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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明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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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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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肖像刊登在《时代》周刊的封面上 ——陈长芬摄影艺术论

陈长芬先生是中国民航的骄傲,是中国摄影家的杰出代表。他 1965 年开始拍长城,1977 年开始有意识地以长城为题材进专题性、系列性的创作,并在1980 年代完成了“大地”“星空”“瀚海”“长城”四大系列摄影创作。基于此,陈长芬获得了首届中国摄影艺术最高奖——金像奖。1989 年是“世界摄影年”,当年 8 月美国《时代》周刊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委托,推出“纪念摄影术发明150 年”特刊,封面选取了包括摄影术发明者、现存世界上第一张照片拍摄者、柯达公司创始人等在内的十位对摄影术有特殊贡献的人物,中国摄影家陈长芬是其中之一,同时也是入选的三名摄影家之一。

一、家在洞庭衡岳间

陈长芬 1941 年出生在湖南省衡阳市衡东县霞流镇平田村。作为一个艺术家,钟灵毓秀的故乡赋予他独特的个性、气质和思维方式,开悟他抒发源自生命原动力的根性与本真。湖南是古代楚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湖南人夙以“虽三户、必亡秦”的楚人后裔自居。在这片土地上孕育的湘楚文化,世代流传、生生不息。三湘大地的衡阳,祝融在此取火、大禹到此治水、神农于此创耒;独秀于五岳的南岳衡山,逶迤连绵八百里;不怕死、霸得蛮、呷得苦、耐得烦的衡阳人,代有才俊,陈长芬的祖叔辈也不乏其人。

陈长芬 18 岁离开家乡,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守望衡阳家园”,“良有以也”—— 确实是有原因的。生长在培植《离骚》《九章》《天问》《九歌》的山川,“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山鬼或许是与他儿时嬉戏的伙伴,“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的壮士或许是其先祖的父兄。特别是湘楚文化的核心与灵魂人物——“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的屈原、“其学无所不窥,于六经皆有发明”的王夫之,对陈长芬摄影艺术的发蒙、实践和探索,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千古辞赋之祖“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高洁,“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坚贞,“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情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抉择,“香草、美人”的意象,“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信仰,熔铸于陈长芬的血脉和心性。他的摄影作品充溢着“千古万古至奇之作”(清刘献廷语)《天问》总结历史、探索宇宙、悲天悯人的不懈通变、创新精神。船山先生经世致用、变化日新、知行统一、坚毅不拔的思想,对陈长芬的潜移默化也久而愈昌。

陈长芬接受采访时说:“记得家乡烤糍粑,把黏米放模子里,出来后就有了别致的花纹。要说艺术启蒙,这是我幼年对艺术的第一感觉。”“要说我有什么成功,得益于家乡这片土地的滋养,得益于家乡父老对我的支持和鼓励。中华民族有许多传统文化,记得 1994 年我在三亚渔市上拍了一张冰冻的木盘里用带鱼拼成的图像,我想起了家乡的太阳,太极图是最美的图案,而且是和鱼联系的,让我联想到几千年的中华文明;我在四川九寨沟发现一棵树上的一颗疤,它已经很多年了,烂在地上,这个图案很美,也会让我想起家乡一些植物美的图案;色彩是劳动人民的创造,时过境迁,但依然容光焕发。我们的祖先创造了我们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正是一双双布满老茧的双手,创造出了中华民族的今天。”

陈长芬回忆起四五岁时,主战场就发生在离他家 10 多公里、几十年后提起还让日本鬼子不寒而栗的 47 天“衡阳保卫战”,“家门口竹井旁每天都停放着许多伤病员,有很多半死不活的军人坐在轿子里被抬来,还一边在呻吟……伤病 员坐在轿子里从一家抬到另外一家,抬到哪一家就要负责他的温饱。我没见过哪家哪户会推卸,大家不会问这个军人的名姓、籍贯,只知道这是一个伤病员,这是一个人。”这些情景历经七十多年,至今陈长芬依然历历在目。

