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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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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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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几天

你是否走到过路的尽头?不是那种修整好的水泥路或柏油路的尽头,而是一个真的没有路了,一个无处可走的地方。

今年夏天,我和爱人去了趟她的老家,东北黑龙江。一天一夜,我从一个北方的小城镇,来到了一个更北方的城镇。这是我第一次去东北,第一次出山海关。不像网上说的,东北人把其他人都称为南方人。因为东北的家人不称呼我为南方人,而是关里人。

刚上火车时,我背坐着,看着远去的熟悉景色,心中不免失落。可一出山海关,火车上有了空座,我坐到了爱人的对面,感觉便不一样了。面朝着火车行驶的方向,一切迎来的事物,都让我心情愉悦。山海关附近还在种玉米,东北称苞米,我们那称棒子。过了沈阳,种稻子的就多了。等我越过松花江、跨过呼兰河,来到了这个小县城,在二叔家的楼房窗户前向外望去,一望无际的尽是绿油油稻田,像是草原。

吃过午饭,我们乘车去往屯子。一路上,要穿过大大小小的屯子,因为那些制式马路被过往的大车压碎,再加上近期连绵不断的雨,许多坑洼可能深不见底,普通车辆无法通过。四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我爱人长大的地方—这个县在这条路上的最后一个屯子。

这个地方很小,只有三排房子,两条水泥路。爱人家住在村口,我朝村另一边望去,望见了水泥路的尽头。我以为那边是西,可下午的太阳不同意,偏说那是东,它说它在的地方才是西。我又转向了,就像我第一次去海南的时候一样。在海南时我分不清南北,因为我难以想象太阳会在我身后出现。在这里也一样,我总是指着南方的稻田说,那边应该就是中俄边界的黑龙江。

岳父出门了,要晚上才回来,家里除了爷爷奶奶,还有另一位长辈—二大爷。刚到家不久就准备吃饭,二大爷也留下一起吃。饭菜是常见的东北菜,多围绕着猪肉展开,少有青菜。除了这些,还有一盘炖鲫鱼。这里叫鲫瓜子。

这些鱼是二大爷和我岳父在河里打来的。大河涨水,拐角处首当其冲。从那里溢出的水,灌进了稻田,成了个小池塘。二大爷和我岳父就把网下在了池塘里,每天都能打上一桶鲫鱼。

夜渐渐深了,窗外灰蒙蒙的,岳父回来了,喝了两杯白酒,便各自回屋睡了。岳父一家很早就出门打工了,留下的这个房子因为多年无人居住,有股潮湿的味道。岳母找出了以前睡过的被子,奶奶抱来玉米杆儿烧炕。我们一家就在这几间小屋子里,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夜晚很静,只有海浪声和笛声。后来知道,海浪声是风吹树叶的声音,笛声则是猫头鹰的叫声。几天后,又加了些知了声,可始终不闻青蛙声。农村的清晨会有鸡叫声。爱人说她上次回来,爷爷养的鸡就在她的窗口打鸣。这次听不见打鸣声,是因为窗前都换成了母鸡。可我们还是会在三点半左右醒来。

三点钟,天就亮了,三点半爷爷奶奶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奶奶和二婶在四点钟开始做早饭,爷爷则负责叫我们起床。这对习惯了一两点钟才睡觉的我们,实在难以适应。由于实在起不来,后面也就不叫我们吃早饭了。但我也很好奇爷爷起这么早是要干什么?后来,我隐约听到了鹅叫,才知道每天早上三点半,爷爷都要把鹅从小屋赶到鹅圈里,然后是鸡。喂完了鹅和鸡,再把柴火抱来。最后,来叫我们起床。岳父会在两点半的时候起床,和二大爷去河里起鱼,岳母最晚也会在五点多起来和二婶一起做早饭。实际上贪睡的只有我和爱人。

天亮之后,海浪声和笛声便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的脚步声、咳嗦声还有钟的报时声。其实家里并没有钟,那些报时声是几只真正的布谷鸟。昨天下午来了之后,我便听到了布谷鸟声,当时我问爱人和弟弟,这是什么。他们说了几样其他的东西,我说不对,这应该是布谷鸟。我和爱人说,布谷鸟叫布谷布谷,是提醒人们要播种了。她让我不要胡扯了。

