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新布贴

妻在清理我母亲的遗物时，意外发现了一组布贴。

那是我母亲走后的一天上午，在母亲的卧室里，我们兄弟姐妹一起，郑重其事打开了母亲的那只大木箱。听母亲生前讲过，这只木箱当年还是我外婆家的陪嫁之物，用香樟树打造，油漆得一片鲜红，寓意深长，竟陪伴我母亲渡过漫长的艰辛岁月，至今仍暗里透红，熠熠生辉。说来话长，这只箱子一直是母亲的秘密，我们兄弟姐妹从未打开过，也不知里面有什么秘密。记得有一年中秋佳节，母亲刚好渡过米寿，我们全家欢聚一起，我当着大家的面，指着大木箱，冲着母亲说，“老娘会不会在箱子里藏着金银珠宝呀？” 母亲像小孩子似的，连忙上前护着箱子，引起哄堂大笑。我们深知，像我们这样祖祖辈辈以庄稼为生的人家，哪里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箱子被打开，里面是母亲生前所穿的衣裳，单袄、棉褂、布鞋一类，洗得干干净净，尽管很旧，却折叠得齐齐整整，里面散发出淡淡樟脑味儿。妻将我母亲的遗物一件件清理出来后，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值钱的手饰或珍宝，正当大家毫无表情准备离开时，我意外发现这只箱子底部的秘密，原来有个2公分的夾层空间，母亲的秘密全藏在这儿！

我当着大家的面，小心翼翼取出夾层底板，竟使我眼前一亮：原来箱子底下果真有“宝藏”！

都是手工布贴和挑花，件件都是我母亲的杰作，令我激动万分，欣喜若狂。

我母亲工于针线活，尤其擅长布贴，是花桥一带有名的刺绣能手。有一年母亲亲手制作的布贴画《太阳最红》，还被当时的广济县文化馆作为建国十周年民间工艺精品展出，据说后来还进省城了呢。

所谓布贴，是农村最常见的一种装饰品，从前妇女用缝衣时裁剪下来的边角，多在黑色或深蓝色的布料上，精心拼贴成的各种图案，五彩斑斓，生动有趣。它用于装饰衣服、鞋帽、披肩等穿戴物，也有的用来制作布枕、帐沿、飘带等。

我母亲生前讲过，她的手工布贴是跟她弟媳学的。这个弟媳是江对面阳新县兴国镇人，当年我叔叔在那服役，娶回了貌美如花的女子。遗憾的是，在我出世的前三年，这位薄命红颜竟意外死于难产。如今这只箱子里的布贴，是出自我母亲之手？还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婶娘？听说当年我母亲与这个婶娘十分要好，相处莫逆。我母亲擅长挑花，婶娘会做布贴，两人相互学习，都得到对方的真传。只是后来婶娘早逝，令人惋惜。但手工布贴却在我母亲的操持下，在当地生根发芽，使全村妇女都学会了布贴的制作，乃至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家家户户有人制作布贴，为新生幼儿祈祷幸福，为新嫁娘们景上添花。

我的兄弟姐妹见是一叠陈旧的布贴，看也不看，都很“大方”地让我独享了。是夜我返回城区，端坐在工作间，净手，焚香，顶礼，格外小心地打开一组组布贴，让我大开眼界！这些布贴多为各色士布剪拚而成，题材风雅，构图新颖，造型奇特，布局合理，古朴典趣，状物夸张，色彩夺目，堪称佳品。我根据布贴的造型，一一重新命名，有福禄寿喜一类的，如“耕读持家”、“鹿鸣和合”、“龟鹤延年”、“喜雀登枝” 等；又有寓意深奥的，如“仙桃贺寿”、“虎虎生威”、“麒麟送子”、“葵花朝阳”等等，我尤喜“耕读持家”这组布贴，共用红橙黄绿青蓝白七色布料组成，针线缜密，剪裁得当，构图奇巧，景物鲜活，场景生动，虚实相间，互为映衬。我不知母亲当年在煤油灯下，绞尽脑汁花费了几多心血？又熬过了多少黑夜才完成这幅布贴？

今夜月光如水。我把件件布贴捧在怀里，如获至宝，令我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我母亲是有艺术细胞的。记得我小时候，常常有大婶大娘和姑姑辈来我家“拜师学艺”，母亲总是毫不保留言传身教，有时还为人作嫁，替人做些布贴或刺绣什么的，不图任何回报。有次，我母亲替一户人家义务做了幅象征吉祥的布贴，人家知道她的个性，就悄悄地送给我一个小笔盒，被母亲发现后，责令我退还人家，并教训我，“有能力帮助人，就不要图回报。再说你收下别人的东西，还心安理得，就会养成贪婪之心，千万不行！”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却把这句话牢记于心，一直伴随着我健康成长。

我母亲还是名能工巧匠。那年代没有现成的衣服购买，都是扯回布料量体裁衣的。每每有乡亲们找上门来，为自己的孩子做件褂裤什么的，只见母亲伸出右手，张开拇指和小指，权当尺子，在那孩子身上丈量一下，心中默然有数。第二天那件新衣便有模有样贴身穿在其身上，令人赞不绝口。记得有一次，有户人家要娶新媳妇儿，女方临时提出一个条件，指名道姓要我母亲为其做幅帐沿！我母亲二话没说，连夜替她赶制出一幅象征“幸福美满”的布贴，在新婚洞房，人人都夸我母亲这幅布贴构图优美，色彩夺目，寓意深远，是新房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我母亲是个农妇，生前没有值得炫耀的光辉业绩，更没有所谓建功立业的举措，仅仅只是尽了她老人家为人子媳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而那份责任便是担当，便是奉献，也是一种精神，更是我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显现。

一转眼，母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三年了，但她老人家留给其子孙的精神财富，却是无穷无尽的，如这教导，如这布贴，是我必须永远遵循和珍藏的，也是永远激励我前进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