楚人认为自己是日神远裔、火神(祝融)嫡嗣,日火皆为赤色,故而尚赤。我们也可以从陈长芬标志性的特征——绘有图案的红色包头巾中,体认到楚人尚赤之俗的源远流长。

陈长芬说:“家乡给我的遗传基因是认死理、不服输、锐意进取、勇于担当。”这绝对不是虚妄之言。在这里还要补充一句,陈长芬后来能够成为世界著名的摄影家,首先得益于家乡的馈赠。衡阳土地博物、矿产丰富。13 岁的陈长芬第一次看到手持的小相机,那是来衡阳协助挖矿的苏联专家携带的 135 相机。这一见钟情,演绎了世界摄影史上的一段传奇。

天道(本文摄影作品均为陈长芬创作)

二、行神三辰天风下

作者与陈长芬聊天,深刻感受到陈长芬历经一个甲子之后,仍然对中国民航的一往情深。陈长芬说,全人类有两个行业令人羡慕,一个是金融业,为国家聚财、理财,最终关系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另一个是民航业,通过让人飞翔,改变时间、空间,缩小人与人、人与地的距离。他庆幸自己在 18 岁时走出乡村,来到广西柳州的中国民航第四航校读书。在航校,陈长芬有了一台徕卡 M3,并为所有应届飞行员拍毕业照。自从有了相机后,陈长芬就自顾自折腾,浸淫在光影世界之中,逐渐走上了专业摄影的道路。“柳州航校那条铺满石子的土跑道,是它让我飞向蓝天。‘我是一个飞翔的中国人’,这是我的最大快乐。”陈长芬说,“改革开放后,中国民航发展又快又稳,举世公认,我为此感到非常自豪。我对民航事业的热爱和深厚感情,正是这样滋养的。”

1981 年,陈长芬特别拍摄长城作品,创意设计《中国民航》航机杂志创刊号封面并主持编辑摄影专辑,这是我国民航第一次以形象的方式与世界交流。

司空图《诗品》有句:“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作者询问陈长芬,民航对于你抑或你的摄影事业意味着什么?陈长芬脱口而出:“在高空俯瞰大地,在平台拥抱大海。”陈长芬解释道,人在高空飞翔,由飞机舷窗向外俯瞰,苍穹、山脉、莽原、河流、大地乃至建筑、人群,都发生了变化,你的视野变得无限开阔,油然产生壮怀激烈的情感,招云揽月的向往。我多次登上海上石油钻井的平台,站在平台上面朝大海,看日出、日落,体验个人渺如沧海一粟,你的内心世界也会由这种观察的经验过渡到平和的宁静,你的胸怀会变得非常广大。所以,作为一个摄影家,陈长芬进入民航,真可谓招引凤凰,载瞻三辰(日月星),妙处无穷。这是在设定的高度上、飞翔的速度中,对其平实生活的丰赡充盈。

通向世界之钥(深圳机场)

作者还记起有一次跟陈长芬聊天时他谈到,自己年轻时受到一位酷爱和收藏书画的老领导关注,每每被邀请欣赏其收藏的书画。两人各持一杯清茶,默对古代书画家和近现代任伯年、齐白石等大师的作品,一幅画瞅上半天,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时光在静谧和悟得中流逝。这个习惯一直在他后来的艺术生活中坚持了下来。这个谈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陈长芬借助民航的工作平台,还结识了傅抱石、关山月、李可染等艺术大家,对画家艺术创作的相关问题也有所感悟。这些艺术熏陶应用到摄影作品的创作上,使其获益不浅。

摄影评论家李树峰在《再识陈长芬》一文中写道:“在中国画意摄影的历程中,从用集锦方式追求国画的水墨和空寂效果,转到一次拍成国画效果,再 转到追求三维透视下的质感和境界,中间是有过转折的。而长芬在第二次转折中,也是代表性人物之一。他的作品不但是从现场拍摄来的,后期从不移动(包括增删)意象,而且不单纯追求国画的传统意境,他拍摄的长城大河、日月星空的作品,很多都带有时代特征”;“步入花甲之年的长芬,作品风格又发生一变:色调淡远,看事物的角度更低了,如葵花与长城的关系、一棵树与一座楼的关系、一片混茫的天穹与一架很小很小的飞机的关系。因其观察角度更低,因而他的前景更贴近生活现实,背景更加浩荡,作品整体感觉更加统一,这是长芬的又一次自我突破。我由衷地喜爱这批作品”。