我不会听错也不会记错,但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真正的布谷鸟叫。上一次听还是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上学,家门口还有许多大树。我和姐姐在门口的路上学骑自行车,姥姥则坐在树下等我们。我们玩累了后,也和姥姥一起坐在树下乘凉。这时候,头顶忽然飞过一只鸟,随后发出几声“布谷布谷”的叫声。我们问姥姥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布谷鸟。然后她给我们讲了布谷鸟的传说。布谷鸟会在春天鸣叫,提醒人们该播种了。但布谷鸟其实是由人变化而成的。据说曾经有一户人家,家中只有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家里过得不错,后来兄长娶了亲,娶进门的嫂子见不得丈夫这么疼爱妹妹,就想着让妹妹嫁人。兄长开始并不同意,但架不住枕边风。妹妹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家,结果到了婆家发现婆家和嫂子描述的大相径庭。婆家很差,丈夫还总打她。她逃回了哥哥家,却依旧不被嫂子待见。她悲伤过度后离家出走。哥哥回家后知道实情,大为光火,要休了妻子。妻子害怕,便开始带着孩子四处寻找小姑子。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最后变成了布谷鸟。他们一边走一边喊“姑姑”,慢慢就变成了“布谷”。

后来,我们的村子砍掉了树,封掉了河,通了气,刷了墙,开始“程式化”。我也再没听过布谷鸟声了。

吃过早饭,时间才六点,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我已经连喝三顿酒了。算算我在那里十天,也只有四顿没喝酒。但好在,这里的人除了我岳父外喝酒都不快,我也就从未喝多过。七八点钟时,天慢慢热了,岳父带着我和弟弟去了河边,起鱼的地方。

  这一路上很是泥泞,我们不得不走在田埂上。田埂两边都是杂草,有的青绿色,有的挨了药,已经枯黄。田埂上都是与绿草混为一色的青蛙,每走一步,都会惊动它们像两旁跃下。有的跳进稻田里,发出“咚咚”的响声,有的跳进杂草中,震出了花儿。这一路,我像是走在星光大道一般,不停地有礼花迎接。我竟成了这块土地的贵宾。

走了一段,见到二大爷在给玉米施肥。岳父上前打招呼,二大爷说应该还没什么鱼。岳父说带我们去看看。二大爷问他下不下去。岳父说他怕漂到松花江里。复行数十步,前方再无路。面前是一个小水潭,正前方和左前方是一条小河,流速很快。它在我们面前拐了一个90度的弯,朝向我们,又在我的左前方拐了90度的弯,向西去了。他叫安帮河。从地图上搜出来叫小呼兰河。河对面有一个村子叫安帮河村。我曾一度以为这个安邦河是邦国的邦,其实是帮助的帮。而这个安帮河村,其实也是由三个屯子组成的。二婶就是来自河对面的村子。据说每到冬天,她都会从河面上走到对面。安帮河村属于另一个市—伊春。这里和伊春市相邻,这条河就是分界。地图上,伊春的铁力和双丰像一记重拳打在了这个小镇的肚子上,打弯了这个小镇的腰。

水潭边的草里藏了个轮胎做的小船,里面放了两个小竹片,应该是桨。岳父走到水潭边,拉出了网,网上挂了两条鱼。他说没鱼了。我则很诧异这里会有个小水潭。老弟说不知道到底有多深,知道的话他就下去游一圈了。我说应该深不了,就算沉底了一蹦也上来了。他说那就把人家稻子踩坏了。我不理解。经他解释我才知道,这原本是稻地。我环顾四周,周围的稻地都忽高忽低,像梯田一样,但我不知道该不该称呼它们为梯田。我问岳父和弟弟,这边矮的地方是不是也得被淹。他们说是。不过好在,即使被淹了稻地,也有机会长出稻子。

我们从河边往家里走,迎面的风景比油画还虚假。这很奇怪,我们看画,总觉得画的像真的才好看,看风景,又觉得像假的一样才美丽。可这天明明蓝得恰到好处,不真不假,我又该怎么去形容呢。不是家那边的蓝中带粉,不是优雅的淡蓝色,不是海水般的澄澈,只是蓝,美丽的蓝。云朵坐在蓝天上,像是在游戏中开了顶级特效,纹理清晰、明暗交错。那奔腾的云海我曾在小时候见过,但这只有一朵却如此怒放、如此别致、如此错落有秩层次分明的云,我从未见过。你总感觉你可以伸手握着它,还可以伸手抚摸它,它似乎比世界上一切东西都要柔软,比一切花朵都要绽放。

