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端午节的后一天,78岁、身患肝癌的姑父去世了。他是自上半年来我送别的第三位至亲的长辈,前两位分别是舅父和大姨。这仨人都是父母双亲的兄妹,都是真正意义上有血统关联的亲戚。这里,我计算时还忽略了一位远亲且鲜有交往的老人,准确地说应是四位。他是妻子家姐夫的老父,死于大年初一的早晨。确实,父母这一辈人近些年来“倒”下了不少,舅母、姨母、伯父……只是相对往年今年的情况愈发严重,泛滥成“灾”,属大规模、大范围地“沦陷”。
上一辈长者们纷纷地“陨落”,意味着后一辈继承们的衰老和溃败。我,肯定也在这个方队之中。
南方每年端午节前后,多浸泡于或疾风骤雨,或时断时续,或羞羞答答的雨季里,今年也不例外。按本地习俗,老姑父的出殡日定在死后第三天,即五月初八。这一日天降倾盆大雨,阴风怒号如壮士出征的缶歌。从祭祀姑父的仪式开始,一直下到姑父的尸体入殓、上路、入穴及埯土起冢,有三、四小时之久。这场惊天动地、如倾如诉的骤雨,陪伴着平平庸庸的姑父起程,上山。触景生情——这个季节中可用于反映心情的景致,无处不在:天空低沉,暗无天日;风雨如晦,草木涕零;残荷败絮,老树昏鸭……这些极平常极普遍的场景,恰似浩瀚的大河中的沙砾,平凡如姑父。
姑母和父亲是一根藤蔓上仅有的两个秋倭瓜,俩人年龄相隔11岁。听母亲说,奶奶曾怀孕和生育十几胎,却只养大父亲和姑母俩兄妹,其余皆或死胎或夭折。当时村庄的闲人都调侃爷爷:只见石生婆怀肚,不见石生婆走路。不难理解奶奶的一生只专注做一件事,那就是生育,姑母是奶奶生育“工厂”的最后一件产品。
中国古文化中有许多赞誉男人的词汇,如形容长相: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形容学识有: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形容气质有:气宇轩昂,风姿绰约;形容品格有:高风亮节,厚德载物等等。当然,这些词汇绝对与姑母的男人挨不着边,他也不认识它们。出身贫寒的姑父,就是在地球上生存过的一棵草木、一颗沙砾、一滴露水、一个尘埃。甚至,他的身上烙着无数硬伤般的缺点:贫困、愚昧、狭隘、胆小、猥琐……评判他人生的价值,只能以“不能对社会有益,但绝对无害”的标准衡量。他周边生活的人,与他交往的人都可以将他忽略,就像忽略空气、忽略阳光、忽略夜晚一样。但他身上聚集着庄稼人的诸多优点:勤奋,朴实,善良,吃苦耐劳……而这些是不能、也无法忽略的。他本来就是一个毫无主见、慎言慎行、碌碌无为的凡人。然而,他却是一个能让那些曾欺凌过他、挤兑过他、漠视过他的人,感受到他的好,包容他并接受他的存在。
记得,我曾与姑父一起干农活的往事,深深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我跟随姑父踩着厚厚的积雪,去菜园里割白菜喂猪。当我被冻得通红的小手触碰到冰雪时,锥心的刺痛令我畏缩不前。姑父看见了,一边麻利地将割倒的白菜扔进冰水沟清洗,一边用慈祥的目光看我:这算什么?一点苦都吃不得。听到姑父的责备后,我咬紧牙关帮姑父砸冰洗菜。那时我幼小的心灵中,并没有因此而怨恨姑父,反而觉得他和睦可亲。这段生活细节被我牢记脑海,一个原因是那次经历让我认识了一个吃苦耐劳的姑父,另一个原因是我与姑父单处的机会太少。
结婚后不久,姑父姑母便是庄上勤快出了名的,被左邻右舍传为佳话。就连近年,这对老迈夫妇的稻田、菜园,每年仍是最茂盛、最葱绿的地方,令人欣羡。每年春节后,我们姐弟五人都会集结一起去姑父家拜年。辞行时,俩老人总会将上年收获、堆满床底的庄稼相送。南瓜、红薯、辣椒、包谷、腌菜……倾其所有。那布满皱纹、消瘦松弛的笑脸的开张程度,便是我们“收成”的晴雨表。
早年听父母说,姑父因家境贫寒,三十岁才由媒人介绍娶到姑母。我曾固执地认为,姑父与姑母之间缺少真爱。他们如同搁置一个屋檐下的机器,之间不可能有感情。确实如此,我从未遇姑父与姑母秀过恩爱,甚至没听见俩人说句知暖知热的话。且俩人都是庄稼人,都是文盲,两只闷葫芦,这样组合的夫妻怎么可能拥有爱情?何况,姑父对姑母暴粗口比老鸡婆屙屎还随意,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而说话细声细气的姑母也真是,任其骂骂咧咧,从不顶嘴和反驳。这世间万物都相辅相克的,姑母的耳朵被姑父骂着骂着,越来越耳背,到了晚年便聋了,再大的吼声也听不见。后来姑父觉得骂得没了趣味,没了发泄的对象,便常向旁人叨唠姑母的不是。父母还告诉我们,姑父当年相亲时隐瞒了年龄,是将姑母“骗”去的。他是骗子,比你姑母大十多岁,父亲每当讲起这段婚事时,便气得咬牙切齿,现在哪个晓得他的年纪?因为中间隔着这些破事,父亲一辈子都没给姑父好脸色。对于姑父的实际年龄,直到今天他灵堂前的挽联和悼词,才泄露了“天机”。