作者认为,陈长芬赏画的经历,能为李树峰先生文章所述陈长芬的成就提供一个可靠的注脚。《庄子》中有一则“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最初“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说,庖丁刚开始宰牛的时候,看到的无一不是整头的牛;三年之后,就不曾再看到整头的牛了,而是用精神去接触牛,不再用眼睛看它,感官的知觉停止了,只凭精神在持刀。其根本原因是,“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也就是说,庖丁喜好琢磨和掌握事物的规律,它比单纯追求技术进了一步,所以宰牛的技术大进。一把刀用了19 年,宰了几千头牛,可是刀口像刚从磨石上磨出来一样(“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陈长芬“一幅画瞅上半天”,神思不绝如缕,长此以往,练就了排沙简金的目力,深刻感悟了画家创作的规律性问题。套用《庄子》的话,初时赏画,“所见无非画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画也”,其中的道理和精要应用到摄影作品的创作上,焉能不高人一筹?

三、魂凝苍莽长城上

机遇青睐有准备的头脑。热爱民航事业、钟情于摄影艺术的陈长芬行了大运。

1965 年,最早同新中国建交的西方邦交国瑞士的航空出版社,几次提请来华拍摄长城。鉴于当时的国内情况、国际形势,此事经周恩来总理批准,责成新华社代为拍摄。陈长芬受民航委派,负责为新华社拍摄长城提供飞机、票务等方面保障的联系工作。新华社的主拍记者看到陈长芬对摄影很有灵性,鼓励他也拍些片子,这是陈长芬航拍长城的契机。1973 年,陈长芬又有机会航拍这座“世界上最长的墙”。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当时人们的情感被压抑得太久,需要一个纾解的过程。陈长芬又一次想到了经磨历劫、横绝大荒的长城,这一次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情感突破口。从那时起直至今日,陈长芬被长城勾魂摄魄,他的生命融入长城之中,他的人生也因长城巍峨苍茫、斑驳凝重的底色调和而多彩多姿、熠熠生辉。

有评论者说道:长城上有很多规模不一、构造有别的敌楼,他们屹立在高高低低的群峰之上。就陈长芬作品的质量和数量而言,他又是长城摄影中一座海拔最高的、令人敬畏的、难以逾越的烽火台。唐代诗人刘长卿擅长五言诗,自诩“五言长城”,坚不可摧。作者认为,陈长芬拍摄的长城作品,可称为“长城长城”。

