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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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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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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

 

郎海驾驶他心爱的棕色Bora,沿车水马龙的天和大道,像蜗牛一般挪动,人车都被席卷于城市的车浪和车笛声中。

车窗外,秋风携来的温馨的丹桂花香,并没有提起他的兴致。其实这个深秋的下午,有着不错的天气:湛蓝的天空、柔和的阳光、凉爽的秋风、淡淡的青草味……都在为他此次出行提气。可他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像霜打的茄子。游子,端坐在车后排座位,也不吭一声。沉默,像潜伏于城市啃噬秋天的细菌,悄无声息地飘浮于空气中。

郎海将车速限制在怠速上。尽管车走得极慢,但他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行事是他一贯的处事风格。天和大道的人车又多又赶,车屁股挨着车屁股,稍不注意便被挤了车位。郎海虽进入“有车一族”才半年,但驾龄却十几年了,不管手动档还是自动波,都随手拈来,驾轻就熟。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越不能出错。何况,游子一直在后排座位上提醒:海子,开慢点儿。

要不是游子在后排偶尔发出点声响,他几乎忘了车内还有同类的存在。他第一次感受与这位两心相悦的知己,相距如此之遥远。驾驶室内正播放栗雅馨的《左边右边》,俩人都被沉浸于那低沉而伤感气氛中,“左边是阳光的笑脸,右边是沧桑一片;不管你拥抱的是哪一边,逃不过对你欺骗……”

早上出车时,郎海听见乌鸦在小区内的桂树上,叫得极凶。当时他想:今天得小心点,不吉利!其实他并非迷信的人,只是身不由己地坠入了某种意识流中,如陷入一片沼泽地,无法自拔。人越老越迷信,越恋旧。平凡的人都会在这些法则面前,茫然得不知所措,有力不从心的无奈。况且,四十岁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界点:一般二十岁的人,是不会迷信风水、相信邪说的。而对于上四十岁的人,思想就像感染了瘟疫一般,由不得你想与不想、信与不信,都会被植入。四十岁与二十岁的人最大区别:二十岁的人敢做但想不到;四十岁的人想到了却不敢做。

常被郎海挂在嘴边“传道”、且推崇的一句话是:勇气比智慧更重要!

突然,郎海一个紧急刹车。新车随着“嘎”地一声,呆若木鸡地钉在了行车道上。游子更始料不及,那娇小的身体随车剧烈前倾。她从后排看见一辆红色男式摩托,几乎挨着Bora横切,一晃而过,“潇洒”得如秋风中飘过一片红叶。

游子惊叹:刚才太险了,没出车祸实属万幸。

此刻的郎海早没心情比较勇气和智慧的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虚惊,让他的额角大汗涔涔。原来,福祸的距离就隔着那么零点几秒。

“操你——奶……”郎海的怒吼没出口,“红叶”已飘移得无踪无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以前从不骂人、说粗话,这次连自己也惊愕不已,像个市井泼妇般满嘴喷粪。确实,他的心情糟糕极了。

这是自Bora车追随他后,与车祸挨得最近的一次。新车是半年前买的,十四万八。这个数字对于大多有车一族来说,小case而已,但对于久居“薪界”的他来说,却是中年夫妻半辈的心血。这年头不知怎么了,他结婚那时,与妻子俩人凭借能读书、考大学,各取得一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且幸运捞着了单位最后两个公务员名额。三十岁被提拔为副科,三十岁进街道(进城),四十岁混了个纪工委书记。对于他这种无背景、无关系、无资金的“三无”职员来说,也算风光无限了。但近年来,细数一遍妻子娘家的七兄妹,他家的GDP相比于妻室兄妹,虽止住了下滑的“颓势”,却坐稳第七的“宝座”数年。其实他狠心买下这辆代步车,是因妻室兄妹成员都相继“皈依”有车一族。其中数他小姨的凯迪拉克Cts最为抢眼。

当小姨开着靓车带他和妻子兜风时,他一上车就晕车了,这是他从未遇到的事。此前他从不晕车,唯独这次。他对妻子解释说:那车上有浓烈的豆豉和酱油味。小姨夫妇在老城区古都广场,开了一家调味品批发兼零售店。虽小打小闹,生意却做得顺风顺水。妻子白了他一眼:刚买的新车哪来的酱油味?那肯定是你鼻子发炎——吃多了酱油浸泡的酸菜。

从那一刻起,他便笃定了购车的念头。

郎海和游子刚从城北的琅琊宾馆出来。

正当俩人入房、脱衣、洗浴、即将实战时,一个电话大大咧咧闯入了郎海的手机,电话是他最初工作单位的同事打的。他的首个工作单位叫清溪乡,是冰湖市泥潭区最边远的山区之一,离城约五十公里。打电话的哥们长得又高又瘦,模样尖嘴猴腮,单位的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猴子。郎海嬉笑:猴子,属于长得抽象的那一类。往常,他极瞧不起猴子这种人:哪儿的人扎了堆,猴子便出现在哪;哪儿惹出了是非,保准见着猴子的身影。但猴子也有过人之处,便是他的信息比谁都灵通:上至中央领导的裙带,中至省部要员的爱好,下至明星大腕的八卦,尽揽存于胸海。但凡市区“衙门”有风吹草动,第一逮着信息的准是他。

手机铃《时光海湾》唱完了一遍,止住了。见没人接,又不厌其烦地重唱起来。郎海极不情愿地放下游子发烫的玉体,漫不经心地划开三星GalaxyOn7手机触屏,直接切至扬声器:“哥们,单位上午来了五个区纪委和检察院的,调查你担任乡计生办主任期间,征缴社会抚养费的帐务——你小子惹了啥祸?得罪谁啦?”

