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老九
金子老九斜躺在石面上,面朝太阳取暖。冬日的阳光就像母亲的手掌,抚摸在脸蛋上,暖和,温柔。有太阳的日子,金子老九天天过来取暖。
近午的太阳刚刚将石面焐热,金子老九醒来了,裹着件黄军大衣,过来往石面上一靠,眯起眼睛晒太阳。黄军大衣是城里人捐献的,床上的被子也是,锅也是,碗也是。不过来年春天,金子老九手上没了钞票,就拿去换吃的。村头有个粑铺,做些早点,包子,白馍,花卷,金子老九便拿了钱去买。钱是社会上爱心人士捐的,金子老九攥在手里,换些包子换些白馍。村长晓得金子老九的禀性,将“低保” 的钱卡直接放在粑铺里,省得丢失。金子老九丢失过多次信用卡,村长感到头疼,就采取了这个措施。村里像金子老九这样的特困单身,还有银子老五,铜子老八。他们经常挤在一堆晒太阳。
金子老九虽然不缺胳膊不缺腿,五官看上去也挺齐全,可就缺心智。金子老九小时得过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是个吃饭不晓得放下碗的人。父母死后,便孤零零地生活。政府将其送进了乡福利院,可是送进几次,就跑回几次。反正一句话,关不住。村里关不住有三个人,银子老五,铜子老八,他们都关不住。他们都喜欢在冬日里晒太阳。但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嗜好,各人的嗜好使各自快乐着,幸福着。
金子老九喜欢摸奶。印象里母亲的乳房鼓胀,就像粑铺里刚取笼的包子,充满活力,如今却充满诱惑。金子老九一辈子没有接触过女人,跟女人睡觉几乎比摘天上的星星还难。每每瞅见村里的妇女抱着孩子喂奶,金子老九便在一旁流口水,并乐得拍巴掌。有天有个少妇在喂奶,刚好金子老九在一旁。金子老九看得嘴巴吧哒吧哒地响,少妇发现,便红了脸,扭头起身抱走孩子。金子老九咂嘴咂舌,仿佛嗅到奶汁的清香,呆呆地,痴痴地尾随了去。此时妇人的丈夫在家,大喝一声,金子老九方止住步,“我,我我” 的半天,掉过头就走。金子老九落了个“好色” 的臭名,就像刮风一样迅速传遍。从那以后,村里的姑娘媳妇儿撞见金子老九,就像碰到魔鬼一样,吓得大声尖叫,扭头就跑。
金子老九莫名其妙。金子老九有次撞见隔壁家的婶娘,婶娘拖着板车正在爬坡,金子老九往前跑几步,想过去推一把,不料婶娘丢了板车,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道,“莫瞎来,莫瞎来!”金子老九眼睁睁望着板车翻下陡坡,不知所措。倒是婶娘的丈夫赶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扁担砍过来,金子老九伸手一挡,打在膀子上。
也便自那时起,金子老九见到女人,开始绕道走。可是越离开女人,就越想见到女人,见到女人胸前的那对白馍。金子老九在粑铺,见到刚取笼的白馍,马上想到白白的妇人的奶子。他喜欢得搓搓手,伸出猪腿一样脏的手,抓起一个白馍,用力一捏,想是烫了手,一下甩在地上。老板操起面杖打来,“咚”的一声,敲在金子老九的头壳上,“快捡起来,吃掉!” 金子老九被敲痛了,连忙弯着腰,拾起拈了些草渣的白馍,塞进嘴里。金子老九心想有馍吃,头上疼痛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金子老九爱上了白馍,吃起来是不用碗筷的,方便。后来还是老板发现,金子老九吃馍不用牙齿,而是舔食,犹如狗在啃食,用的是舌苔。后来人们又发现,金子老九买了馍,不再呆在粑铺里舔食,而是把馍攥在手心,狠狠地捏,捏成很小的一团,像粒汤圆,才丢进嘴里嚼着,犹如咬住一块肥肉。
金子老九买馍抚弄馍再吃馍几乎上了瘾。偌大的向塆,都晓得金子老九只吃馍不吃饭,甚至不吃菜最后连鱼肉都不吃,也就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地送些剩饭剩菜了。
金子老九为什么要吃馍呢?有闲着没事的人便留了心。留了心很容易发现问题的症结。金子老九每次买馍,先是抚摸接着揉捏,是不是金子老九得了癔症?好事的人便下村头河床里,挑了个类似女人奶子那样光亮的鹅卵石,丢给金子老九,金子老九乐得哈着嘴巴笑。从此这枚鹅卵石一直被金子老九攥在手心里,即使吃馍,再不捏着舔食,而是大口大口地嘴嚼了。
金子老九双手捏着鹅卵石,仍在晒太阳。
银子老五
“嗒,嗒,嗒” 金子老九不用看,知是银子老五来了。银子老五拿根竹棍,一敲一敲,也是过来晒太阳的。银子老五生活不能料理,还有个傍依。大伯大婶待他好,每日三餐端过来,热茶热饭的,并不受苦。
银子老五生出来就色盲,不知道世界的色彩。所以特别好色,特别喜欢嗅花。这不,手上捏着一朵失去鲜艳的黄菊,在鼻子底下嗅着呢。
“这花是什么颜色?”