陈长芬拍摄长城 50 余年,曾创下一年爬长城上百次,半个月上山 13 回,为拍好一张照片而寻觅、等待 3 年多等纪录。作为中国航机第一刊《中国民航》的创刊人之一(后任副总编辑),该杂志第一期的封面便是陈长芬拍摄的长城。陈长芬 1990 年在日本出版《长城——文明的回廊》摄影画册;1999 年 8 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长城诗史》摄影展;2002 年 8 月应世界 MBA 协会之邀在美国举办《长城——最古老的网络》摄影展;2007 年在美国休斯敦美术博物馆举办《长城》摄影展览,此展与莫奈、毕加索的作品同期在该馆展出,展览时间长达半年之久(外国艺术家作品在美国一个地方展出时间半年,绝无仅有);同年,美 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 THE GREAT WALL OF CHINA PHOTOGRAPHS BY CHEN CHANGFEN。陈长芬说:“长城是中华民族的形象,我已经去过五六百次了,拍她千遍不厌倦,每拍一次都有一种新的感受,产生一种冲动和震撼……借用摄影大师亚当斯的一句话,‘我会一直拍下去,直至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举世公认陈长芬拍摄的长城。有关陈长芬长城的评论很多,作者认为他的两部长城摄影集的序言尤为重要。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教授孙美兰为在日本出版的《长城——文明的回廊》画册撰写的序言(日文)的中文原文《长城——悲壮交响乐》写道:陈长芬“与长城为伴,成为今日长城作为巨大的、神秘的、悲壮的、永恒美学实体存在的忠实见证人”;“在长城这古老的建筑体上发现,‘凝固的音乐’突然流动了,它的巨大圆曲线韵律在自然山川,太空大地,沙漠浩海之间,不停地流动。这发现使陈长芬像酒神般狂醉,他扑倒在这流动的音乐的浪涛里,为它痛苦,为它狂喜。于是就用光影、黑白、疏密、轻重,用他心灵里的色彩、点块、线条、音符,奏出了属于他的——陈长芬的长城交响乐。这里有直线的紧张运动最简洁形态,有对角线转为多角线的复杂形态,有犬牙形线,波状平行直线,梯形线,蛇形弯曲线,展开了反复无限的运动。还有曲线、圆,由动感转入形而上最高的‘道’, 在忘我沉思之中,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玄奥世界……在这条通贯线里面,长城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光与影,黑与白相互应和,自由自在。建筑自身的线、形、点、面构成,自然环境的险要和无止境的绵延伸展,以及特殊的心理视角,彼此合奏,产生出至大至雄、如交响乐般织体丰富的美来”;“在对长城的美学价值的求索中,陈长芬通过他的作品揭示了一个新观念:长城,不单是中华民族伟大建筑的遗迹,也是一种精神文化现象”;“它属于东方,也属于西方。它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人类”;“在崎岖险阻的道路上走过来,在坎坷动荡的生涯里成熟起来的摄影家陈长芬,将自己滂沛的热情纳入深沉的理智思考之中,他自然选择了奇绝壮绝的景致,作为他雄健精神的载体,觉得唯有在丛山峻岭、绝壁断崖中生存的长城,才最深沉地蕴藏着他所理解的民族精神,也只有身临那奇绝壮绝的境界,才愈能得到一种他所向往的冒险的美趣”。

美国汉学家史景迁在美国出版的《中国长城》的序言中写道:陈长芬将长城“从个别的领域提升到普遍的领域,诠释它,使其对全人类产生某种意义”;“他用了一个大胆而巧妙的方式来寻找他所说的普遍性。他有意在不涉及任何时间和空间的参考点下拍摄长城……也看不见任何人或夹杂哪怕一点点政治动机。陈长芬的长城就这样简单且令人惊奇地存在着。它一会儿穿梭于起伏的山峦间,一会儿在云间、月间、石间或雪间。它是一个人造的结构,却看不见人心的目的,只为了那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和目标而美妙地伸展着它的身躯,将自己的形体与环境融为一体,这便是赋予陈长芬作品独特力量的源泉”;“陈长芬选择做长城年代的记录者,即便他感觉到他所珍视的东西正在流失,而这一流失正源于他一直以来努力寻找的‘共同’的文化”;陈长芬“通过他最具力量的作品,他让另外一种观看成为可能,并且给我们留下了‘天地间唯一’的长城这一无法忘却的感受”。

“最古老的因特网就是中国的长城。”陈长芬 1999 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摄影展《长城史诗》前言中说:“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是我们的文化;都是我们的遗产;都是我们家园中的一部分……”长城是他始终不弃的拍摄主角,陈长芬把拍长城题材上升到民族责任的高度。他说:“这么珍贵的东西有时几乎被我们遗忘,我要时刻提醒人们它的存在,我更想在客观的基础上艺术地表达一个人类科学的行为和中华民族文化的碰撞。”

陈长芬对长城的认识和思考独具慧眼。他认为,最原始的长城是农耕社会为抵御游牧民族侵扰不得已而为之的产物;在发展、演变过程中,长城与普通百姓 的生存内容和状态血脉相连;传承源远流长的中华民族精神,长城的存在凝聚民心、壮我山河;作为人类优秀文化的积淀形态,长城就是中华广袤大地上的一座露天博物馆,其中的每一座箭楼、每一座烽火台,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是绝伦的艺术品。他从而匍匐在地,赞颂人类“奇伟的双手”的创造。

陈长芬拍摄长城,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长城是陈长芬镜头下的客体,关键词是“具象长城”。陈长芬用镜头观照关涉长城的常态,熟练应用现代摄影技术,真实、自然、细腻地表现眼目所能观察、情感为之激越的既丰富多彩又高度凝缩了的长城形象。关于当初在日本出版的长城影集,一位专业人士评论说,直到 2014 年,这本画册出版二十多年后,才真正看到它,时间并没有使之失色,为之激动不已。近 30 年后回望这本画册,陈长芬说其中浮光掠影式的东西还是多了些。