“调查组长是区纪委副书记杨玉杰。”末了,猴子没忘补充一句。

郎海挂断电话后,靠着床头半坐。从床头柜的烟盒掏了一根“利群”,点火,头顶上升起一排烟圈。他并不抽烟,却常被当作思考问题的工具。

郎海工作履历非常简单,三个单位,四个五年。这有点像中央的“五年计划”,此处一个指人事,一个指经济。其实这也不矛盾,中国干部五年一届,以五年为一个经济增长周期,再恰当不过。干部任职五年期满,各级轮换岗位,这拨人事“震动”俗称换届。郎海第一次享用换届带来的实惠,是在清溪乡工作的第十个年头。那年他由清溪乡计生办主任,被提拔任山泉镇党委委员。

郎海95年在清溪乡参加工作时,还是个楞头小子。穿得土巴拉叽地,烫了个卷发爆炸头,加上他个子不高,有种土洋混搭的感觉,和城里小混混的形象差不多。单位头见他这个样子,直接像海关发现禽流感一样——拒签。后来他准确参悟了头的意思,将爆炸头改成小平头。自那以后,他体会到了短平头的好处:一是让人觉得稳重成熟,二是显得精神。二十年来,平头成了他最忠实的追随者,与他的个性一起。

90年代的国内内地乡镇,由于国家税收政策改革,国、地税一分二家。75%的增值税,划归国库,25%的为地方可用财力。对于农业税、农林特产税、矿产等大部分税种,地方承担只收不用的职能。另外,营业税、房产税、契税、印花税等虽归地方自用,但税源、税额有限,杯水车薪。在这种体制下,各级政府为了过日子、上政绩,层层分摊财税征管任务,年度列为重要考核参数。而乡镇除了完成上级下达的财税指标外,还要维持本级财政正常运转。将本级财政预算资金划分两块:一块是预算内,即负担乡镇干部、中小学教师、卫生院职工(乡镇财政负担47%)等几百号人的工资;另一块是预算外,这一块包括乡镇“三公”经费、干部福利及横向联系等。当然这些都是小数,真正大头是贴补农业税、买税等。乡镇干部不折不扣成了冤大头:农业税、工商税完成了,那是税务部门的功劳——干部是狗拿耗子;完不成则“一票否决”、“交帽子工程”。于是,乡镇干部情非得已地“忘记”了为人民服务的“初衷”,一边干起了引税和招商的“农活”;一边冲进千家万户农户“三要”:要钱、要粮、要命(指落实计划生育政策)。

那些年来,乡镇干部获得了两个“荣誉”:上级领导授予工作方法简单粗暴“称号”;农民群众将乡镇干部更名为“吃冤枉的”。

尽管如此,乡镇财政仍捉襟见肘、惨淡经营,拆东墙补西墙,陷入“招商、买税、空转、贴补”等恶性循环之中,最后连锅盖都揭不开了。至此乡镇政府穷则思变,不得不“开疆拓土”,做起了肚皮和地皮“两张皮”生意,即征缴社会抚养费和收取农民建房费。

因危及单位的经济“命脉”,乡镇把计生办和土地办当成了香饽饽。两办均属收入大办,当然也能从指甲缝里抠点经费,供办内人员开支。因而这两办的主管领导,肯定是单位头的红人;两办的主任,更是所有干部中的宠儿,单位后备干部。郎海能在计生办主任位置一呆五年,说明他的工作和能力,是单位头信任并认可的。郎海曾一度与单位头称兄道弟,他在公共场合直呼一把手:老大。当然,这些风光让郎海在提拔时,招来了无数妒忌的目光,告状信满天飞。

“查吧,查吧!该来的终究会来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海子,那帐要紧吗?”

郎海没作声,他明白游子在问清溪乡计生办陈年老帐的事。那些帐本虽十年之久了,但凭证、科目、往来清晰,报销手续齐全,没有纰漏。纪检、审计等部门,早在他离职前后将记帐凭证、帐本等,翻了个稀粑烂。现在不是有问题没问题的事,而是他感觉到危机四伏的压迫感袭来,“人祸”才刚刚开始。

他猛吸了两大口烟,将燃烧不到一半的香烟,掐灭,摁在烟灰缸内。

此刻郎海对游子洁白如玉的胴体,表现得萎靡不振,连前奏都省了便直奔主题。以前,他总能在游子一浪盖过一浪呻吟的鼓励下,持久战斗。而今天,游子的“浪声”未起,郎海便熄灭了战地烽火,草草了事。

游子问:“完了?”

“嗯!”郎海悻悻起床,一边应着,一边穿衣服。

游子不吱声了,裹着浴巾小跑进了卫生间……

Bora车驶入了地和中路。铺盖沥青的道路非常宽阔,双向八车道。中间有两米宽的绿化带,望去,像横亘一道绿色长城。绿化带中间耸立一排笔直的太阳能路灯,挺是讲究,为清一色的半月形状,乳白色的,整齐划一。地和大道是冰湖市区最敞亮、最前卫、最奢华的街道,有地标性的影响力。当初市领导挂印拓道时,便提出了“一百年不落伍”的口号。仿佛,这里凝聚了整座城市的繁华、气势、现代和文明。

郎海自上了地和大道后,刚才紧张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缓解一些,他也相应将车速上提了一档。

“去哪儿呢?”他似乎问游子,更好像在问自己。从琅琊宾馆出来后,便茫然不知将车驶向何处。单位是现在最不想去的地方;家也不想回;茶吧、酒吧是俩人从不去的场所,太容易遇到熟人了。

游子是市联通公司的职员,国企业务骨干。她老公是冰湖学院院长,正厅级。看她的简历就知道,游子是联通“麾下”唯一一位转业女兵,曾是2003年国庆阅兵训练营的炊事排长。由于国企有明文规定:没有行政干部编制的职员,不管工作多久或能力如何,不予重用和提拔。当然,制度时常只是“头们”粉饰太平的借口,其中有多少猫腻,只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国企公司那一拨拨长相不错、且积极“向上”的女职们,虽不在编制内,不一样照“拔”不误?五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中,有一种特殊的用人方式:叫破格使用。也就是对那些“特别”优秀的人才,新辟了一条“终南捷径”。当然这其中优秀不优秀,群众说了不算,得由单位的决策层来定。

游子单位就有好几名无编女职员被“破格”了。有一回游子告诉郎海:省公司一个副总暗示她,想调她到省公司做财务总监,叫她到囗囗宾馆的囗囗房间汇报工作;早两年,市公司老总想让她当总经理助理,答应单位配个丰田Camry给她……

不过,这些机会她都没用一次,如果用了就不可能还跟着“红领”郎海了。

但郎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朋友?知己?情人?还是各取所需的陌人?都是却都不是。说到底属情人关系,可俩人间割断了任何经济往来,连吃饭、拼车、开房,甚至买避孕套或胶囊都AA了,这算什么情人?他们之间无话不说、相互敬重,胜过那些举案齐眉的小夫妻。许多时候他都想,游子与他矢志不移地保持情人关系,到底图他什么?她真的不图钱、不图位,从不给他施加任何压力。游子性格独立,不粘人、不烦人,俩人除了性爱、聊天和关爱外,再无其它相处内容了。

他也问过她:为什么喜欢他?

