过,被一声大哥甜甜地粘住。¨看你,头发老长的,理理精神。¨

银儿理了发,果然精神,全不像个收破烂的。¨大哥,你这么年轻,干点别的亊不好?¨银儿说:¨找不倒亊做。¨聊着聊着,银儿就拜了师,学做理发。店主叫巧儿,巴不得有人做帮手,生炉子,买煤果,烧水、洗头,银儿见事就做,从不偷懒,饭虽然是吃人家的,倒要自己亲手做。好在巧儿不择食,饭煮烂了烂吃,盐放重了咸食,不但不责备,反而脸上堆满笑。

一天,下大雨,店里无客,银儿便掏了书看。巧儿也拿出书看。两人互不理睬,专心致志。大抵银儿肚子在抗议,方放下书,抬了头,见师傅巧儿亦在看书,禁不住,问:什么书看入迷了?巧儿抬了头,脸蛋红扑扑的,没作回答,只是展开封面。银儿一见,惊呼起来:你在看<<人生>>?¨说完亮出自个儿看的书,亦是<<人生>>。于是大笑,于是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于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于是结成了鸾俦。都是天涯沦落人,银儿成了店主,巧儿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娘。

成了店主的银儿并没丢掉写作,日里剃头,夜里书写,痴梦不弃。自此后生意越发红火,写作越发勤奋,几乎废寝忘食。巧儿打理生意,生意愈做愈大,直至将广济理发店开成了连锁店,开进了北京城。银儿呢,写作越发成熟,作品如喷井,一发不可收,直至摘下鲁迅文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

这天,春儿来到北京,寻找打工的丈夫。丈夫失业后,在外打工,替一家私企老板开车。开车的是春儿丈夫,坐车的是店老板银儿。他们是去北京西站接客,客人上车,与店老板面面相觑,惊得合不拢嘴。¨你……¨春儿不敢相认。春儿丈夫乐滋滋地介绍,他是老乡哩,真了不得!在全国开了200家连锁店,这还不说,他还是个大作家,出了好多书,得过文学大奖,你可要虚心学呵……

春儿只觉头晕、心疼,她连忙喊:快停车,我要呕吐!

银儿这才慢吞吞地说:晕车是很难受的,是该靠边停停……

 

                        芸儿

 

    首次谋面,是在一次创作会上。一位貌似越剧<<红楼梦>>中林黛玉模儿的姑娘便坐在我身边,不免有些心动,便问:你叫……芸儿?嗯。你就是亚麦?早就拜读过你的小说。心中一阵欣喜,笑道:<<祠堂>>这篇小说写的不错,正在送审哩。芸儿矜持一笑:还望多提宝贵意见。

    渐聊渐熟。我对这位名叫芸儿的文学女青年有了大致了解。芸儿自幼喜爱文学,读完小学,<<红楼梦>>就看过了五遍。最欣赏书中人秦雯的的个性,敢做敢当,藐视权贵;最不爱的是林姑娘,生活好好的,凭啥常流眼泪?于是将秦丫头当成了样板,时时、亊亊、处处效法,闹得人家不可理喻。村支书相中她做团支书,芸儿不应承:俺不做;大抵那时芸儿二十多岁,二十多岁的姑娘是要定婚的。每有媒婆上门,芸儿说,俺不嫁!有媒婆快嘴的,便随话滚话说,只有尼姑不嫁人哩。再拖延下去,怕是难嫁的。芸儿便气恼了,顾不得人情面情,撵人。其实是母亲招来的客,被赶走,脸上挂不住,当面责备几句,端梯人家下,亦数常情。可芸儿受不了,非要绝食三餐不可。

    闹归闹,吃归吃,芸儿可偷得半日闲,再读红楼,再读秦雯。越读越觉得亏了自己,干吗要怄这份气?不值得。不值得还是写吧,虽不指望成什么名,成什么家,倒是一握笔杆,一铺稿纸,便感到精神愉悦,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亦仿佛与意中人对话,尽是掏心窝子的语言。俺要脱俗!有次芸儿利用端午假日,捎带来新近创作的短篇小说<<出家>>和几枚红鸡蛋,脸红了红,低了头说:俺娘硬让俺捎带了来,俺不大情愿……我接过小说手稿,边看边说:脱俗好难!俺收了鸡蛋,不免俗。芸儿听后叹了口气,自顾自说:俺以为你……俺以为,你亦是方外人。我刹时脸蛋感觉发烧,想必有些红,忙分辩说,我是凡夫俗子。致于未找对象,只是没有合适的……芸儿相顾了半天,方说道:不是同屋人,不进一家门。看来俺错了。