长城——古老的联想 

第二阶段,摄影家努力超越自己,关键词为“又是长城,还是长城”。这种超越既是技术的精进,又是意志的磨炼,人格的淬火。以范仲淹描写岳阳楼为例,既要写“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常态岳阳楼,还要写淫雨霏霏、浊浪排空、山岳潜形、虎啸猿啼时的岳阳楼,写春和景明、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长烟一空、渔歌互答时岳阳楼。通过描写的多样性,呈现岳阳楼的丰富情景、形态特征的无限可能性。“又是长城,还是长城”,这里有理想,有坚持,有执拗,有不断超越的审美视角,有独特贯注的审视焦点,道出了陈长芬登山耐险,百折不挠,超越群伦的真谛。

第三阶段,关键词为“永远的长城”。这一阶段,陈长芬心目中的长城是自然与人文、历史与现实、民族与世界的高度融合及物化,而他对于长城的认知实现了从侧重人文、民族、现实到侧重自然、世界、历史的转化。此时摄影家在技术层面和精神层面上都达到了高度的自由。陈长芬镜头下的长城,早已不是他拍摄的客体,而是他兴寄情感的广阔平台,参悟人生的平等对话者,他与他的拍摄对象物我两忘,融为一体。陈长芬用摄影语言开掘长城的深度和广度,技巧自然不见荃蹄,光阴凝固片影无踪,用镜头让秦砖汉瓦、断垣残壁,乃至春夏秋冬、沿线斯人,讲述属于它们自己的故事。陈长芬以长城为基点,探索人类情感和求同文化的物化表现,所以,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没有任何情感、文化和艺术沟通的障碍,仿佛跟随着他的镜头走过千山万水的漫长征程,领略从唯美的画面升华到精神高度、从肉眼的视觉感受中透视思想深层内涵的长城意象。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阅读史景迁等评论家对陈长芬长城的论述,俨如品饮地老天荒的武夷岩茶,其甘、醇、鲜、滑回味无穷。

最近,在陈长芬的工作室,大师郑重地戴上白手套,专门为张增明先生和我展示了尚未问世的九帧长城作品,并特别说明这是他对 5000 年中华民族精神的展现和诠释。陈长芬的长城,壮丽史诗的视觉震撼强烈,唐诗宋词的千古神韵浩荡,“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矫如群帝骖龙翔”,“天地为之久低昂”(以上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句)。但愿在不久的将来,这些佳构能与普天下长城的知音者共慕共赏。

纵横万里

四、韵洇尺幅千里外

陈长芬曾在某组织为他颁发终身成就奖,介绍他是“著名风光摄影家”时,登台自白,“对不起,我不是风光摄影家,是艺术家”,说罢拂袖而去。陈长芬认为,艺术家不应只是制作作品,更应有扎实的文化底蕴和民族特色。他说:“我对中国文化的关注和兴趣也是因为摄影的关系,摄影艺术有很多元素,我的基因、语言、思维方式都是东方的,中华民族的。汲取中国文化除了有形的一面,更多的是无形的滋养,两方面要结合起来,就像《考工记》里说的,‘天有时,地有 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翻过沧桑看辉煌