尽管如此,出于姑母是父亲唯一的患难兄妹的缘故,我仍旧视姑父为最尊敬的长辈,最亲的亲人。
然而,此次参加姑父葬礼仪式时的见闻,巅覆了我坚信这对老夫妇缺少真爱的偏见。姑父断气第二天的上午,我搀扶因脑梗塞而偏瘫的老父,蹒跚走进姑父潮湿、邋遢、零乱的灵堂时,姑母正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泣成泪人。她那沙哑的嚎叫,仿佛随时会扯断自己的生命。那又瘦又小的个子,经岁月的碾压驼背成了一张弯弓。又因在十多年前摔跤,手脚全部严重残疾。加上身穿一身破旧的青衣,怎么看都像蜷缩在泥地上的圆球。初见姑母啼哭得如此悲恸时,我不以为然。确实一个毫无支点的小“圆球”,已意识到从此失去了大支架的支撑,这样举止是可以理解的。以至于姐姐解释说,其实姑父是非常爱姑母时,我难以置信。
可当我得知姑父死前几分钟所做的事情后,我完全信服了姐姐的话。五月初六傍晚,姑父劳作后从地里回家,与姑母一块儿吃完晚饭,就自个儿洗了个澡。后又打水帮残疾的姑母洗完脚,完事后对姑母说:我出去遛达一会。谁知刚走到客厅门口,便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姑母一声凄惨而绝望的尖叫,将夜空撕裂出一道豁口。等邻居起来搀扶时,姑父已经咽气了,前后不过十来分钟。这时约黄昏七时,姑父像一颗流星,陨落在夜幕之中。都说英雄多站立而死,而姑父便是站着死去的,但他绝非英雄!
姑父是一个爱暴粗口的家庭大男子主义者,天天对姑母非诅即咒。可就是这样一个凶巴巴地男人,却在死前一刻仍在为他的残疾小女人洗脚。且这样一件简单的家庭小事,被他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做,做了整整50年,做了半个世纪,做了一辈子,一直做到他死去!这是多么令人震撼的生活场景!当一件小事被坚持着做了一辈子后,必定会成为轰轰烈烈的大事。听后我缄口沉思,虽将信将疑却感动之极。这时,我更联想起往日姑父举止的诸多细节,幡然领悟:姑父虽对女人暴粗口、唠叨,却几乎全是责怪姑母有多“蠢”:吃得少穿得少,不舍得花钱,不知道歇息,有病不医治,不爱惜身体等等,责备之中是满满地呵护。
通过这样一些极小的琐事,印证了姑父是多么地疼爱他的女人的。姑父就是用他朴实无华的行动,为我们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如何去爱?这对老夫妻也用他们一生的时间,为后人注解着相濡以沫的含义。爱情不是那卿卿我我、海誓山盟的誓言,而是平平淡淡、相敬如宾的搀扶,直到一方老去,还继续等待另一方老死。他们没有豪车别墅的装饰,没有温馨浪漫的约定,没有惊天动地的举动。他们只用一间存放爱情的心房,将彼此供奉一辈子也不曾改变。至此,我终于理解了老姑母痛不欲绝哀号的缘故。
原来,眼前这个身残体弱的小女人,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起棺前,“八仙”按习俗开棺让亲人们见死者最后一眼。透过人墙,我看见平躺在棺椁中的姑父,仍奋力张开嘴巴,保留着死前咳血的姿势。也许他还有许多话来不及说,便匆匆熄灭了生命的灯。姑父的遗体在棺木的反衬下,显得十分消瘦和弱小。他的个子本就不大,但仍以单薄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大家,为姑母及子女们遮风挡雨。这应合我们农村流传的一句俗语:矮矮田塍装得水,矮矮丈夫作得主。
顶着风雨,踏着泥泞。送葬队伍如一条银白色的长龙,拥簇着姑父的棺材,缓缓地走出村庄,来到后山上的坟场,洒落一地急促的雨声、锣鼓声、鞭炮声,和撕心裂肺的哀号声。地上污水横流,在低洼处聚成溪。盛夏葱绿的树木、茂盛的碧草都在风雨中摇曳,发出呜咽的箫鸣。被雨水浸湿的闷热的空气,不时夹杂几声激扬的蝉声回旋。
更是那在雨水中引燃的爆竹,仿佛正与倾盆而下的暴雨搏杀、抗争,奋力向上。正如姑父生前苦苦挣扎的命运……
2018/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