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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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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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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荒原,老皮卡

这场雨从凌晨开始下起。我在三点半醒来,光着膀子到小院里,大门敞开着,南面不远是国道,夜行货车的车声和灯光很清晰地传过来,纷繁忙乱昨天晚上,月光填满了这个小院子,照在芍药和玫瑰上,很清静。今天院子里很暗过来的时候,零星的雨点沾上皮肤,让我楞了一下这场预料之中的雨,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刻到来

回到床上,冷风从开着的窗户里进来,才发觉自己右边小腿麻木着,膝盖胀痛。这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因为一场雨,我的小腿先进入秋天。一定有些什么,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枯萎或者调零。

其实这个夜里我略过了许多琐屑忙乱的细节“水利”这项工作,总是一些关于风和雨的细节。这些细节,在过往的许多年总是被重复,不是我,就是别人。

天亮的时候雨还在下,老皮卡停在小院里,余温未消,夜里忙碌过的人在补觉。上车,打火发动机强打精神,发出一声干裂的嘶吼。深踩油门,从一辆路虎前面穿过国道,向南。我进入了荒原。

这辆皮卡,二十年前声音清亮,油漆光滑,散发迷人的色彩,那时候就连为它洗涮都是一种荣耀每次我步行二十多公里上山的时候,总会暗暗想起它。几年之后,它到了这个刚刚成立的单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可惜在这个单位相遇,我总觉得充满某种暗示的意味分别的那些年里,我们都曾经倾覆过碰撞过,留下些或明或暗的伤,彼此的经历完全可以互相取代。现在,我们在结伴闯进荒原在冷雨里相依为命

暗淡的云层绵绵密密遮盖在头顶,雨点落下来,和砂土、石块、野草、皮卡相遇,它们在挡风玻璃上粉身碎骨,破裂的刹那,开出透明晶莹的花朵。我曾经在地图上见到这片荒野,大片的土黄色周围是星星点点的绿色。现在,雨水限制了我的视野,我看不到那些代表村庄的绿色。

我们割开荒野的筋肉修建渠道,水从它的伤口经过,浇灌远处的庄稼我们把电杆钉进荒野的身体,照亮远处的村庄。无边的干旱包围着我和皮卡,再多的雨水落下来,都浇不开一朵花。在村庄里,发芽是件隆重的事情,不能发芽的东西都要扔进荒野,渠道、电杆、破碎的砖瓦和空酒瓶去年的草、前年的草、很多年前的草,它们只能在雨夜里偷偷发芽,把枯萎的样子留给我看庄稼青了又黄,村庄灯火通明很多年前村庄和田地是荒野的时候我想它会不会绿到天边,植物的光辉会不会照亮所有的坡地和沟壑。

踩油门的右腿持续麻木着,膝盖钝痛,我不确定它是不是与冷雨有关。从大山深处到荒野,这条腿陪着我从山里的冷雨又走进荒野的冷雨,二十年没有停过,是不是这些年的冷,都在那里堆积起来了。

皮卡替代了我的腿或许它也有我不知道的累和疼痛。曾经是一辆多好的车,现在它老了。从前光滑细腻的肌体布满细碎的伤口,露出发黄的腻子;它的车厢锁失灵动不动就会自己打开,掉装在里面的工具;它的手刹不起作用,有一次在坡地上,它一时想不开,自己过去顶到土堆上……但我们还是离不开它四轮驱动,马力强劲,荒原上没它过不去的沟坎它冷气充足——这一点多么重要——让我们在赶路的途中能很快吹干身上的汗。当然我知道这一切新车都有,甚至会更好,但破皮卡和这荒野相得益彰多少年来它们混熟了皮卡不会多碾荒野的一棵草,荒野没有把它困在某一处沙坑里。

换车的报告已经批复了,也许我还能赶得及一辆新车相互熟悉、适应并且相濡以沫许多年。我们老了会退休,车也一样,只是想到它退休后的去处,我有些伤感。它没有学会广场舞,也用不着排队买特价鸡蛋,许多老旧的车趴在回收站里聊天,一定很怀念它们可以奔跑的日子

因为皮卡我才能和荒野熟悉。我步行的时候,荒野用很多方式阻碍我,烈日,尘砂,死掉的灌木,偶尔也有冰到骨缝里的雨这片荒野巨大、空旷,我总是小心地沿着水渠和道路行进,生怕在哪座沙丘后面迷路。在这里,我不比一颗石头、一蓬旱死的草更加起眼。渠道、电杆和道路让它呼吸不畅,它的四周村环伺,它警惕着一切,哪怕我只是路过。

那个阴天我在荒野里偏离了道路,在醒觉过来之前,已经被坟墓包围。或长或短的围墙,贴着瓷砖、扣琉璃瓦,把坟头圈在里面,死去的人们又在这里组成了村庄。那么大的一个村庄安放着许多人的一生。活着的时候,们犁开荒原,洒下种子,栽植树木;他们盖起房子,娶回新娘,繁衍生育。孩子们在脚下绊来绊去,牲口们在圈里安静地反刍,被庄稼和围墙环绕的日子,温暖富足。

人们耗尽一生,想让自己拥有与荒原不一样的时光;荒原是一条安静的河流,淌满荒凉寂寞的时间,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是一条细小的支流。他们不知道,绕了一段短短的路程,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还活着的人们不会明白这些,他们依照村庄的样式修起围墙,并且留出位置,等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搬进来。他们害怕荒寂漫长的时光,所以要所有的方式进攻荒原包括村庄和坟地如果有一天,这片坟地的周围出现了庄稼,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我这个陌生的村庄里迷路的时候看到了花朵。一座坟墓孤立在那些围墙之外,从坟头到荒野,这处短短的坡地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在雨水和风沙里泯灭。那座孤独的坟墓,戴着花环,它在那个阴天里萧索破败,却开满了白的红的百合,明媚耀眼,我甚至从它的绽放里,听到了隐约的欢呼。

因为花环,我发现了光:

荒原的头,天光一束一束穿透雨云,连通天空和地面落在荒野,投下巨大的光亮和阴影像某种启示,像宗教,神秘和宏大。我着光束行进,忘掉了围墙,忘掉了塑料花环,忘掉了埋藏在荒原深处的人们。当我想起回头的时候,那片坟场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也没有遇上过。

只有那一天,我希望能遇上一场雷雨,期待闪电照亮野最隐秘的细节,期待雨水洗净墓碑和花环上的积尘,让我看清荒原过往的无数年和未来的无数年。

皮卡过荒原,纤尘不起。我们冷雨里的行走,或者留下印迹,或者没有,不会有更多的意义。雨停的时候,云层会开始燃烧。我和老皮卡将停留在荒原的最深处,着远处的城市和村庄,看着永远收不完的庄稼,和云层一起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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