陈长芬的创作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遵循“天人合一”之道,善于通过自觉、参悟等形式展开思维活动,来领略和把握自然、人文的壮观与恢宏,赋予其作品人格化的情感表现和宏大叙事的气象。在他的作品中,观者能直接感受到生命的张扬和力量的圣化。例如,他在《大地》中注入中国传统文化的五行八卦 , 阴阳相生、相克等因素,使之具有厚重的精神内涵,明确的灵魂指向,深邃的哲学意识,强烈的震撼力量,从而成就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长芬同志以寥廓的思维把他从精神理念世界中所承受的恩泽转换到了画面的视域之中,其阴阳五行的玄理和时空的轮回,便是这种化平淡为神奇,化物质为精神的形象佐证。他用原始象征意味的构图及色彩,以近乎马亚、东巴、基督和甲骨符号般的艺术方式,刻画了宇宙的无比神奇和艺术大‘道’的迷人绮丽。他把对大自然,大地上山川草木的虔诚感恩和对中华文化的刻骨依恋融到了摄影创作的史诗性解释学之中,从而开启了读者的潜意识想象闸门,使他们透过作品的表层看到了天边云霞以外的什么东西——盘古、女娲、两仪的灵与肉,性与血,以及生命的勃发和‘物质不来定律’……”(张逍遥《理念忧叹——陈长芬艺术馆掠影随想》)苏晟《从〈大地〉解读陈长芬的摄影艺术》指出:“陈长芬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宏观意识’,使它的焦点永远调在无限远的刻度。很多人将他的思维、创作、作品以大海相喻,认为作品中蕴涵一种含容和暴虐的宏大力量。陈长芬的这种‘宏观意识’不仅与其航摄影的高度相联系,更重要的还是思维方式和把握事物的角度。”

中国的艺术创作讲究“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司空图《诗品》),“图书空咫尺,千里意悠悠”(唐徐安贞《题襄阳图》)。陈长芬的摄影作品,意境开阔,大气磅礴,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

《日月》是陈长芬的代表作之一,享誉世界。这是一幅意境极深邃、哲理性极强、艺术表现力极高的摄影佳作。该作品构思于 1983 年,两年后的一个傍晚,在山东烟台市郊定格。从第一次曝光落日到第二次曝光月亮,历时 3 个钟头,在同一张反转片上完成。使用 135 相机的 250mm 镜头加 2 倍镜再加 3 倍镜,总焦距 1500mm。《日月》把自然现象与生活场景演绎成超现实主义的印象与意象。作品从表面上看,像是中国古代的“太极图”,图案简洁而又富有动感,以阴阳两仪表达天人合一、相辅相成、生生不息的宇宙观念;以日月一体交相辉映,表达人类仁慈友善、自由平等、和谐互补、共臻繁荣的处世原则。陈长芬用当时难以想象的高难度曝光,使天象凝聚的巨大磁场与气场天衣无缝地融合,这是物质世界与精神轮回的图腾,是当下现实与璀璨奇思的结晶,是人寰与太古契合的史诗,是现代摄影世界的神话,其摄魄传神彰显了大家的风范。

《石说》,“从一块微小残破的长城石的剖面上,陈长芬从容地拍摄了一个绝对完整的世界,一段微观里彻底宏观的人生,一个如同刀刻斧凿的世界观意义的思想纹理,风雨和时间刚好聚集于这千锤百炼的瞬间。这是一个艺术大师深入骨髓的艺术功力,独到特别、入木三分的电火目光。”(姜强国《一位质朴自然而又先锋另类的艺术生活者——陈长芬》)

陈长芬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家,仅有人文关怀很狭隘、很不够,骨子里要有人类情怀,要悲天悯人,也就是要有人类的大爱,爱社会、爱自然,最起码落实到关爱生命上。他在与美国朋友交流时说,如果人人都希望爱世界,那就从爱护身边的一棵小草开始。陈长芬追求“心与天合”,与自然对话,在双桥沟自然保护区,他独自默对一棵大树近两个小时。他企求通过摄影,走进自己的精神家园。2000 年 4 月,陈长芬在北京举办《绿问》摄影展。有人问此展为什么不叫《问绿》,陈长芬回答,现在生态不断恶化,绿受害了,我们没有资格问绿,只有绿才有资格拷问我们。(顺便说一句,从这个回答中,我们可以体认到《天问》命名的奥妙。王逸《楚辞章句》曰:“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而成为‘天问’。”由此可见,屈原《天问》对陈长芬的影响在骨髓深处。)陈长芬追求的摄影世界,是凌驾于物质之上的精神世界,他一直努力通过镜头,让世界变得丰盈起来。