    芸儿的确错了。错过了青春期,错过了挑选乗龙快婿的余地。虽然文稿堆码得越来越厚,上门提亲的人却越来越薄。薄比无好,到了三十岁,总算有人上门提亲来了。提亲的人大约二十四五年纪,白白静静,文质彬彬,远瞧像个做学问之人:近看亦是一表人材。乡里乡亲都替芸儿高兴,芸儿屋子里聚满了人。提亲的人有问必答,口若悬河,不时摘下墨镜,揩揩泌出的汗珠。满屋子的人都在替芸儿相亲,都说总算是郎才女貌,总算是等到了好姻缘。

 

    姻缘有好有坏,芸儿碰到的偏是坏姻缘。首先发现坏姻缘的是芸儿自己。在吃饭间,芸儿发见新人从不下筷,所有菜肴依赖两个年迈女人的夹送,一个是芸儿娘;一个是媒婆。初,芸儿窃以为新人如此作派是种涵养,是种民俗文化。但要恼的是那幅宽边墨镜,不在太阳底下,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言:眉目传情。芸儿已瞟过几眼了,居然不见其回头。芸儿便扫了几分兴,吃完饭,将碗筷朝桌边一推,独自进了闺房。只听新女婿说,俺查过八字的,正好与芸儿般配。正是正是,你家富有,芸儿嫁过去,可享清福哩。媒婆的声音。芸儿信手翻看<<红楼梦>>,凡涉及秦雯的章节、诗句,统统用红笔勾画了出来。心想:如今老大不小,同般辈的姑娘早就豢儿豢上了岸,自己却成了待嫁的老姑娘,原本打算削发为尼,跑了几家寺庵,居然拒之门外。人在世上,本来匆匆而过,如同草木,春茂秋衰,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量。人亦如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顺其自然,处变不惊,处逆不馁,何忧之有?等明白了亊理,人却老了,还能挑谁?

    还能挑谁呢?芸儿明白这个事理时,召见刚放下碗的新女婿。新女婿进了房间,楞楞的,呆站着。芸儿将昨夜完稿的一个短篇递过来:你瞧瞧,这是俺写的。不看。肯定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芸儿说:光哄我,未看怎么好呢?那你念给我听。为什么不自己看呢?芸儿小声嘀咕道。我不识字!你未读书么?读个屁,我是青光眼,难道媒人冇告诉你?

    青光眼?那不是盲人么!芸儿气恼地说,滚,滚得远远的。

青光眼新女婿却不恼,只是淡淡一笑:命中有时便为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说完回过头,神秘兮兮地说:

等你三年,还是俺娶。

    芸儿暗下决心,自古几多女子终身未嫁,不是照例活得好好的么。芸儿打定了主意,立志耕读持家,永待闺中。劳作之余,读书写作,倒也悠哉乐哉。日子是极易跑掉的,稍不留神,又过去两年。虽有文稿变成了铅字,算是收获,就像农人收割沉甸甸的稻子一样,笑意写在脸上,心里却比蜜甜。年关将近的日子,芸儿又捎来一袋花生、苕果,笑着对我说:这是俺自家种的,送你尝尝。谢过芸儿,我发觉她消瘦了许多,关切地问:是不是煞夜太多?要注意劳逸结合。

     芸儿淡淡一笑:瘦比胖好。只是近来老觉得头晕、眼花,不知怎么回亊。我说: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芸儿笑道:其实上趟县城不易。那你抽得了空么?行!我摸了摸口袋,昨日发了42·50元薪水,还在兜里捂着,该派上用场了。芸儿浅浅一笑:要说钱,俺包里倒有好几百哩,都是俺的劳动报酬。走在去医院的路上,芸儿调皮的一笑:拉了你来,知道为什么吗?俺害怕打针,做伢儿时就害怕。我挪揄道:打针哪里疼呀,权当蚂蚁咬人。

      人民医院的检查结果是次日上午出来的。芸儿在头天下午便赶回家去,特委托我去取化验单。化验单拿到我手上,顿时只觉周身轻了,头在膨胀。你是病人的家属?直至医生询问了两遍,我先是点头,继而摇头了。

    芸儿患有恶疾,正逐步压迫着可视神经,如不及时治疗,必将双目失明,必将……我听不下去,拿了病历,飞快地朝车站奔去。

    武汉同济、协和等大医院都对芸儿的恶疾查不出根源,束手无策,芸儿被送了回。那时油菜花满畈满畈地盛开,香气逼人。我是多么想邀芸儿去田野走一走,去芸儿亲手植的油菜地里看一看。然而对芸儿而言,却成了奢望,成了心中一道永远抹不掉的风景。芸儿眼瞎了。瞎眼的芸儿想到两年前的那个人,据说冲喜可解病瘴,可否一试?一种求生的欲望唤醒了灵魂深处的东西,她要嫁人,要嫁给那个算命先生!真是挣不断的孽缘呵!想到此,泪满腮。