她回答:你像个男人。

像个男人?可他这种个子矮小的人,就算男人也只是个次品。

“去哪?”郎海又问了一遍。游子好像没听见郎海的话,其实她早听到了,没回答只是连自己也不知去哪。郎海两眼紧盯前方,他决定不去想其它事了,想也没用,箭在弦上,没有不发的道理。

“叮咚!”这时,他的三星GalaxyOn7闪入了一则微信。他一边护着方向盘,一边瞄了一眼。此刻不管传来什么声音,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他苦笑着抿了抿嘴唇,笑自己怎么变得神经质了?怎么沦为惊弓之鸟了?这是一条省委组织部微信平台的信息:关于净化换届期间政治风气的通知。郎海的喉咙“哼”了一声,都啥时候了?还换届期间……

乡镇街道换届在十天前就结束了。这次他们单位——冰湖市泥潭区沼泽街道的人事变动非常大,单位的头提区人大当副主任,兼街道党工委书记;街道办主任提拔到另一镇党委当书记;副书记提拔为人大工委主任……一切顺理成章。唯独这组织委员贰狗儿,被重用为单位副书记,出乎了郎海的意料,出乎了单位所有人的意料。

郎海对贰狗儿提拔的事,表现得无比愤怒。

当然,省委组织部群发公众信息的目的,是关注市、区高层换届的事,它可不管你乡镇、街道一级的那些“破事”儿。

Bora车开进了人和南路。这里已来到了新城范围内。

郎海自天和大道“历险”后“惊魂”未定,驾车时更加地慎重。这交通安全就是这样,路越好越宽,越容易出事。那又窄又弯又颠的乡道难得出一回事,而且都是小事,蹭点膝、擦点皮、陷入泥坑什么的。但城市道路和高速,天天出事,且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人和大道道路宽阔,可车多人杂:超车的、调头的、横穿的、抢道的,甚至泊在车道聊天的……什么都有。郎海与城市交通“耳濡目染”数年,对城区车辆出行摸出了一些规律:工程车和公交车最为强势,遇到这两类车靠近时尽量让着,从不与它们争道;不能跟在出租车屁股后,这类车行车太随意,走着突然一个急停,让你促不及防,且它们谙熟城市道路和交通规则,总能钻时间空隙,抢黄灯、绕红灯、占用右行道……;其实令他最烦的,还是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和横穿马路的无秩序的行人。这些统称为“弱势群体”,他们可以在公路上随心所欲、天马行空。人和大道看是双向六车道,其实被这些“弱势群体”占了四道。每次他都嘀咕:“这交警到哪去了?”

由于道路右两道被弱势群体“侵占”,他只好将Bora摁在外车道上。

这时,他体会到外车道并不好走。车道每隔十来米距离,就有一个与街道路面极不吻合的落水井。车轮辗过井盖时,像行驶于铁轨上的火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更要命的是有些井盖,因重压而损坏严重。有一回他为避开一处“半边盖”,不得不猛甩方向盘。还有一回躲闪不及,便只能硬生生地冲过……

于是,他又思考着另一个问题:他们走的这边属新城,为什么老城区的落水井都修在街道两旁,而新城区的全在道路中间?难道从城市道路规划的角度来看,中间更专业、更科学、更先进?不过怎样的先进法,他一时半会没找到答案。

起码落水井修在路中的话,绝对不利于排水,他“肤浅”而“固执”地想着。其实,他在这座城市生活快二十年了,让他感触最深的是雨天,随时一场阵雨便能造成城市内涝。他又记起曾读了一篇文章:《中国与西方文明,就隔着一条下水道》。说的是在一些西方大片中,常常能看到这样的镜头:两、三个荷枪的特工,在百年老城的下水道并排奔跑。再看看中国的城市,有90%内涝严重。别说几个人奔跑,就是进一只老鼠也会被憋死的。说到底,这是计划和眼光问题。西方国家城市建设,一百年仍保持设施先进、耐用。而中国的城市,今天这儿掘道坑,明天那儿破个口,后天整条街翻个新,再后天老城区改造——这是一种奇特的中国城市现象,挖街道比婊子松裤带还随意。挖着挖着经济总量翻番,国民GDP猛增……其实这就是体制造成的,中国人最讲面子工程、政绩工程了,不可能有长远的计划和目标,也没有延续性。哪怕你的眼光和思想再犀利、再独到,也会被拉回到“急功近利”的地方,拉到你该出现的地方。

车子即要驰出人和大道,离十字路口约五百米路程。突然,郎海隐约看见中间绿化带丛林中,窜出一条人影,纵身一跃……又是“嘎”地一声,郎海完全来自于条件反射:刹车!抱死方向!闭上眼睛!他感觉身体因惯性而急剧前冲。被拉伸的安全带,刚好掐在他脖子的喉管处,他被压迫得剧烈咳嗽。

车子停在人和南路的内车道上,足有五分钟之久,郎海不敢看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他只听见游子的声音:“你找死啊!”

