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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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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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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回线车


父亲生前的最爱,便是一辆回线车。

回线车是鄂东农村最常见的家用独轮车,木质结构,车俩把式类似板车,为柏木,古铜色,光洁,犹如人张开的双臂。全车构架为檀木,独轮形似簸筐,车辊轮为栗木,九径十八柱。类似线车,所不同的是,回线车有半自动功能,独轮载重,滚行,双脚交叉推动,好比人的两条大腿行走,适宜于山路爬坡,又似传说中的“木牛流马”,我不知这是那时代的独创,还是遥远的祖传?

父亲五大三粗,腰圆膀阔,力大无比,听说父亲年少时还学过三年的岳家拳,可我却从未见他与人斗殴过。记忆中的回线车,一轮,双脚,好比三轮车,只是后面不是两轮,而是能跨步行走的大腿。车轱辘两侧是货架,是村里型号最大,惟一能载千斤的回线车。父亲还别出心裁,在车轱辘的拦板后面,安上一个小兜厢,可并排端坐俩小孩。

据说这辆回线车是我家的祖传之物,到我父亲这一辈,已经百余年了。当年我爷爷曾推着它,为解放大军胜利渡江作战输送过物资,转运过伤病员,解放那年还被披红挂彩过呢。

真正使我对这辆回线车有过亲密接触的,是那年的腊月初八。生产队派遣我父亲一项艰巨任务,在大雪封山之前,将大米运送给“结对子”的山民,再捎回木炭给村里的孤寡老人用。我硬是缠着父亲带我进山,目的便是想乘坐回线车。父亲不让我去,我便把着车把式耍赖。父亲见我这般执着,只好将我抱上了车。只见父亲弯腰将鞍带(两端维系车把式上用麻编制而成)套在肩膀上,双手紧握车把式,站起身,启动“机关”,只见回线车把下的双脚发力,一前一后,周而复始。父亲双目平视,迈开八字步,抬头挺胸,双手制衡,往前推进,只见独轮转动着,滚动着,一路向前。我面向父亲坐着,摇头晃脑,感到很骄傲,双脚一直甩个不停。

天上有个大力皇,

地上有个元霸王。

各路英雄来相助,

敢把十八雄关闯。

……

我被父亲这粗犷、浑厚、苍凉的歌声所震撼,举目张望,只见山路逶迤,怪石嶙峋,路窄且陡,我一觉醒来,只见身上多了件棉衣,回线车已行使在匡山十八盘“好汉坡”处。若干年后,我搜集到有关好汉坡的民谣:“好汉坡,好汉坡,不是好汉莫经过。抬头便是崖悬壁,低头犹如天门锁……”

当时在家从不唱歌的父亲,居然敞开嗓门,吼了起来。即使推辆空车爬坡,也是挺艰辛的,何况还承载着两麻袋的大米!我暗自佩服父亲的勇气和胆识,沉着和坚韧,深为这辆“会爬山”的回线车而自豪!

深山夜幕早,天阴日暮迟。父亲和他的回线车终于抵达一个叫龙门冲的小山村,大人小孩一下子拥过来,将回线车围了个水泄不通。队长将大米按人口分配到各户,村民们这才欢天喜地地散去。

后来,我又随父亲坐过几次回线车。记得有次父亲上公社搬运化肥,我又坐上了回线车。来到镇上,父亲将回线车停放在供销社化肥仓库门口,往车上堆码碳酸氢铵。我见整座仓库全是堆码整齐的化肥,塑料包装袋有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酱色的,我发现父亲选中的全是红颜色,也未细想,立在一旁点数,一码便是20包!营业员冲着我父亲说,“别人一趟只运十包,你的车能驮千斤重?” 我父亲笑了笑,骄傲地说,“我这是回线车,自己能走!” 说完拍拍手,推起回线车就走。因碳酸氢铵味道很重,父亲怕熏坏了我,只好让我跟随在他的身后,一路小跑。远远地望去,发现回线车上的化肥,像个小山包,在阳光的照耀下,红的晃眼。父亲边推回线车,边哼小曲儿,听得出父亲是为回线车而自豪呢。走到半途,却发生了意外!路旁一头正在耕田的大水牯,忽然挣脱轭头,朝着回线车猛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父亲立马刹车,放下车脚,一个箭步直奔过去,车转身,借力打力,将牛角狠狠一掰,水牯牛用力过猛,一下摔倒在地,血红着眼睛,四腿乱踢,竟败在父亲的手下!那个耕田的叔叔追赶过来,随即脱下上衣,罩住了水牯牛的双眼。父亲快速站起身,推起回线车,安全地返回了生产队。当时我吓懞了,一路跑回,仍心有余悸,好多时再不敢去坐回线车了。父亲对我说,我大意了,不该搬那红色的。水牯牛好斗,错把披了红的回线车当成假象敌,所以拼了命来挑斗,偏巧路边是大水塘,倘若车被触翻,化肥落水,就不好交差了!

那时,我所在的柏树下垸去公社是条羊肠小道,买进卖出的物资,全靠回线车。村子里有三十来户人家,只有十来辆,而我家的回线车最为古老,也载重最多。听父亲说,当年村子里有个土木匠,平日里喜欢看《三国演义》,特别对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感兴趣,大搞“发明创造”,倾尽家里的木材,打造能行走的运输工具,未获成功。那时不知是父亲心血来潮,还是慧眼识人,就将我家这辆特大回线车送给他作改造。那个土木匠十分感动,不多久就将它改造成“半自动”。所谓“半自动”,就是当人力助推数百米,形成惯性,通过轴承制动车轱辘后,回线车可凭借车双腿和人的脚步、体力,向前行驶。我不知这是利用了杠杆原理,还是轴承效应,只见父亲提、推并用,掌控木机,车轮便可转动,犹如神助。遗憾的是,这个爱发明的人英年早逝,不然,“半自动”的回线车便会普及开来。

那年农村大兴水利建设,我家那辆回线车派上了用场。无论载重,还是爬坡,体现出得天独厚的优势,为父亲争得了不少荣光。有一夜不知是谁暗中使坏,将回轮车上的制动杠杆砍断了,第二天才被父亲发现。他呼天抢地,找来木工进行修复,然而回线车不再有“灵气”,不再“半自动”了。父亲经常抚摸着回线车,唉声叹息,郁郁寡欢,不久竟大病了一场。

父亲去世后,没有人能推动那辆庞大超重的回线车,只好望车兴叹。加之我那时尚小,不懂回线车的自身价值,任凭母亲发落,将回线车弃之,不知所终。

好多年以后,我在北京参观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意外发现了一辆回线车,似曾相识,令我讶异,令我惊喜,是不是我父亲当年使用过的那辆呢?

转念一想,是与非,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种回线车仍存在世上,仍鲜活在我的记忆里,不敢淡忘。

如今,我的家乡羊肠小道早已变成了宽敞的柏油马路,运输早已不用人力车或独轮车了,那种回线车更是销声匿迹。

前不久,我忽发奇想,请人制造了十辆可载客的回线车,投入到美丽乡村游,居然受到广大游客的青睐……

 

写于2018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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