    泪满腮的芸儿在焦急的期盼中盼来了青光眼。青光眼这回没戴墨镜,如今时过境迁,谁求谁颠倒颠。青光眼摸了摸芸儿的脸腮,摸了摸芸儿的大腿,不言语了。倒是芸儿禁不住,失声道:先生,你说的没错,俺俩有缘……

    好吧,俺俩有缘。不日,青光眼迎娶了奄奄一息的芸儿,名曰嫁娶,实为冲喜。可谓两个新婚者,一对色盲人。人们知晓前因后果,唏嘘不已。

    芸儿到底没有学成秦雯,亦不能再读<<红楼梦>>,更不能像秦雯那样质本洁来还洁去了。

    婚后不久,芸儿只觉头脑日渐清晰,脑里亦没先前那般疼痛了,脸蛋仿佛生长了些肉,再不是皮包骨的那种。一日夜里,芸儿在房间摸摸索索上了床,冲着青光眼,自怨自艾地说:自嫁了你,俺也算没白来世上一遭。如今身体虽然好些,但却看不见,真真的少了许多烦恼,眼不见为净,啊?

    青光眼安慰芸儿道:那以后你呆在家,为我生孩子,为我带孙子。芸儿笑将起来:想的倒美。只是俺俩都这副鬼型,生了孩子再残疾乍办?倒不如俺跟你学学算命,一来长长知识,二来也能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的芸儿终于出道算命了。天干地支,子鼠丑牛,阴阳八卦,命相八字,相生相尅,倒是背的滚瓜烂熟。并渐渐有了名气。

    渐渐有了名气的芸儿先前夫妇结伴上门做生意,如今做送上门的生意,家道益发殷实。

    一日我闲坐书斋,百无聊赖,忽一友人登门造访,邀我陪他去新庙算算命。由不得多想,便随了他。来到新庙一豪华宅院,只见门前停泊上十辆小汽车,以为是什么聚会。进得宅院,一打听,方知全是来算命的。我一眼瞥见聚精会神的芸儿,正慢条斯理替人算着吉凶福祸哩。

    我不忍心再看,溜出院来,逃之夭夭。

    不知经年,我意外收到芸儿寄来的一本书,一本唤做<<算命人生>>的长篇小说,是芸儿以顽强的毅力坚持数年写成的,现已公开出版。读着读着,禁不住热泪盈眶。

 

 

                               琪儿

 

    琪儿,诗歌作者,亦是业余的。那年我刚分配到县文化馆上班,就与之打了个照面,好像说了句什么客套话,如今已是想不起来。反正那天是有个戴着眼镜的姑娘,身材偏瘦,圆圆的脸蛋,衣着朴实,给人一种很可靠的印象。直至我端坐编辑部阅读来稿,阅读署名琪儿创作的新诗,却与真实的琪儿揉合不到一起。读到琪儿的第一首诗,名曰<<无题>>,我至今还记得是这么写的:当我生下来的时候/世界是绿色的/当我长大的时候/世界是灰色的/当我求学的时候/眼泪是甜蜜的/当我嫁人的时候/眼泪是苦涩的。

    琪儿自诩是¨先锋派诗人¨,我不敢苟同,只觉其在阳光的表象下,内心布满阴影。推测这姑娘可能遭遇过什么挫折,倘不然怎么让人感觉不到蓬勃朝气呢?

    琪儿的家居住在广济老县城,是护城河边一幢五进七重的老式居民楼,先前是本地一状元府第。如今时过境迁,紫云早逝,乌烟充栋。杀猪的,打豆腐的,五花八门,居民全是小商小贩之类。琪儿的父亲便是个屠夫。那年头文学创作火热,文化馆的创作辅导老师有惯例走访业余作者。有次我陪同方老先生家访,来到琪儿的家。一个声音嗡声嗡气地问:斫肉?我吓了一跳,回头一望,有点像<<水浒卷>>里的屠夫镇关西。便忙陪笑道:不买肉,找一个人。这当儿,琪儿闻讯出来,见是我们,喜出望外,冲着屠夫说:爹,这是文化馆里的两位老师!屠夫¨啊¨了一声,满脸堆着笑:快请屋里坐,屋里坐!说完顺手拣了一块肉,丟给琪儿:让你娘赶紧做几个下酒菜,中午我陪两位老师喝喝酒。

    由不得你承认不承认,喝酒亦是种文化。本来琪儿爹善饮,三杯两盏,已将我和方老先生灌的头重脚轻。本来琪儿并未端酒杯,吃到一半,忽然端起酒杯敬酒,而且一敬一口干。方老先生早已不胜酒力,歪倒在一旁。琪儿便冲着我单挑,真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渐饮渐醉,已不知今夕何夕。醒来后,却见方老先生在床边守护着,淡淡一笑:你睡过两天了。