待他睁眼,游子已什么时候下了车,正喝叱一位颤巍巍的老汉,怒目而视。游子也绝对气疯了。不过,一身青色正统着装的游子,伫立于秋风中的姿势,煞是好看。身材虽略感娇小,却站姿笔直,挺拔精神。郎海看着眼前这位佝偻而猥琐的老者,怎么也无法与刚才那“身手敏捷”的影子,联系在一起。这世界就如此诡异,你越不相信却越是真的。他坐在驾驶室衡量,车头抵达老者身体的路程不足十公分。

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他知道一定非常惨白:一张惊魂落魄的幽灵面孔。

偏偏这个时候,郎海的手机又唱起了《时光海湾》。

还是猴子的的电话:又有一拨五人的调查组,“潜入”了山泉镇政府……“袭卷”了无源村五年前的村帐……这位与花果山悟空同名的猴子,真是“法力”无边,连另一单位的“谍报”都搞到了。猴子肯定地提示他,两地工作组为不同的两拨人,带队的头不同。

猴子所说的山泉镇,是郎海的第二个工作单位,离城区十五公里。他是2005年从清溪乡提拔进山泉镇党委班子,兼无源村党支部书记的。他任村支书期间,带领全村干部推行以“五卡”为核心的村管模式,打造“一村一品”,领导村民科学致富。将无源村党支部从一个后进党支部,领进了全国“百强示范村”的候选支部。虽与全国“百强模范村”的荣誉一步之遥,却创造了冰湖市的历史。

令郎海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经历,便是他调沼泽街道当纪工委书记时,山泉镇村民相送的情形。那天,他坐着沼泽街道办派来接人的公车,从无源村村口经过时,看见数百村民伫立于村道两旁,泣不成声,喊道:“郎书记,常回来看看啊!”

他还从路旁的人群中,分辨出了李坤才夫妇那对干瘦的躯体。他赶紧叫司机停车,紧紧抓住李坤才那双枯柴般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古稀之龄的李坤才夫妇,是无源村的最后一对散养五保老人。山泉镇乡民政所曾安排二老进敬老院养老,但李坤才顽固地坚持:我不是五保户,我要等儿子回家,我还要留着这把老骨头抱孙子呢。

这对老人确实有一个儿子,他们是晚年得子,取名叫黑娃。因家庭经济困难,黑娃连初中都没念完,便跟着村里的伙伴下广州打工了。然而这一去就是十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俩老人望眼欲穿,四处打探黑娃的消息,后来探听到儿子在沿海地区搞传销,具体哪儿就不清楚了。李坤才告诉村庄的人:搞传销就是当经理,可以挣大钱的。

郎海了解情况后,主动与老李家结对帮扶。平常为老人送点油、买点肉什么的,逢年过节便为二老添些新衣,并揽下了老人家中二亩水稻田的农活。李家老人更是将郎海视作亲儿子,听到乡亲们送别郎海,天没亮就守候在村口路旁。

老人拽住郎海的双手,“哇哇”地痛哭流涕,像个淘气的孩子。

那情那景,郎海被感动得湿润了眼眶,眼圈都红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刻,他也情不自禁哭了。

接完猴子的电话,郎海明白区纪委动真格了。用“行话”来说,查封帐目就是外围调查,等外围办得差不多了,就切入内围。而内围最直接和有效的方法,就是“双规”。这年头双规已不叫双规了,改为“廉政教育”;办案也不叫办案了,叫“纪律审查”。确实,这“廉政教育”的措词更科学,更准确,更委婉,更有内涵。不管你有没有问题,教育教育还不可以?总不至于你身为党的干部,连教育都不接受吧。郎海心里清楚,此刻他虽属“自由”之身,但随时都有“廉政教育”的可能。

其实,郎海早在山泉镇时,就尝过“廉政教育”的滋味。

郎海接手村支部书记前,一位种植杜仲、地黄等药材的老板,在村民处租赁三百亩粮田,却三年未付一分租金。更是这个老板以栽种药材为名,吸收村民入股资金八十余万元,涉及农户一百五十多户。后来,药材老板携款潜逃,杳无音讯。此事引发五百多村民集体进市上访,后来又数次进京上访。这农村的事就是这样,当初他们租地入股的时候不找你,现在血本无归了,便以上访名义要挟干部。其实,基层政府是最怕集体上访了,只要属地出现集体访或越职访,单位负责人便要被问责,诫勉谈话。大领导坐不住,你小干部别想闲着。

无源村前任支书便是因村民上访,引咎辞职的。郎海接手后,先是与经警联系,想请求他们介入。经警表示找不到老板,且就算找到了,村民是自愿与老板合股做生意,他们管不了。最后郎海绞尽脑汁,通过个人关系网找到了老板,并将他连哄带吓弄到村委会。在村部与老板“恶战”了四天四夜,将村民所有股金和欠款追回。

然而,郎海却被药材老板告到了检察院:非法拘禁。

郎海在那次“廉政教育”之后,直到换届都背个“取保候审”的身份。若不是当时山泉镇的头鼎力周旋,副科的“官帽”是绝对要丢的。

之后,郎海在山泉镇遭遇了两次险些“丢帽”的经历,可谓“险象环生”。一次是郎海分管镇民政工作时,敬老院一老人晌午睡觉,不小心失火被烧死了;一次是他分管文教工作时,镇中学发生了学生食物中毒事件。每每想起这些履历,他都一番苦笑。

那年换届,区委组织部下到乡镇考察班子时,他说:请组织将我调离山泉镇吧。

郎海已不记得车在人和大道停了多久,等到老汉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才缓过神来。嘘了一口长气,并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头脑中装得满满的:新Bora的两次“历险”,猴子的两个电话,纪委的两个调查组,还有桂花树上老乌鸦的哀号……无数场景像影视一般,在郎海眼前晃动、飘浮。

他拧开车子点火开关,又旋回去了,关闭了发动机。他看见游子正站在驾驶室外,顿时明白了游子的意思,他与游子总是心意相通的。游子最了解他了,从一个皱眉、眨眼或叹息的动作,便能领会他在想什么。

“我帮你去找一下单位的胡黎?”游子一面驾车,一面启发郎海。

郎海听游子说过,胡黎属冰湖市传奇性人物,是游子单位——市联通公司财会科科长。曾在换届前,游子就提示郎海去抓这根关系线。你知道吗?胡科长开了一辆宝马X6,这X6是谁都能开的吗?她与泥潭区区委书记郝贵根关系特好,按理说郎海一个科级干部转正,还不是他老人家弯个手指头的事?可人家郎海就是“清高”,一笑了之。

……

许久,郎海没搭话。游子知道,她的提议又在郎海这卡壳了。

……

其实,郎海再清楚不过事情的起因了。区纪委之所以“兴师动众”,全因他“冲冠一怒”所致。说引火上身也好,说咎由自取也罢,反正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这得从此次乡镇街道换届说起。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换届在时间方面太能拖了,几乎消耗了所有基层干部的耐心。本来是上年年尾的事情,直接拖到了第二年下半年,像一朵羞答答的玫瑰。

