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河

“米娅，你记得去3号楼拿一下603、1106、2304的水卡，还有805、903的电卡，另外1层那个阿姨昨天就在群里说家里没有慢病的药了，你还得问问她到底是哪一种，明天王姐能出去买药，得给她带上……”在狭小而安静的电梯里，听筒那边传来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急促。“好好，你一会儿再给我发个微信语音，我怕记不住”，米娅左手将手机贴着耳朵，她的身子微微偏向右方，右手上提着五大包蔬菜，手掌已经被勒出一道浅白的印。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电梯的地上板还码放着好几排白色的蔬菜包，满满地铺了一地，加上米娅穿着白色防护服一个人站在那，居然有点像一块小型棉花田。米娅就像是地里那株长得最高的长绒棉，微微摇晃着。

出了电梯，米娅匆匆敲响这一层每户居民的门，将手中的蔬菜搁在门前，放完这一层所有的菜，她又快速地回到电梯中。她要做到尽量不和居民有直接接触。虽然自己一直未出小区，7日测一次核酸，但每天从蔬菜配送车上取菜，从包户干部那取药，买水买电……自己毕竟要比居民们多和外界接触一些，米娅不想让自己把风险带给居民。菜送到503时，米娅还没来得及敲门，503的老大爷就把门拉开了，他一脸焦急地喊着：“姑娘，你帮我看看家里那个天然气表，我是不是没有天然气了啊，怎么炉子打不着火啊？”米娅知道503住户家中老人和儿子被隔离在了两个小区，现在老人是独居在家，无人照看。但她有点为难，不确定自己这样进去是否可行，一时脚下就有点犹豫。可老大爷显然误会了米娅的迟疑，他不满地喊道：“哎呀，我没有病！上个星期小区不是刚做的核酸吗？没人来找我！你们这些年轻娃娃怎么比我们老人还怕死？你不是志愿者吗？不愿意帮忙你当什么志愿者？！”连珠炮似的质问倒没有让米娅不满，她赶紧解释：“不不不，您别误会，我不是怕您有问题，我是怕我穿着防护服进您家不好，毕竟我们这每天都会和外来人员有接触呢。”“哎呀，哪有那么多事！我不怕！你现在不帮我弄的话我连饭都做不了，这不是要饿死我么？”老大爷有些激动，指向厨房的手微微颤动着。米娅连忙安抚老人，让老人放心，“您别着急，要是真做不了饭，社区一定会给您送一日三餐的，绝不会让您挨饿！您先让我把咱们楼的菜都送完，我怕别的家等得着急，您这的问题我肯定帮您解决。您一定放心，有我们呢！”米娅知道老人的质问和抱怨更多是因为居家隔离带来的焦虑，她扶住老人的胳膊，语气轻柔和缓。“唉，那行吧，那你一定得来啊。”老大爷终于答应米娅先去把整座楼的菜送完再来查看自家的煤气灶。米娅又看了眼老人的门牌号，点点头，快速回到了电梯里。

“大爷，我来看煤气灶了，您戴好口罩，先去别的房间等待一下。”送完全楼的菜后，米娅敲响了503的门。老大爷看到米娅回来，明显放松了不少。他带着米娅走进厨房，说了说自己刚才遇到的情况。米娅先看了看墙上的天然气表，又将气卡插进气表确认余额，接着扭转煤气灶的开关试着打火。几个简单的动作下来，米娅觉得自己的背上已经完全湿透了，但嘴巴里却干得直发苦。天然气气表没有问题，卡里余额也充足，结合老大爷刚才说的情况，米娅判断应该是炉灶的点火器的电池用完了，需要换电池确认一下。可是现在到哪能买到1号电池呢？整个城市都已经停下了运转的脚步，平时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变得尤为艰难。米娅只能求助其他邻居了，好在居民群中很快有了回复，8层的一位居民家里备有这种电池。米娅连忙上8楼取了电池来替换。好在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看着炉灶上重新跳动的火苗，老人的语气带上了不少感激，“谢谢姑娘啊，真是亏了有你了，不然我可怎么做饭呢！”米娅摆了摆手，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这要是换电池还修不好，老大爷指不定得多着急呢！