    酒醒过后,仔细回想,方对琪儿有了新的认识,女人与酒的认识。这是我凭生第一次醉酒,也是我惟一一次被女诗人灌醉的记录。打从此后,每每造访业余作者之家,再不饮酒,更不敢轻易与女人喝酒。

    琪儿喝酒很豪爽。有年从武汉过来几位诗人,便点了琪儿作陪。有宴必有酒,无酒不成席。诗人见酒必疯,不疯的算不得诗人。几个诗人都现场吟诗,边吟诗边饮酒。琪儿吟诗饮酒本是家常便饭,亦是拿手好戏。轮到琪儿朗诵即兴诗作,诗人们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一边饮酒,一边听琪儿的<<岁月>>:岁月如风/轻轻地刮/树是刮大的/草是刮绿的/岁月如诗/浅浅地吟/吟来了美好/吟来了爱情/……不知不觉,满桌子的人全醉了。

    全醉的人中,其实琪儿没醉。见人醉了,而且醉的都是诗人,自己没有不醉之理,于是佯装醉了。

    屈指算来,认识琪儿那年,琪儿二十有五,该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可琪儿闭口不谈婚姻,既使莽撞求爱者,亦会招来冷眼。这年花朝刚过,琪儿忽发奇想,如同古人抛绣球征婚,亦悬金榜征婚。榜文筒单明了:必须是文学作者且能对联子;必须是酒力胜己者。当然年龄不很大,相貌不很丑。榜文字虽不多,但杠杠却是死的,最终决定权当然还是琪儿。榜文发布有些时日,居然没有应骋者。琪儿看在眼里,亦不着急,心想那就随缘吧。琪儿几乎快忘掉这件事的时候,姻缘却切切的来了。

    来的人是首都一家大报记者,姓江,单名播字。这日来到广济县采访,听说此亊,感到有新闻可写,便乗了车找上门来。见到琪儿,江记者说:好面熟呵!琪儿见到面前这个风流倜傥的陌生人,亦笑将起来:仿佛见过你。

    琪儿终于明白江记者是冲征婚榜来的,喜不自禁,出了幅上联:霜熟稻粱肥,几声鸡唱;江记者对道:灯红楼阁迥,一片书声。又云: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月色;对曰: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复出对:诗堪入画方为妙;复应:官到能贫方为清。又出上联:但期铜臭远碧血;又对:岂容书香近浮名!

    岂容书香近浮名。琪儿自言自语道:真好的句子,真好的人呵!

    闯过了第一关,还有第二关。二关是饮酒,其实很简单,拿来两碗酒,往男女面前一放。琪儿说:一齐饮吧。于是双双端起碗,一仰脖子,咕咕咕地灌将下去。江记者窃喜:这那里是酒?分明是碗白开水。哪知琪儿饮的亦是凉了的开水。琪儿相中的人,还考什么。只是蒙哄了不相关的客亲。

    江记者娶走了琪儿。一天我去宣传部办事,新闻科长悄悄告诉我,琪儿跟着江记者私奔了。我迟迟疑疑地说:不大可能吧,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他俩确实走在了一起。一个月后,我收到琪儿发自北京的来信,证实她确实是私奔的。琪儿是独生女,父母虽然百亊宠她,但是舍不得亲闺女远嫁他方,一百个不答应。琪儿于是选择了私奔。

    私奔的琪儿定居在北京。先是被保荐到一家报社打杂,后来校对,后来居然做起编辑来。琪儿做文学编辑时,曾向我约过几次稿,只是因为忙,也曾寄过一篇短文,但始终未见刊用。

    很多年之后,我在北京开会,乘机联系上琪儿。琪儿喜出望外,那天亲自驾着红色宝马车,将我接到sog公司,即琪儿创办的公司。如今琪儿的父母早就不杀猪了,早就被接进了北京城,过起了颐养天年的生活。

    琪儿将我领进北京饭店一间豪华的包间进餐,内心叹息:太铺张了。

    我问琪儿:江呢,怎么不见?琪儿一愣:哪个江?江播呗。琪儿笑将起来:那个花心贼呀,早就分了手了。

    我不便多问,谈起了当年的家乡文学社,谈起了文学社的那些人,如今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惟有既冇做官又未发财的我一直在守望。琪儿听后,长嘘了口气:金钱虽可爱,文学价更高;若为两者故,爱情不可抛!

    我担心触及琪儿的痛处,忙说:文学创作,真是错望的道途。不但拥挤,而且达到终点的人寥寥无几。心想:尽管琪儿选择了放弃,可是她又收获了什么呢?爱情?婚姻?金钱?地位?名誉?

    我举起酒杯,审视着眼前的昔时文友,一个半老徐娘,久不能言。 

    琪儿呢,缓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虽然她不再以¨先锋派诗人¨自居,虽然她未生孩子且离过婚,虽然至今她独身,但那流露出的诗人气质和饮酒豪爽性格,在我看来,不减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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