换届前,郎海稳坐单位提拔或重用人选的头号位置。不管从排位、民意、资历和政绩等方面衡量,都遥遥领先于其他竞争者。打个比方说,他才是一道能端上桌的菜,他的工作业绩全可一件件摆上餐桌,不但看得见,还可让人品尝,让人欣赏。他分管的业务工作单位是连续五年荣获市、区表彰的综合先进单位;他推行的干部绩效“四岗”管理法,在省市报纸、电台及二十余家网络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这在全区三十多个乡镇、街道的副级中,找不出第二人了。更是,他是冰湖市新城东扩的重要功臣之一。沼泽街道属新城东扩的主战场,他担任着天下“第一难事”——征地拆迁总指挥。他用六个月时间,完成了鬼和南路、市九中和省轻工技校,三大重点工程的征地拆迁工作。

当初,区委组织部来街道考察班子时,综治专职副主任林蝉提醒了他:你要防着点贰狗儿,他和王四儿勾肩搭背密谋什么。单位头的司机王四儿,是一个专在“头”耳边吹风的小人,且与贰狗儿是“密友”。细数一遍许多单位出现“车夫干政”现象,就能理解古代的太监有多吃香。

看来,中央正如火如荼开展的公车改革,是一件顺应民心的大实事。

郎海的鼻孔里“哼”了一声:“如果他也能提拔,那班子中没一个不能提的!”这“服罪”之人还能提?而且他早超龄两年了。要是郎海当了区委组织部长,早将贰狗儿打入了冷宫。

“听说他在组织部改档案了,现在年龄刚好。”林蝉分析说。

郎海最看不起贰狗儿这种人了,曾直接指到他的鼻子,骂他“小人”。他将贰狗儿的品行总结了一番:自以为是,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胆大妄为……他与贰狗儿结“梁子”,是因鬼和南路征地拆迁的事。那儿有一开移动缴费店的拆迁户,为了多得政府补偿款,给贰狗儿送了五千“大洋”。后来这事被郎海带的街道纪工委查了:收缴赃款,党纪处分!

郎海断言贰狗儿没戏,自有他的道理。贰狗儿这人工作能力弱——三大工程征地拆迁总指挥的前任,便是这位狗儿仁兄。他带领一批次干部,在工地“苦熬”了三十个月,豪吞海喝一通,结果无功而返……

然而,当乡镇街道换届提拔名单出炉时,偏偏没郎海的名字,组织委员贰狗儿却上“榜”了。

沼泽街道新班子到位那天,林蝉贴着郎海耳边说:贰狗儿这次下“狠手”了,区委组织部长和单位的头都被他打中。

轮到郎海沉不住气了,单位提拔谁他都服气,偏提贰狗儿不服。他朝单位头劈头盖脸地质问:“单位这样选人,凭了良心么?”

单位头堆满一脸的无奈、无助和冤屈:“贰委员市里有人!他弟在市政府办开车……”其实,当初游子曾劝说过他,换届时该找路的必须找。并给郎海支点子找胡黎——后来被郎海回绝了,再后来郎海彻底将此事忘了。不过,游子讲的一番话他还记得:“人生要成功,需要五种人护卫——自己努力、高人指点、贵人帮助、小人监督及对手失误。”他听后嬉笑说:“我现在五种人中,有我的努力、有你的指点、有车夫的监督,天下大势占得六成,看来提拔有望了。”

待郎海发泄一通,单位头的表现比郎海更绅士百倍。在积累足够多的“惋惜”后,为他指明了一条“去路”:“现在唯一的办法,找郝书记讲理去!”于是,在新班子到位后的第二天,他满腹牢骚地走进了泥潭区区委书记办公室,叫囔着要求领导给个说法,这便是他去找区委书记“理论”的缘由。

当他用最轻的脚步蹑入区委书记办时,郝贵根连头也没抬,仿佛早料着他来。用低沉的声音问:“啥事?”郎海感到一股巨大的震胁力笼罩,也许这就是别人所说的气场。他感到自己被区委书记巨大的气场扣着,说不出话来,喘不过气来。暗想:原来当大官的人就是不同。不过,当他向区委书记“泼掉”心中的“苦水”后,感到心里瞬间痛快极了,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随即,郎海又开始了悔恨,越来越觉得单位的头掘了一道坑,给他跳。其实,他此刻的智商退化到几岁儿童的了,如果稍微理智一点,他就能从“头”说的“贰委员市里有人”的话里,分析出对错。不管上面有多大的后台,单位不推荐,照样无法提拔。贰狗儿能不能提拔,单位起码起着50%的作用。

正当他退回书记办公室门口时,就听到一直保持沉默的书记,干咳了一声,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却让人窒息的话:“你要领导给个说法,那过几天就叫区纪委去给你一个说法,如何?”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惊愕那大腹便便的“牛腩肚”里,为何隐藏此般强大的气息。

才过一星期多,区委书记的“说法”就降临了。区纪委此般盘查一个人的老底,就算不被整倒,也会被扒一层皮的。泥潭区的前一任书记宋福明——原市委常委下派兼职的,便因自感“政绩”卓越,跑到省委“讨个说法”,结果被省纪委一顿清算,揪出贪污一千多万。后来不知如何“乾坤大挪移”,竟“荣登”了中纪委追逃榜。

虽然,郎海非常自信自家收入的“合法性”,但当面对代表全区一万多党员的区委书记,他感受到无比巨大的压力。仿佛如一只渺小的蚂蚁,正等候一台链条式推土机的碾压。他的心情确实糟透了,这年头革命革到谁头上都不好受。

此刻的情形,就如古代皇帝如果看谁不顺眼,就随便找个理由给剁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典型的中国政治。

十分钟后,郎海和游子的车驰入了鬼和路。正从鬼和路延伸段工程临时指挥部门前经过,大门上方的横幅特别醒目:“努力到无能为力,拼搏到感动自己。”

冰湖市属三线城市,面积不大。城区交通主干道共:四纵四横。其中“四纵”为南北向四条干道:天和、地和、人和与和谐大道。和谐大道,是通往市政府的一条街道,其延伸段半年前才竣工,仅征地拆迁这一块政府就投了一点七亿。自上届市委常委、兼区委书记宋福明出事后,一位“资深”风水大师看了许久,说:政府大楼风水不好。于是,市建设规划局参照了“大师”的“高见”,在主楼后的高山上修建一座偶数(10层)层楼的辟邪塔,取名叫雷火塔;将和谐大道更名为:鬼和路。

当初召开工程进度协调会时,有个代表听到易名的提议,说:“风水就是他妈的鬼话。北京囗囗囗出了事,他家人还不把天安门也扒了?”