从503出来，米娅干渴的感觉更明显了，上一次喝水还是在一个半小时前她从蔬菜配送车上取菜的时候。但她还不能回去脱下防护服喝水休息，还没帮居民们买水买电呢！大夏天的，居民们家里水电都用得快，不及时买上的话，很可能会突然断水断电。最开始帮助居民买水、电、气的时候，她得不停地问别人要去哪里、找谁、带什么。米娅本来并不熟悉小区的道路和布局——她6月底刚刚从家乡富蕴来到了乌鲁木齐市工作，还处在实习期呢。自己在小区住的房子是刚刚租的。为此她内心总是有些愧疚，看着别的楼的志愿者熟练地处理着各项事宜，她觉得自己耽误了居民们不少时间。不过短短半个月过去后，她已经是“熟练工”了。买完水和电，还要及时把水卡、电卡再送还给居民，以防丢失。米娅顶着乌鲁木齐八月午间的灼热阳光，走在小区路上。看着眼前空空的小区广场，米娅忍不住心里泛起丝丝苦涩，她多么希望小区还像她第一次来到小区时那样喧闹啊。第一次进小区时，她刚拉着箱子走到3号楼前，还没来得及确认楼号和房号，自己的手就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拉住了，米娅惊讶地一低头，目光就撞上了一个圆乎乎的小脸蛋——是一个1岁多的小女孩。显然小家伙是认错人了，后面赶来的小女孩的姥姥连忙抱回小女孩，笑着向米娅解释：“这几天和她说妈妈马上就出差回来了，给她带了礼物。”米娅心里感觉被萌化了，多有趣的孩子。但是现在，这个宝宝只能在家里呆着，她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每天都能下去玩的草地上，一个小朋友都没有呢。

2020年7月15日，乌鲁木齐市出现了新冠肺炎确诊患者。这个消息将本来已经准备好享受夏季的人们又拉回了今年那个充满紧张氛围的寒冬。7月25日起，所有生活物资和垃圾均由小区志愿者们配送、清理。居民们需要居家隔离。七月和八月，是新疆一年中最美好的月份。每到这个时节，大西北耀眼的阳光会照在新疆每一寸土地上，化作各类瓜果中如蜜一般甜的汁水，爬上天池旁每一位游客的脸颊，晃过每一处热火朝天的工地。只有常年在新疆工作生活的人，才能真正意味到这两个月对自己、对新疆极不寻常的意义。但是眼下，阳光还在，却看不到为它欢呼雀跃的人们了。它只能默默地扫过路上一个又一个志愿者的红袖标，无言地问着这片大地，问着无数扇窗户后望向它的眼睛。米娅是7月26日成为志愿者的。她创建了3号楼志愿者服务群，将自己的群昵称改为了“3号楼志愿者米娅”，戴上了鲜红的志愿者袖标。红袖标配上白色的防护服，这样的搭配一眼望去有点像冬日雪后的梅花，但寒冷萧瑟少了几许，慰藉希望多了几分。

“阿姨，您需要哪种药啊？明天咱们包户干部能出门买药，给您带上。”米娅送完居民们的水、电卡，赶紧来到1层104户。“哎，姑娘，我都把单子写好了，还有空药盒也准备好了，怕你们不好找。”104户是位阿姨，她手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张单子，还有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了几个空药盒。米娅接过清单和袋子，正要离开，手又被阿姨拉住了，“姑娘，还有个事想麻烦你，你看，我家里养了两条狗，这已经很长时间没遛了，都不怎么吃东西了，你帮我遛遛行不？哪怕一小圈就行。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求求你啊姑娘，我可舍不得这两条狗这么难受啊！”老太太边说边将牵引绳往米娅手里塞，两条小狗似乎也发现了“天赐良机”，不停地往米娅脚边凑。米娅愣了一下，她马上想起来前两天在网上看到的“志愿者遛狗”的新闻，也想到了新闻下不少尖酸刻薄的评论。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遇到这种事了，怎么办呢？米娅有点茫然无措。拒绝吗？可是老人是真的着急，而且都是邻居，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答应么？现在特殊时期哪能遛狗呢，况且自己身份敏感，万一被看到会不会被误认为自己是没有原则的志愿者？还有更糟糕的，会不会说自己是为了谋私利才当志愿者？米娅越来越着急，她刚刚大学毕业，还不太会应对这种事情。“你是不是怕被发现？没事没事，大家谁都出不去，没人知道啊。”老太太看米娅迟迟不答应，便不停地劝她放心。米娅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袖标，最终拿定了主意：“阿姨，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帮您遛狗。咱们现在的管理规定您是知道的，政府也是为了让咱们的城市尽快恢复正常。而且我一会儿就要给咱们楼进行午测温了，现在的确没有时间。”“不占你多长时间，你带它们出去转一下就行。你就帮帮我这个老太太不行吗？”老人还在恳求着。米娅连连摆手，她将牵引绳递还给老人，“不是我不帮您，咱们特殊时期，希望您能理解我们，支持咱们的管理。谢谢您！”说这句话时，米娅的语气坚决了一些。她想到此时在居家隔离的人们，想到每天几乎都要熬到夜里2、3点的社区工作人员，想到新闻中每天播报的新增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犹豫有些多余。而且，大家最终会理解的不是吗？那些对志愿者们恶毒地批评和指责之下，总有反驳他们的人不是吗？有关志愿者的新闻后，总有支持、鼓励的话语不是吗？从7月26起，米娅清楚地记得3号楼没有一户人家买过西瓜等重物；没有一户人家放在门外的垃圾不系口；测温时哪怕有家人睡着了居民们也会叫起来让她完成检测；大家发在居民群中给她的菜金红包没有一个人误抢……老人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叹着气拉回了已经把脑袋探出门外的小狗，默默地关上了门。米娅却并没有感到轻松，她只觉得心口发堵，眼中酸涩，这可恶的疫情，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过去呢？！

