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父亲下楼梯时,我看到了蟋蟀笼子。麦秆编的,最简单的样式,用麻绳串起来挂在饭店墙上。曾经认为笼子是我们为蟋蟀安的家,但它现在是空的。也像此刻的老家,我把它扔在田野里,屋顶没有炊烟,窗户里没有灯光,满面灰尘,所有的房间都装满了夜色。
季节在城市里还是不动声色。树木繁茂,人潮涌动,灯火通明,把黑暗和星光排挤到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这不像是秋天,一切都没有改变,世界似乎还在盛夏里出没。
城市之外,这个季节的每个夜晚,虫唱正从墙角、从埂头、从田野的各个角落丝丝缕缕汇集在一起,像是古老的炊烟,迷惘又疲倦地飘向星空的方向。
此刻的父亲正背负着将近八十年的沉重时光,在兄弟的搀扶下,慢慢挪动脚步,像刚着学走路的孩子。我帮着他抬过装满粮食的麻袋,但现在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我无法分担。我跟着他学会了磨镰刀和割麦子,学会了编草帽和蟋蟀笼子。这个急躁易怒的男人,教给我的手艺简单粗暴,村里的孩子互相炫耀自己的笼子,我的总是最丑的。
我提着歪歪扭扭的笼子,打着手电筒去麦茬地里抓蟋蟀。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光亮照向天空,想看清星星与我们之间的黑暗里隐藏了什么。那道光太虚弱了,爬不了多高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似乎它在平地上能跑得更远一些。初秋的露水打湿了裤脚,麦茬在我的手腕和脚踝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血点。我把笼子挂在老桃树的横枝上,整夜隔着窗户听蟋蟀焦急的叫声,它那么迫切地想要表达什么。这是沉睡的乡村里唯一的声音,那些夜晚,整个乡村只有我一个人醒着。
蟋蟀的声音在我童年、少年的时光中隐现。那些围着屋外小饭桌上的夜晚,总是在虫声里一点一点消磨过去的。这么多年了,我还能能记得夜风、星光和母亲从田间带来的汗水。还有那张小饭桌,笨拙,陈旧,油漆脱落之后形成许多奇奇怪怪的图案。我在黑暗中听着虫唱,有一下没一下地吃饭;大人们闲散地说着话,我看着星星由稀疏渐渐稠密起来,大人总在星光最亮的时候叫我回屋睡觉,把蟋蟀的叫声关在门外。
住在村子北面的舅父,清瘦、温和,曾经给我编过一个六角的蟋蟀笼子。那个笼子周周正正,我觉得对蟋蟀来说,就是一座宫殿。我抓了一只蟋蟀和一只蚂蚱关进宫殿,亲眼看着蟋蟀一个弹跳,扑到蚂蚱背上,一口咬断了蚂蚱的脖子。我在吃惊之余,觉得解决了一个悬案。我给村里的小孩说,蚂蚱是吃露水的,蟋蟀才是吃肉的。
有时候父亲会提着蓝花布的棋袋子找舅父下棋,我就在旁边看着。每次父亲要悔棋的时候,舅父总是无声地笑一笑,输了棋,也无声地笑一笑。
不看棋的时候,我坐在门坎上,听着虫声远远近近地响着,夜色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淹没墙根、门坎和我的膝盖。背后响起刷火柴的声音,夜晚晃了一下,身前的潮水飞快地退回去,我的影子追着潮水,一下子拉得老长。它想要跑进远处的黑夜里去,让我找不到它,但是灯光把它关在光亮里。我想起蟋蟀笼子,我关住了蟋蟀,它的声音也就跑不远了。
越来越密的虫声像豆子正在热锅里争先恐后地爆裂。天是一口大锅,田野是锅盖,天地间的一切都在这口锅里翻啊炒啊,不知道什么时候火候到了,熟了,就会“啪啪”地响着,接二连三地裂开伤口,飘出香味,是焦黄色的。
我学会下棋以后,经常提着蓝花布的棋袋子找舅父下棋。后来他开始不断的咳嗽,戒了烟,并且不再下棋。每次我去的时候,他总是斜躺着,一边翻书一边咳嗽。有一次他咳得太厉害,手里的书都掉到了地上。咳嗽停歇之后,他捂着胸膛很急促地喘气,带着些撕裂的破音,像是一扇老旧的木门正在缓缓关闭,要把最后一段温暖的日子关到外面。他精疲力竭地睡着的时候,我捡起书,里面有面貌模糊的佛陀菩萨,满篇的漏字和错别字,讲了些善恶和轮回的故事。
冬天的时候,表弟们戴上白布缝制的帽子,白布的另一头从帽子后面拖到腰间,用一根麻绳系住。我向一幅黑框照片磕头,然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在旁边呆呆地看着表弟跪在火盆前,向每一个前来烧纸的人磕头。那天很冷,母亲哑着嗓子让我回家加衣服。我在茫然中想着那个男人,他只把自己的影子留在黑色的相框里,他的身体就在离我不远的棺木里。但是,他无声的笑容呢?他喷烟圈的惬意呢?他编蟋蟀笼子时的专注与灵巧呢?所有这些带有他的温度的东西,都混沌在眼前的烟雾里,向着天空飘去,刚高过树稍就再也看不清了。我还记得他带着破音的喘息,像干枯的叶子摔碎在冻硬的地面上;那几本印制粗劣的经书,稍一扑打就会飞起许多灰尘和破旧的气息。
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好几次要求母亲晚上睡觉不要关灯,她没有理会。屋外的夜晚冻住了,没有一丝声音。蟋蟀们都不见了,它们的叫声在奔向星空的中途冻僵在树梢上,偶尔有西北风经过的时候,发出尖利的哭音。我忘了那个六角形的蟋蟀笼子的下落,带破音咳嗽声和边角卷曲的经书在黑暗里等着我,那么鲜明。我觉得一旦闭上眼睛,自己就会在黑冷的冬天里迷路,再也找不回来。这些我都没有和母亲说起过,整个冬天我都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力不从心地与疲倦博斗,眼睛酸胀,早上醒来,从眼尾揉下一些惨白的东西,像盐。
现在的某些深夜我也还是偶尔会惊醒,坐在小院的台阶上抽烟。想些什么。夜色深重,虫唱里带着些冷露与白霜的凉意。这种虫子,从八月唱到十月,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歌词,仿佛有太多的感悟急于表达,却没有时间酝酿和准备,只能一遍一遍“急,急”的叫着,整个秋天的蟋蟀一齐唱出来,像一场落向天空的雨。
风来自秋天的深处,经过草尖、树梢和屋檐,带着蟋蟀的歌声碰碎在我身上,每次都要留下些露和霜的凉。有时候我会想到我的亲人们,他们会不会就是这样一点点变老的。我们一步一步走向秋天深处,有人在我前面,有人在我后面。走着走着,总有人的背影渐渐模糊消散。
听说,我们头顶的星光,来自无法想象的久远年代;听说,属于蟋蟀的歌唱时间,只有一个秋天。星光从我的眼前落向田野,虫唱从我的耳边散向天空。一年又一年,它们经过我的眼前,在秋天擦肩而过,似曾相识,但年年不同。有时候我觉得它们其实是同一样东西,只不过一半在泥里,一半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