鬼和路是冰湖市区最“年经”的街道,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娃”。当游子和郎海驾着Bora,到达鬼和南路十字路口时,见路口被两米高的铁皮墙,阻住了去路。俩个“老冰湖”知道此段燃气管道正抢修,右行车辆须先驰入绿化带内侧的非机动车道,行走四百米后左转,汇入鬼和南路主道。当游子驾车转入鬼和南路主道时,车身处“咣当”一声巨响。坐在后面的郎海,看见一辆电动车朝车子左后门撞来,像一颗从枪膛射出的子弹。郎海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颗流弹击中。

“不好!”驾车的游子惊叫一声,瞬间将车制动得纹丝不动,表现得出奇冷静。这次俩人都意识到:这回真出车祸了!

郎海从车子右后门下车,绕到车身左侧,见一位不足三十岁、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坐在地上,一辆破烂不堪的电动车,倒在Bora的左后轮旁。两车相撞后,电动车散落的满地的碎片,像飞机残骸的现场。年轻人举着滴血的右胳膊看……

见有人下车,年轻人破口大骂:“你们怎么开车的?”郎海暗想:还怎么开车?好在你只骑个电动车,开个飞机不早脱离太空了?明明你撞我的车,还责问别人。看到那后生手臂流血,郎海没去反驳他,问道:“没事吧?”

那人听后暴跳如雷,从沥青地面一跃而起,朝着郎海咆哮:“都撞出血了,还没事?”“好,好,好,马上送你去医院!”郎海忙陪笑道。后生与郎海对站,一高一矮,极不协调。郎海看见后生的双臂上刺满了青龙。

几分钟后,保险公司现场勘探人员来了。告诉郎海,还是报警吧,事故责任由交警来定性。又过了十分钟,交警来了。警车一进现场,那刚才还生龙活虎、与郎海对骂的“伤者”,立刻由吵架“状态”,切回到倒地“模式”,匍伏在电动摩托前的地上,呻吟不已,一脸痛苦状。交警勘探了一通现场,拍了几张照,随后在一摞单子上胡乱划了几笔,“啪”地撕下一张递到郎海面前。

郎海一看,是扣车单!说:“是他撞我的车……他一个烂车连刹车都没有……他非机动车走机动车道……”

游子快步走到交警前,接过扣车单,说:“车是我的,我开的车。”之后,又朝郎海撮撮嘴,示意他不要留在现场。“不管谁的责任,事故处理前都要扣车!”交警说完便上了郎海的Bora车,一遛烟开走……。

郎海随即明白了游子的意思,他留在现场有害无益。俩人的关系说不清,坐在同一辆车内还出了交通事故。现在网络太“无聊”了,让人逮着了现场或拍几张照,随便曝光一下就可能产生轰动效应,甚至来个“人肉”搜索,什么老底都会被掀。

前些日子网上晒了一起交通故事,结果被“好事”网民“人肉”一搜索,那少妇一年开房八十多次的隐私都被“贴”了。更何况他正处于风口浪尖上,随时有阴沟翻船的可能,哪怕一个极小的失误和闪失,都可能“万劫不复”。想到这,郎海又冒了一股冷汗,便在游子目光的“驱逐”下,悄悄离开了事故现场。

出事当天,游子陪“刺青”到市人民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用去体检费一千八百多元,除胳膊擦破点皮外,一切正常。到了天黑,医生开了一瓶红药水:“回家消炎去!”走到医院门口,“刺青”靠着院门口的石狮子不动了,说:“买些水果看看我呗!”

身高不足160cm的游子,狠狠着180cm的“刺青”,看了许久,“哼”地冷笑一声。想起他假装受伤躺在地上,装出一幅让人可怜的痛苦状,赖着叫医院救护车,说话时凶巴巴的样子,现在又叫买水果……

“你,好——意——思?!”

“什么我不好意思?我哪偷了?抢了?还是非礼你了?你撞了我,还好意思不买水果?”

“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游子面对这样一个无赖,只好忍声吞气地。她今天太累了,不想再去理这些无聊的纠缠。不过她压根不想去买什么水果,“吃了你去死!”她心里暗暗骂道。

郎海的Bora车,被扣在农村交警中队停车场,已是第五天了。游子一直忙着打理事故处理的事情。而事故处理进展非常缓慢。

游子几乎每天在那与“刺青”交涉。交通故事处理就是这样,不管事情大小,不管谁负责任,只要双方没有协商好,伤者没有在谅解书上签字,汽车便永远在交警中队扣着。其实中国的交通法,最大程度地保护了弱势群体。但许多事情往往矫枉过正,保护就会滋生出庇护,庇护就会演变成纵容。

“刺青”对游子提出的条件:一是赔全新的电动车;二是要营养两千元;三是误工费两千五百元;四是医药费两千五百元……游子和他耐心地解释:保险公司说了,你的电动车原本就破烂不堪了,评估最多值五百元,赔一台新的三千多元,这不合理;医药费保险公司有规定,实报实销,不折现金;还有你就擦破点皮,要误工费和营养费太过分了……“刺青”回答:“嘿嘿,我的电动摩托就是烂了也值新的钱,要不你就将没撞前的车还我。”