“黄色。”
“黄色是么样子?”
“黄色,就黄的呗。”
银子老五心想,自己要是看到花的色彩该多好!有人说,他的妈妈像花儿一样漂亮。银子老五自记事起,就不知道妈妈,可是内心非常渴望有个妈妈心疼自己,然而他没有妈妈。他非常想念妈妈,于是想到了花,只有花才能释放他的情感。春天有桃花,桃花是什么颜色?铜子老八见问的多了,很不耐烦地回答,“红色。”“红色又是什么色?”“姐儿的脸色。”“姐儿的脸色又是什么色?”“这,,,,,”铜子老八被问闭了,好半天答不上来。倒是金子老九在一旁喃喃低语,“嘿,嘿嘿” 地笑。
银子老五手上从不离花,夏天有荷花,秋天有菊花,冬天有梅花。人们发现,几乎每天每天,银子老五总有一朵鲜花攥在手里,仿佛从未间断过。孩子们都淘气,晓得银子老五的嗜好,总是送来鲜花,田野上的花,园子里的花,总在他的手上,有时一朵,有时一束,银子老五嗅到鲜花的香味,仿佛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银子老五爱花的癖好像风一样迅速传播着,便有B少妇春心荡漾开来。一日傍晚,银子老五洗完澡上床睡觉,忽然间闻到一股子芳香,只觉精神抖擞,连忙坐起身,嗅了嗅,又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花的香气,自言自语道:茉莉?樱花?月月红?银子老五揺摇头时,只觉一股香气袭来,嘴唇被人吻住,就像叼住一团肉,软软的,滑滑的,爽快透了。心想:这是什么花哟?既神秘,又撩人。他伸手抱住了面前的花树,只觉软绵绵的,滚烫烫的,像抱着一团火,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那团炽烈的火球溶化了。
有生以来,银子老五初尝女人花,感觉自己既使死了都值!女人花才是他银子老五梦寐以求的花朵,永远在心里绽放,只可惜好花不长有,好景不再现。是啊,哪个花颜玉貌肯眷顾一个毫无作用,黑白难辨之人?
银子老五又在回味着,尽管仅仅一次,可是就这一次亲密接触,这朵女人花依然在他看不见的世界里绽放,永远那么温馨,那么雅香,那么惊艳。在嗅花的时候,铜子老八一瘸一瘸地过来了。铜子老八身瘸心不瘸,一眼洞穿了银子老五:什么女人花,分明是只鸡!还念念不忘?你就死了这个心!