云之下是一片绿色的稻田,一望无际。你看不见河流,看不见远方,只有一排排会发出浪花奔腾般声响的树在掩盖着村庄,只有一根根电线连接着现代文明,只有一位风力发电机在稻田里孤独地旋转。这似乎就是蓝天、白云和碧草般的稻田组成的美丽画卷,让我非常陶醉。回去之后我问爱人,为什么非得要去看草原呢,这里很像草原,而且比草原要美得多。她说只是因为没有见过。

十点多,准备午饭,十二点便吃完收拾完毕各自回屋了。这里的生活比我们那要快一个小时。以经度来说,确实如此。但在感觉上却要比我们那紧凑得多。在这儿的日子里,通常我们会在早上五点多吃饭,中午十一点前后吃午饭,下午四点开始就要准备晚饭了,吃到八点。时间相隔其实差不多,但总是还没有消化,还不够饿就要吃下一顿了。

午饭过后,我们通常会睡午觉。外面有太阳的时候还是很热的,像其他地方一样,屋里是始终很凉快的。下午和晚上一样安静。街上不走人,也没有鸟鸣,大家没有事情做,都躺在屋子里玩自己的手机。城市里,再安静的时候,都有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我们始终像同乘着一辆在马路上不停前进的车,只要打开窗户,就能听到胎噪。如果你那块儿的车玻璃隔音不好,或是城市之车需要加速,那即便关着窗户也会听见胎噪声。

这个小镇的村子不是这样的,在城镇化大潮之下,似乎全中国都难寻几个如此安静的地方。这是弥足珍贵的地方。大城市的人渴望找到承载自己心灵寄托的牧歌,他们会不断美化着这些地方,不希望这里“遭受”城市化的洗礼,不希望这里改变。这个地方很美,但我希望它能变得更好些。

爷爷的腰一直弯着,每天都要放鹅、搬柴。他说话我听不太清,有一天他把手划破了,用花椒来消炎。我一直听做是他去摘花椒,扎破了手。某个下午,他和我在屯子里遛弯,带我见识了许多大型机械,有插秧机、收割机、送苗机,还有标配的一大一小两个拖拉机。他和我说,这里是最后一个修水泥路的屯子。别的屯子都修好了,过了段时间也没修。直到屯子里的人找过去,才给修到这里,而且道路还比其他地方窄。这里就是一个县的神经末梢,血液流到这里总需要些时间。当然,经过各种器官盘剥,流到这里的养分,也所剩不多了。农村是要有树,但这里的树太密太高了,虽然好乘凉,还有海浪般的声音,但总会荫到庄稼。

爷爷的一天很忙碌,但总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就像我们看其他老人一样,总觉得他们在忙一些不需要去忙的。爷爷一天的工作里,应该还有一样是清理旱厕。近些年,国家聚焦农村厕所问题,也解决了很多。这个屯子的问题就被解决了。每一户的大门口附近,都有一个厕所大小的小房子。但它曾是厕所,如今是杂物间。政府通过外包,将这项工作交给工程部或包工队。包工队将小房子拉来、摆好、拍照,便可以结款了。留下的小房子呢,用不了,成了杂物间。实际上,解决厕所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一个小房子或者一个小马桶,而是下水道。

作为一个亲身经历从旱厕到马桶的农村孩子,我了解这其中的关键。老弟说,有些人家在厕所后面挖个大坑,厕所就可以用了。实际上这并不可行。正常日子还好,如果粪便解决满池,或者像上个月一样有连绵不断的雨。粪便池会漫出到马路上。我家里曾经历过这些。当时村里刚修简陋版下水道,很多人家都安了厕所,但无法直接排出,只能安装粪便池。结果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家那排由于一些原因没法修下水道,躲过了这一劫。直到后来修好了完整的下水道,厕所才能正常使用。这只是近十年的事。

城市有城市的便利,农村有农村的弊端。城里有面子工程,就比如我们那城里的主干道修得公交站,像个休息驿站,其他地方只是个站牌。农村有农村的面子工程,就比如这个厕所。很多时候,你越来越能理解那句话。上头的本意是好的,是下面执行歪了。