“不肯就算了,少一分钱都免谈!”“刺青”伤者气焰十分嚣张。

当游子打电话告诉郎海时,郎海肺都气炸了,这也太讹人吧!整个事故责任完全在他,现在倒好,造一个事故发一笔“横财”……

车祸后第六天起,区纪委的十人“访问团”开始入住街道了。

清溪乡的猴子分析没错:一周前,外围调查时确实是两个工作组,分别为区纪委两位副书记带队,现在合兵一处了,由排位靠前的杨玉杰负责。其实,如此架式办一个科级干部案子,郎海第一次见到,只怕区纪委也“空前绝后”了。面对眼前的十位工作同仁,郎海大多熟悉。所以大家都没撕破脸,每次谈话前都不免寒暄几句。调查组每天叫郎海,或是问些“鸡毛蒜皮”的事,或是写写某事的汇报材料,反正没让他“闲着”。比如:某月某日他挂点的村有一“涉核”退伍军人,争待遇进京上访;某月某日他分管的教育工作,出现了一民办教师,闹退休赴省上访;某月某日,他协管环境卫生时,某河道出现一死猪现象,要责任倒查;还有他曾主管安全监督工作时,某路口发生一重大交通事故,属监管不力;他管理国土资源工作时,审批时占用了零点二亩基本农田,为把关不严……他惊愕,原来他的“老底”被摸得如此详细。同时让他深思:其实,基层干部天天都在踩“红线”,天天都得越职,天天都被问责……难怪有人说,将基层干部“千刀万剐”,也绝不为过。

这也说明,做一名基层干部太难了。哪个方面他都没权,但哪个方面他都有责。他们要管社会治安,要保信访稳定,要抓财税征管,要招商引资,要森林防火,要防洪救灾,要精准扶贫,要城市创建,要清洁工程,要环境保护,要守住“国家卫生城市”“双拥城市”“文明城市”的牌子……他们大都在夹缝中生存,其中滋味谁人能解?

车祸后第十天,杨玉杰让郎海对鬼和大道延伸段,最后三户拆迁户“超标补偿”一事,写一份书面说明。其实他接手此项工作任务后,三个月就完成了95%的工作量。之所以多拖了三个月,主要原因是最后的三个“钉子”户“卡壳”。其中有一户谈拆迁条件时,开价一千万,最后谈成超过评估价两倍的三十四点五万。尽管远远超出评估价格,但这是工作人员与户主商谈八十余回的结果。为什么要“超标补偿”?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做不通工作。

“说明个屁!”郎海心中骂道。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痛,当初怎么不来做工作?况且对三户“超标补偿”时,请示了新城建设办和单位的头,征得同意后才签合同的,现在叫我来说明个啥?这不明摆着鸡蛋里挑骨头?

车祸后第十五天,“访问团”又让他说明冰湖隆冬路桥公司“引税”的事。这笔税收共三百二十七万营业税,属全额地税。但街道财务和街道工委班子联席会记录,都反映出支付了一百万作为返还。虽说税收返还是经班子会讨论过的,责任也“集体”承担了,但这笔税收是郎海引进来的,所以工作组叫他写一份详细说明。郎海又发起飚来,引税是基层共性的东西。有些潜规则是说不明白的,大家都拽着兜着,心知肚明便是。

游子打来了电话:那个事故赔偿的事谈崩了,“刺青”将误工费“涨”到了一万元,营养费和医药费各“涨”到了六千元,而且还有上扬的“趋势”,少一个子也不行。更是“刺青”请了一个叫“蝎子”的人,专门负责帮他谈价。听说蝎子以此为职业,按赔偿额20%抽取劳务费。其实郎海早没心情管车子的事了,反正扣着就扣着,这段时间也用不着。

这天郎海喝了好多酒,他是一个人去喝的。以前天天有人请他吃饭、喝酒,自他“出事”以后,再没有人请了,甚至单位的人见了都绕道躲闪。这也不能责怪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因为“酒肉”本来就无情。

这时他突然记起:已隔半月没见游子了。

车祸后第二十天,单位传出了“郎海被双规”的消息。郎海被调查组带进了区廉政教育中心。廉政教育中心是去年建成的,占地二十余亩,投资三千多万元,地点就在沼泽街道最边沿的一个社区(村)。筹建时,他担任征地拆迁和协调总指挥。其实,征地拆迁这摊事最不好做了,做好了功劳是“头”的,没做好是你无能。当然,有能无能也就是精神层面的事,但起码能得到别人的认可,也是生存价值的体现。何况,轮不动程咬金“三板斧”的人,单位还不派你去呢。

这个廉政教育中心的征地拆迁,本来是街道前任纪工委书记的事,他是征地拆迁总指挥中的“倒霉蛋”。当时他接下这摊子事后,征了三年地毫无突破,区纪委发“雷霆”之怒,换届时将他平调到最远山区。然而,这位“仁兄”却因祸得福,在山区滚爬了一届后,登上了那个乡的党委书记“宝座”,让人不得不感叹:风水轮流转。

当初建设廉政教育中心时,郎海怎么也料不到,自己也有到此“坦白”的一天。但他很纳闷,在廉政教育中心呆了几天,除了手机被收、每天有人陪护外,他在里面没被“审问”一次。且像在单位时一个样,写汇报、闲坐、打哈欠……他早已做好了被“廉政教育”的准备,可调查组悬在他头顶的“利刃”,总是引而不发,让他逼迫得要疯了。其实,心理的折磨远比肉体的痛苦,要难受一百倍。

他深知这样一句名言:每一场暴风雨前,都是静悄悄的!

车祸后第二十五天,沼泽街道办主任黄宗华驱车来廉政教育中心接人。郎海一眼看到街道主任时,疑惑地问调查组长杨玉杰:“没事了?”

“没事了,郎书记。”杨玉杰将所有的笑容都堆在了脸上。

见到郎海后,街道办黄主任从车上跳下来。没等郎海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郎海的手,握在一起。转身拉开驾驶室后排车门:“郎书记,上车吧!”

郎海被弄了个措手不及,稀里糊涂坐上了黄主任的车。

与街道黄主任同处车内,两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郎海心中又犯起嘀咕:为什么杨玉杰、黄主任同时表现得异常?难道是他将被移送检察院?不对啊,如果移送的话哪轮到一个街道主任?而且车子确实朝单位的方向开的。

黄主任驾车驶入了街道大院。郎海不想下车,对黄主任说:“我想先回家,可以吗?”

