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母亲追剧,我打几局游戏,看几章书,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两年以前,父亲在我左边打着瞌睡,母亲在右边看着电视,我们不怎么说话,各忙各的。只是现在,左边空了很久了。
快到中秋了,雨下了一整天,家中有些清冷的味道。
看完一个章节,扔下手机站起来。母亲问,又上卫生间?没吃什么凉东西吧?
才意识到小腹一直在隐隐胀痛。这些年总有些小小的不舒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偶尔探出头撩拨一下,又飞快地缩回去。像春天最初的草芽,若隐若显,不知道哪一天就密密麻麻冒出些什么。这都是迟早的事情,我用了好长时间才学会控制自己不去想太过遥远的东西。平日里除了血压和胃痛,那些不时出现的毛病,睡一觉就会过去,早都习惯了。
有点冷,有点困,躺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注意力很难集中,飘飘荡荡没个落脚的地方......模糊有些睡意时,左后腰深处猛然爆炸了一下,过了一秒种,也许是一年,尖锐暴虐的痛感奔涌过来,把全身的血肉、细胞冲得七零八落。屏着呼吸,死命按着疼痛的部位,侧卧、平躺、蜷曲、跪着......尝试了所有我认为有可能有效的姿势,终于喘着气认命了。
疼痛变成一根坚韧的钢丝,在我体内绷紧,随着每次心跳铮铮作响。我成了一颗蛋,失去了坚硬外壳,只剩一层名叫“本能”的薄膜勉强包裹着形态,哪怕针尖大小的一个孔洞,都会一溃千里,再也收拢不回来……就这样吧,当它不存在,努力睡到天亮就好了。
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身上一阵阵发冷。裹紧被子、忙着发抖的同时,想起中秋将近,夏天的被子该换了。
又想去卫生间。挪到客厅,母亲还在看电视,直起身体问我:怎么满头的汗?哪不舒服?听了我的回答,她站起来说上医院。
看时间,快凌晨两点了。去还是不去?那么多的事情摆着,万一住院怎么办?也许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呢?
然而母亲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我说我自己去就行了,大半夜的你别跑了。
她很干脆地说:我在家更担心。
扶着她的肩,弯腰慢慢挪着出门。她的头发有些散乱,白多黑少,发质干枯。说了好多次让她焗油染头发,她总是不肯。
雨还没有停,三三两两落得漫不经心。走到街口探出身子打车时,才发觉自己居然是直着腰身的——疼痛的消失和出现同样突然。街道空阔了很多,路灯下一长一短两条影子黯淡模糊,有些孤单仓皇的意味。
又有点不想去医院了。
父亲就是在这家医院去世的。每次路过,都会想起许多不好的事情。东楼挂了号,踩着卵石步道穿过广场去西楼。很刻意地想象着急诊科的模样:无精打彩的灯光?趴在桌上小睡的医生和护士?自己深夜就诊的行为,似乎有些冒犯。
没有见识过深夜的急诊科。陪护父亲住院的那段日子里,夜里病区各自早早落锁封闭,我只能忍着烟瘾,隔着玻璃,看着漫天风雪在夜色里缭乱,揣测外面的行人会不会冷得发疼。
父亲弥留昏迷的那几天里,为他翻身时,不小心触碰到他断裂的髋关节睚,他会疼得叫出声来。那时候,疼痛会不会是他和这个世界联系的最一个孔洞,只能看到一些扭曲模糊的光晕?
西缕大厅左手边亮着灯,光晕里聚着一堆人。没有亮灯的地方显得空旷幽深,有股凉气徘徊不散。小孩子清亮的哭声在光明处响着,听着让人踏实和清醒。凑过去,很显眼的“急诊办公室”的牌子。一对年轻人正往外走,男的抱着孩子,女的边走边给孩子整理衣服。小孩子哼哼唧唧地哭,嫩白的脸出乎意料地干净,带着泪花的眼珠晶莹通透。总觉得这个场景自己似乎经历过,仔细回想却又记不起来。
急诊室里有些潦草地摆着几张病床,几台仪器闪着蓝光。一位老妇人坐着轮椅发呆,面色的灰败,眼神无力,边上有位年轻些的女子一边为老妇人整理衣领,一边向外张望;旁边的病床上,另一位白胖的女人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护士正在为她扎输液针。她哎哟哎哟地叫着,抱怨取东西的人为什么还不来。房间里还有几个人跑过来跑过去,时而摆弄一下哪个仪器,有的穿白大褂,有的没有,从举止上看,应该是医护人员......吧?
护士过来问了我症状,又回过头喊医生。
一位口罩兜在下巴上的男子问我:咋了?哪不舒服?
他的白大褂只有下面一半系了扣子,上半部分敞开着,鼓鼓囊囊像是兜了满怀的风,露出蓝色的夹克衫——我一直以为他是修理工。
说完症状,我说应该是结石吧?他不置可否,草草划拉了几笔,说:东楼去交钱,完了回来做CT。又对母亲说,大厅有椅子,老人家坐那休息吧——应该是没染头发的缘故吧,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
出门走到小广场上回头,母亲站在门口看着我。灯光从她身后打过来,描出她的轮廓。看不清表情,几缕灰白的头发反着光在凉风里动着。
做检查的价格贵到出乎意料。
取了CT片子回去时,一帮人围着一张病床急慌慌地从大厅冲进急救室。围着的人留在门外,一位妇人抹着眼泪,一遍遍念叨:下午就吃了点羊肉......在她边上,一位年轻男子打着电话:能不能过来一下?外父(岳父)突然昏过去了,情况不太好......
又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这种事情,在我安然入睡的那些夜里,不知道发生过多少。
父亲去世后,我们的悲伤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能笑着谈论他的一些荒唐言行。只是我经常会做梦,有时候梦里有他,有时候没有。那些梦里,我总是在迷路,怎么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医生和护士围着新来的病人忙乱,母亲似乎恍惚了一下,慢慢对我说:要是不太困的话,先等一等吧。
并不困,看了化验单,病因确实是结石,直径2.8毫米。我努力想把那个疼痛的源头具象化:大概——一颗小米粒的大小吧。很难相信我的坚强和忍耐会这么不堪,被一颗小米粒击穿。应该不需要住院了,有些亢奋,想站在楼顶对着夜空张开双臂,想把这具身体四十多年时光里积下的暗伤和隐患,通过每一次呼吸挥霍出去......
再一次进去急诊室,第一眼就看见新病人躺在床上,没戴氧气罩,胸口放着一块不锈钢材质的方块形物体,有节奏地发出“嗵嗵”的闷响,让我想起打夯机。病人的头随着震动的节奏微微摇晃,眼睛闭着,表情——他应该在昏迷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表情。护士守在床头,脸色恹恹地,像沉思,又像发呆。
打完针出门时,单调枯燥的“嗵嗵”还在响着,病人的一只手垂在床边,很刺眼......
出了医院大门,才想起还有一项尿检没有做。不打算去做了,怕回头再进去,听见一片突然放大的哭声。
问母亲困不困,她说不困。我也是。这个时间大多数的人都在沉睡,城市不需要睡觉。当一群人睡觉后,另一群人就会醒来,老人、婴儿,悲伤的、麻木的,微小的疼痛的和巨大的疼痛。
雨停了,秋寒铺满了这座城市。挽着着母亲的手臂,很用力地走在明亮又冷清的灯火里,像那些疼痛,不曾存在也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