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工作久了,难免产生思乡之念。每当我头发蓬松胡子邋遢时,妻便敦促我去理发馆。我常以事忙为由,一推再推。那年的清明节我回家一趟,母亲见我发如“野人”,就说:“去请爷爷理吧。”我说:“不啦。要理发,就坐馆子去!”言外之意是嫌爷爷理发不时髦。
这话偏巧被爷爷听到了。老人家颤巍巍地离开他那副“挑子”(理发担),站出来,威严的神情仍不减当年:“坐下!你出门几多年,就忘了“广济挑子”是皇上钦点的么!”
我只好无声地服从。其实,我不愿在家理发的缘由只是爷爷年岁大,怕伤了老人家的身子,但又不便明说。
爷爷打从8岁学徒当“挑子”起,算来整整80年了。其间他上大连,奔日本,下南洋,走重庆,在外闯荡了大半辈子。所授徒子徒孙,遍布南亚,有报刊曾称他为“广济一把刀”,可谓登峰至顶,荣极一时。建国后,父亲顶了他的班,爷爷退休回来,辞谢了不少高薪聘请,安居乡下,重操旧业,从此,我那一方乡亲理发再不犯愁了。
据说,广济理发业有文活、武活之分。到了我爷爷这一辈,算是发扬光大。比如操作基本功,就有正刀、反刀、推刀、提刀、滚刀等五种刀法和六种剪法(平剪、削剪、尖剪、托剪、夹剪、挑剪)。爷爷在此基础上,又吸取了推、拉、压、挑、别五种梳法和对顾客推摩天门穴、捋太阳穴、至颈后风府穴、大椎穴,然后捶背,松手膀,带下把,捏鼻梁,能使顾客浑身舒服,耳聪目明。总之,这广济是著名的理发之乡(从业人员鼎盛期逾一万),我爷爷便是所有“广济挑子”中较出色的一位理发师。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常见爷爷担着“挑子”走村串户,早出晚归。那“挑子”一头是火炉杂什,一头便是剪子、梳子、篦子挑耳针取毛刷。“挑子”上挂着一方荡刀布,经风一吹飘飘扬扬。传说很早以前,有个皇太子得了种怪病——头皮上无发脸上生,久治不愈,便召谕天下,最后竟被一位流落京城的广济籍剃头匠整治好了。皇上要封他做官,他不受。无奈,只好赐他一面圣旨:剃天下人头发。后来,刀子钝了,便应急在“圣旨”上揩一揩,居然锋快。于是,所有的为生计糊口的广济剃头匠便依葫芦画瓢,纷纷亮出招牌,渐渐演变成今天的荡刀布了,“挑子”也便成了剃头匠代名词。
那时,我爷爷虽年届花甲,但身板硬朗,技艺高超不用说,且能使出绝活:用牙齿操刀理发,竟挥洒自如。这算是极礼貌的一层了,通常是极少使用的。我所目睹的,仅仅一次而已。那年有个戍边回乡子弟兵,双手都被炮火夺去了。爷爷就牵了我去登门剃头。理发时我见爷爷口操剃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那幼小的心灵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这样做,也无心追究的。
我是在爷爷亲手理发之间长大的,爷爷剃了多少遍头发,修了多少次脸面,已是数不清了。反正我自离开爷爷、离开故乡后,头发是常懒得理,有时经年不上理发馆的门。有一年,我应邀去参加一次笔会,临行前,妻硬是将我逼进了理发馆,并吩咐我顺途回老家去看看爷爷。重逢那天,只见爷爷身旁放着“挑子”,那混沌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我,良久才问:“你这头发是哪个理的?”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了爷爷。爷爷耳聋没听清,我于是提高嗓门说:“在县城,是一位从温州来的青年女子理的!”爷爷眯起了眼,边看边数,“这刀工,这剪工,都是成功的;这发型,倒是神了。嗨,山外有山,山外有山!”
我惊讶地问:“爷爷,您是当今人们所推崇的一代理发名师,还有要向人家学的么!”
爷爷捋起那绺银须,审视着我,略略生些恼来。爷爷说:“天下只有第七,没有第一。凡为人立业之本,务必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不固步自封,不欺行霸市,才行啊。”
今年的清明节,我特地赶回家去,为爷爷扫墓。使我意想不到的是,爷爷的坟墓上竟插满了各色各样的无名小花。凭吊他的人络绎不绝。爷爷生前并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只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挑子”而已,仅仅只是做了些他能做的事,他发了些微的光和热罢了。
晚风轻拂,夕阳的余辉特别辉煌,将爷爷的墓碑映照得熠熠生辉。我伫立在坟墓前,思绪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