“可以,可以。”黄主任立马掉头,车子在单位大院绕了一圈,扬起满院的灰尘。

与黄主任刚道别,郎海“休眠”了五天的三星GalaxyOn7,又开始闹腾了:《时光海湾》,是清溪乡猴子的电话。而偏偏这死猴子的电话,是郎海最不愿接的。今天有太多蹊跷的事情,杨玉杰的热情,黄宗华的媚态……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准就是“哥们”提醒他——区纪委将对他“下手”了!甚至给他支个“损”招儿:赶快“潜逃”……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按下了手机听筒。电话那头说:“你小子——祖坟冒青烟了,当街道党工委书记!”他一听火冒三丈,加了十二分的语气说:“哥们,我有事!”他有些哭笑不得,都啥时候了,还有心事开玩笑?傻子都知道:一个被区委“判死缓”的人,怎么可能提拔?更何况泥潭区没这个先例,什么时候街道纪工委书记,直接提过党工委书记?那得越多少职呀!

刚挂断猴子的通话,裤兜里的彩玲变得优美无比,还是《时光海湾》——是游子的。游子兴奋地说:那“刺青”在谅解书上签字了,车子取出来了。不过听到消息后,郎海还是高兴不起来,随口问了一句:“按‘刺青’的条件办的吧?”此时,他觉得不管“刺青”提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不就是赔几个钱呗,只要钱能解决的事儿,那都不是事儿。

但他马上觉得太奚落游子了,这段时间游子绝不比他好受,他所有的事都是游子揽着……听说她老公见她经常往外跑,正与她闹离婚呢。

想到这又补了一句:“游儿,辛苦你了!谢谢你。”

“谢什么啊?有时间吗?我在琅琊宾馆703房等你!”

“游儿,我没心情出来……”

“什么呀,游子想你。这样吧,今天不A了,给你一次买单的机会——”

确实,此刻都为刀俎鱼肉的人,哪有心情去那地方。但他听游子的声音,兴致极高,而且好久没见她撒娇了,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于是,他按了一个“滴滴”打车,直奔琅琊宾馆而去。

琅琊宾馆703房。游子坐在呆若木鸡的郎海身上,说:“海子,那车祸总共赔两万块钱,连同电动车一包在内。不过,我认为两万块能了就不错,破财消灾嘛!”确实,两万块了结此事尽管多了一点,但没超出郎海的心理承受范围。而且这段时间来,让他对金钱的看法麻木了。这钱财本来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要重看它?

游子见郎海仍心事重重,又开始撒娇了:“别扳着一张苦瓜脸,好不?你那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早结了。那调查你的工作组,早派去办你们单位头的案了,他贪污受贿三百多万。这次区委提拔你当沼泽街道工委书记呢!”

办街道工委书记的案?提拔?郎海心里猛地翻江倒海。他看了看游子脸上的严肃劲,不像是逗他玩的。联想起猴子告诉他提拔的事,越发将信将疑地。

原来,发生车祸的那天晚上,游子将一封电子邮件,直接发到了省纪委的反腐邮箱,反映泥潭区区委书记郝贵根贪污受贿、包养情妇……省纪委工作组从市联通公司胡黎入手,三下五除二,就查实泥潭区委书记贪污受贿五百余万元,还在海南、深圳、杭州等地拥有别墅五栋……谁知“拔个萝卜带出泥”,全区有四十三位科级以上干部涉入此案,其中包括郎海单位的头及贰狗儿。

“相信吧,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现在中央反腐力度这样大,那此贪官污吏、社会蛀虫,终究逃不脱人民惩罚的!我们的国家是绝对有希望的!”游子做起了演讲式的总结。

此刻,郎海确认了游子所说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其实,生活就是梦。他抚着游子那张红彤彤的脸,端详了许久,说:“瘦了!”

“你也是!”游子深情地说。郎海感觉那扭曲而滚烫胴体,都快燃烧起来……

这游子是战斗的尤物:娇小玲珑的躯体,乌黑发亮的眸子,红润性感的嘴唇,白皙细嫩的皮肤。素肤若凝脂,灼灼昭其华。尤其那对坚挺、丰满、像白玉般的乳房,格外撩人……

五天后,郎海卖掉了心爱的Bora,一封辞职信递到了区委组织部。

 

游子与郎海一起下海了。俩人整合清溪乡农副产品和民间小吃等资源,挖掘冰湖市传统特色食品文化,注册了“老冰湖”食品文化有限公司,实实在在当起了公司老总。公司办公地点,就选用人和大道的邻街店面。

这天,俩人正在总经理办公室商量买辆新车的事。“我想还买Bora的,不贵,也不跌档次。我们新办的企业,用这个价位的车合适。”游子说。

门外踱进了一对年迈的老人。“郎书记,总算找到您了。”

郎海和游子谁也没注意老人什么时候来的。抬头一看,是山泉镇无源村的李坤才夫妇。二老见着郎海,“卟”地一声跪在地上。待郎海慌乱将老人搀扶到沙发坐定后,李坤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报纸包裹的纸包,递到郎海跟前。

“郎书记,造孽呀!我那畜生回来了!这是两万块钱……”

郎海满头雾水,可谓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后来在李坤才的断断续续叙述下,才弄清事情原委。原来被郎海车子撞伤的“刺青”,便是李老汉的儿子——黑娃。早两年从广州回来,无所事事,天天骑一辆破烂电动机,在市区寻找机会“碰瓷”,且以此谋生。李坤才得知儿子的所作所为后,毅然来到镇派出所报案,将独生儿子送进了监狱。并将黑娃讹诈得来的不义之财,一家一家归还。

“李大伯,请喝茶。”游子为两位老人泡了一壶清茶。

老人一边讲述着,一边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纸张已折叠和收藏得发黄,是从小学生作文本上撕下的。

郎海见纸片上歪歪扭扭写着十几个人名和阿拉伯数字,知道是老人的还债清单。他将李坤才搁在办公桌的两万元钱,塞到老人手中,深情地说:“大伯,我想做您的儿子,不知您二老中意不?这钱算我和游子孝敬您的。”

“中意!中意!”

老冰湖食品文化有限公司的门口,一排整齐的桂花树。这时,一只乌鸦在桂树上“吱吱喳喳”地叫着。

李坤才呷了一口热茶,走到公司门口,面对人和大道门前车水马龙的车流,振振有词念道:“早叫喜,晚叫财,中午叫了祸事来!老头我有福咯……”

 

2016/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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