银子老五不言不语。他慢慢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那朵枯萎的月季红,放在鼻尖上嗅嗅,看不出任何表情。
铜子老八
今天算是迟到了,往常铜子老八从不迟到,尽管行动不便,来晒太阳数一数二地早。
铜子老八昨夜睡晚了。昨夜铜子老八在邻居家看了场足球赛,并掏了一块硬币。铜子老八只看足球,而且特别有瘾。有足球比赛,邻居就喊铜子老八过来同看,就可以得到一圆钱的电费款。这个铜子老八肯掏钱,而且从不赊欠,在其他方面,邻居晓得他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拨的铁公鸡,是不肯随便花钱的。铜子老八吃的是“低保” ,每个月只有150元的生活费,不说添双鞋袜什么的,单就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没个结余。好在铜子老八自己开伙做饭,倘不然,只有饿老鼠吃死黄蟮了。呵,忘了交待,铜子老八为什么成了瘸子?是在小学读书时,一场足球赛弄的。铜子老八小时候长的比同龄的孩子高半个头,腿长会跑,被选进学校的足球队。有天邻村小学发来邀请赛,邀请赛在邻村小学举行。邻村小学是个山村,球场也在山坡上。铜子老八打前卫,一个球飞来,估计会出界的。他想救球,球猛他更猛,只见少年老八飞起一脚,球被救回,自己却掉下去了。这一切来的突然,所有在场观看的人和参赛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哎呀” 一声惨叫。少年老八摔断了一条腿。少年老八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儿子摔瘸了,也不晓得“讨个说法” ,怪谁呢?一没有人推,二没有人摔,自个儿造成的,怪命啊!父母认命,少年老八不认命,行吗?老八的父母生了七女一男,女儿先后出嫁了,实指望身边有个儿子防老,谁知半道上残疾了,谁嫁给他?铜子老八长大后,父母亲也撒手去了。没了父母,身边还有一个足球,这是铜子老八感到最大的欣慰。学校的赔偿是象征性的,出于人道的,两个学校各赔了3000元,算是尘埃落定。而老八的医疗费用高达五万余元,那时还没有“合作医疗” ,所有费用自家承担,七个姐姐扭扭捏捏凑合着缴了款,但债台高筑,人不死债不烂,铜子老八仍活在世上。姐姐们没了指望,父母死后,也就不常来走动。铜子老八倒落得个清闲,一心一意盘他的足球,寻乐,打发时光。后来那只破足球被一个顽皮的孩子偷走,在鸡毛换灯草的货郎手里,换了一颗棒棒糖。
铜子老八丢失了足球,成日天哭丧着脸,犹如丧失考妣,叫人看了心酸。铜子老八从牙缝里挤下30块钱,很想再买一个足球,可是村头的代销店没有买的,镇上又去不了,便委托村里会计捎带。会计是他最信任的村干部,从未失信过自己。可那会计喜好赌球,五色的乒乓球。一到镇上,会计就去看人赌球。那人赌球赢了,喜得手舞足蹈。会计手心痒痒的,几次掏出来又收了回去。毕竟这钱不是自己的,赌输了么办?赌吧,也许有个赢的时候。3张拾元票子下去,显示出乒乓球一样的符号“O” 。村会计又赌输了,回去么样交差?走到半途,有个柚子园,里面果树上挂满了黄橙橙的大柚子,就像挂着满园子的足球。村会计脑瓜一激灵,便猫着腰钻进果园,拣了一个大柚子摘下来,勾着头出了园子。
铜子老八从村会计手里接过大柚子,掂量了一下,像颗足球,有些份量。村会计撒谎道,“镇上没有足球可买。不过自己找了个熟人搭钱去县城买。”铜子老八就充满了感激,自己没有看错人啊!村会计怕他想念足球,就弄了个足球一样大的柚子,还不感激人家吗?可是,日子久了,铜子老八还未见到足球。不说足球,就连村会计的人也难见到。有次偶尔碰面,不用铜子老八开口,倒是村会计信誓旦旦地说,“快了快了!”铜子老八未弄明白,忙问,“救济款快到了?”村会计说,“是足球。”铜子老八听得一楞一楞的,再问,村会计早走远了。
如今铜子老八又把柚子抱来晒太阳。柚子皮已经被铜子老八抚摸得光光的,滑滑的,有几次金子老九乘其不备,抢到手上,就啃,可是只留下几颗牙印儿,什么滋味也没有。金子老九放弃了,铜子老八夺回大柚子,用手在牙印处,反复地抚摸,恨得牙龈痒痒的。铜子老八将大柚子放在脚下踢着,大柚子在拐杖间转悠,撞到石壁上,又反弹回来,被拐杖挡住,犹如一只脚。
太阳偏西,有股子风过来,金子老九感觉有些凉意,抬头望着西山。西山上白云悠悠地飘,天空湛蓝湛蓝的,像村后的竹子园。
金子老九移动屁股就走。银子老五赶忙扯上金子老九的黄军大衣,也抬步走。铜子老八这才护着大柚子,一瘸一瘸尾随在后。
远远望去,他们仨就像三颗爬动的蜗牛。
太阳望着他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