陈长芬多次说过,“摄影是对自我的追问和与世界无形的应和。”艺术家对生活、物象有独特的感悟和认知,一切都源于真情和热爱。故而他的作品思想与情感充沛,画面和细节充满审视、隐喻,透过他镜头的焦点,人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地平线、天际线的静默脉动,倾听到自然风物的低语和呢喃;能清晰感知摄影家的挚爱、痛楚,思辨、喜悦;能一次次被他穿越时空、光影变幻的画面之外的启迪感动得无以名状。

1997 年 1 月美国重新修订出版的《世界摄影史》写道:“陈长芬对于摄影美学潜力的领会,在他航拍的大地、日月等照片中,把现代美学观念和古老的哲学思想融合起来。”正是这一特点,使陈长芬较好地完成了现代摄影艺术和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及精华积淀的真正传承及融合,确立了他作为中国艺术家走向国际化的崇高地位。

日月

几十年来,国内除了艺术界,社会公众、教育体系和媒体对陈长芬镜头下的长城和他关于长城的论述都很热捧。例如,陈长芬文章《仰望长城》中的相关内容,多年来成为高中历史关于中国历史文化遗产检测题中保护长城应遵循的重要原则及原因的标准答案。

大兴和夜

五、丹青不知老将至

1989 年 10 月,陈长芬摘得首届中国摄影艺术大赛“金像奖”。在颁奖现场,主持人要求每位获奖者只表达一句感言,陈长芬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获奖。主持人破例问了一句为什么?回答要把机会留给尚未获奖的年轻人。

不参加任何摄影比赛,并不意味着他就此躺在了功劳簿上。获得“金像奖”,仅仅是陈长芬永无休止摄影实践和探索的一个新起点。观察、思考、学习、进取,不断自我加压,不断颠覆自己的过往,又是一个 30 年。这是湘楚文化浸淫者、传承者的宿命。夸父为了给人类采撷火种而逐日,即使壮志未酬,“弃其杖”,也要“化为邓林”(邓林,一说桃林)。

在形而下如洪的今天,大多数功成名就的摄影家都已不在创作状态了,而处在摄影艺术巅峰的陈长芬依然挑战日月星辰、雨雪风霜,战胜影像艺术与技术的规律与经验,击溃他人与自我局限里有限与无限的围墙和障碍,奉献广袤无垠的大自然与有形、无形的生命可歌可泣的经典之作。“我的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站在一个悬崖上,艺术已经把我逼到一个没有退路的地方。”正因为如此,陈长芬的摄影成为回望历史和记录当下最为直接的丰富画面,成为对未来庄严从容的寄托和憧憬。

近 30 年来,陈长芬独立进行改造相机和放大洗印设备试验,其大画幅摄影填补国内空白,并坚持亲手制作银盐相纸作品;潜心研究摄影术发明的初心,深刻解读摄影的技术和技巧,犹如破解“达·芬奇的密码”;针对当下摄影缺乏创造性的问题,为提升摄影作品的优秀中华文化内涵和体现新时代精神而不懈努力,做出表率。耄耋之年的他,仰望未来,还关注少年儿童摄影,培养和激发他们对摄影的兴趣和爱好,以期薪火相传。

作者 1994 年初调到民航工作,陈长芬的大名如雷贯耳,却未曾谋面。2003年 11 月,中国民用航空总局为纪念人类动力飞行 100 周年,策划编辑出版《今日中国民航》大型摄影画册。时任民航总局党委办公室主任张增明聘请陈长芬担任画册的艺术总监,我和《中国民航报》的钟宁应邀为该摄影画册撰稿,这才有机会认识陈长芬。陈长芬平时淡泊名利,很好相处,但对待艺术是非常较真的。从此我与陈长芬先生有了君子之交。品鉴陈长芬先生的作品和为人,常常令我想起《世说新语》所载晋中书令裴楷评论竹林七贤之一山涛的话,“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

1995 年 8 月,陈长芬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可以断言,以优秀的传统文化做根基,加上先进的现代观念,再加上超前意识的思维,就可蕴造一个巨大的‘艺术能量’(艺能),创作出无愧于新世纪的伟大作品。”

陈长芬 1941 年生人,眼下是 2019 年,已七十有八。谈到艺术、谈到摄影,活脱脱 20 岁的青春洋溢,40 岁的事业姿态。“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与我如浮云”。真正的艺术家,永远有一颗年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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