在楼门口值完下午班，米娅回到了志愿者临时办公处。各个楼的志愿者都在这里做一天中短暂的休息。大家刚刚脱下防护服，手上端起的水杯还未都放下，疫情期间政府定期给居民发放的防疫药物就送到了。药品需要志愿者们当天就发放到居民家中，发放时还要进行详细的说明。因为药品是中药颗粒，老人、小孩和孕妇等特殊群体是不建议服用的。大家马上戴好口罩和手套，开始清点自己楼的药物。每个人都怕数慢了、送慢了会耽误后面给居民晚测温及收垃圾的时间。3号楼共26层，常住户有145户，独居老人有4户，无子女陪伴的老年夫妇有15户，有3岁以下婴儿的是6户，有3-6岁幼儿的是18户……米娅心里默念着这串熟悉的数字，手底下的动作却并未落下半分。他们熟练的手法和利落的动作会让旁观者误以为这是一批药房的工作人员，其实他们在7月26日前，都还有不同的岗位，不同的身份。米娅的工作，是一名幼儿园老师。她从小就向往当老师，尤其是幼儿园老师。米娅希望自己能让孩子们感到温暖，感到快乐。她的微信名就叫“温暖的河”。米娅的家乡，有中国唯一一条流入北冰洋的河流——额尔齐斯河。虽然大家都告诉米娅那是冷水河，但米娅总觉得那条河是那么亲切，河水中荡漾着自己浓浓的家园之思，河边上留下的是自己无数的欢声笑语。额尔齐斯河是自己从小到大最温暖的港湾，新疆是自己生命中永恒的归宿。在内地读师范大学时，同学们都争着让她讲自己家乡的风光。米娅希望自己能把家乡的美好带给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们。她希望自己对他们的爱能成为他们生命中一条温暖的河，温柔地包围着他们，感受他们心海中每一片涟漪，每一朵浪花。和米娅一起数药的人，还有工程师、会计、火锅店店员、电工、超市老板……现在，他们都是志愿者，连起每家每户与这个城市最细最长的那根线，就像人的手指端最细的那根血管。细小，绵长，最先感受着每一次触碰，不停输送着维持机体基本功能的每份养料，涌动着生命最本能、最坚韧的活力。

晚上和包户干部开完会，志愿者陆续回到自己家中休息。他们头上，是乌鲁木齐夏夜迷人的星空，璀璨，闪烁。米娅看着星星，想到了此时在星光下流淌的额尔齐斯河，想到了在家中遥望河水的父母，心里也荡满了柔波，脚下的步子终于慢了下来。这个时候，父母肯定还没休息吧。米娅拿起手机，想给父母发个语音消息。刚打开微信，就看到了通讯录一栏有添加好友的提示。她点开通讯录，看到一条好友添加信息——“志愿者你好，我是3号楼1105”，米娅以为是居民有急事，赶紧验证通过，然后发消息询问。回复的是语音消息，米娅刚点开，一串清脆的童音就蹦了出来：“河阿姨好，谢谢您每天给我们送菜，您辛苦了”，孩子的嗓音后还有大人小声的嗔怪：“什么河阿姨，是米娅阿姨”。米娅开心地笑了，她连忙回复孩子，“河阿姨收到啦，谢谢你哦”。1105家的小男孩今年5岁，虎头虎脑。孩子的爸爸告诉米娅，是孩子自己提出要谢谢志愿者阿姨的，只不过刚加了好友后自己还没来得及改备注，孩子刚好认识“温暖的河”中的“河”字，张口就叫“河阿姨”了。米娅幸福地笑了，“河阿姨”，以后自己在幼儿园班群里，就叫“河阿姨”吧！“河老师，河阿姨——米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