我在这里的第三天,下了场大雨,风很大,吹倒了树。雨后出了一道彩虹,很小的彩虹,从头到尾都能装进我的手机屏幕里。像是这个小屯子的特供版本。雨后,我和岳父岳母在村头溜达,空气很好,风很舒服。回想一下,那里的空气和风就没有不舒服的时候。太阳要落山了,红色的夕阳落到了那座风力发电机的头上。旋转的叶片慢慢划过今日太阳最后的光芒,像船桨划过时光,泛起了波浪。我似乎能看到那波浪一闪一闪的,让我想起似乎是《天堂电影院》中的一幕,通风口里的风扇不停旋转,光被切成一段段的,像是帧数很低的电影。

叶片最终停了下来,一根独悬指着天空,太阳也落到了它的身后。地上的雨水是由红色变为无色,我们也转头往家走。路上碰到了村头的第一家,他说明天早上可以打药了。

打药是一件很累的工作,我在家时也常下地帮忙。在这里的几天里,二叔总是背着药壶打药,那是最累的方式。二叔种着这里约三分之一的地。他晒得很黑,有着五十岁的皮肤,四十岁的年龄和二十岁的心态。他说话做事总有二十岁时的干劲,而我们却没有。

转过天来,打药了。五点多就开始准备,我六点多起来,来到村头,见到了打药的机器,一架不到四平米的无人机。它拉起一壶药,从稻地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一个来回,一分多钟。一晌地,十五亩,就这么打完了。你不得不感慨时代的变化,拥抱科技和未来。如果是背着药壶打这十五亩地,怎么说也得一个上午。科技兴国,科技兴农从我眼中的一句口号,几个文字,变成了一段饱含真情实感的回忆。它飞过我面前时,我抬起头,天上还悬着月亮。从第一辆汽车,到第一颗卫星,是不可思议的二十年;从第一颗卫星到登陆月亮,坚持不懈的五十年;从仰望天空到降落月球,是梦想激荡、永不改变的几千年。

打完药,我们进了城。岳母和二婶去买菜,我和爱人去当地的洗浴中心洗澡。屯子里还没有洗澡的条件。这里的洗浴中心消费很便宜,一个带搓澡和奶浴的套票竟比我们那里的门票还要便宜。洗过澡,我们两人在城里转悠。下午老弟也来到了城里修车,我们先去了他们在城里的房子休息。估摸着时间快好了,我和老弟就去取车了。当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小区周围已没有了车位。我们绕着小区转了三四圈,还是没有停下。他笑着说:“每天都是这样,在一个地方转圈。”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屯子,在城里吃了烧烤。这里烧烤似乎是吃猪肉更多,那晚我没吃到羊肉串。但我可负责任的说,那晚我吃的烧烤比我过往吃过的所有烧烤都要好吃。应该是放了很多的桃酥,香辣醇厚,韵味十足。而那份涮肚中的毛肚,一支切成三支在我们那卖都算大的。这里的物价真的很便宜,我忘了那天最后花了多少钱,只记得后来加了一份涮肚和啤酒,第一次结账的时候只花了二百多。才二百多,在这里请客真的会让人很满足,也很快乐。

喝完酒,弟弟说他要去成都,我们很支持他。住在屯子的日子里,我从未见过一个比弟弟岁数小的人,连一个小孩都没有。而且像二叔一样的中年人都很少了。你无法阻挡这种年轻人的外流,尤其是这种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屯子,因为这里再没有年轻人成长的条件。屯子里有很多空房,剩余的住户也基本都是像爷爷奶奶一样的老人。但酒醒之后,弟弟又说想留在这里,做这个村子的主人。他想常伴这个村子。

他似乎和我们那的人一样,眷恋着那块平凡的土地。但这块土地上没有适龄的女青年,一直生活在这里,大概率长时间找不到对象。这对这片土地来说,终究还是没有未来的。

我很欣赏岳父岳母那一代四处讨生活的东北人。曾经的海南三亚,都是东北人,如今他们又在成都南京等地谋生。我接触到的东北人,大多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他们是第一批被迫“下海经商”的人,无可奈何的远离自己的家乡。近年来,我们多次在影视作品中看到关于这代人的记忆。我们看到衰败的东北,废弃的工厂、红砖砌成的大烟囱,总是伴随灰白的色调和低沉的音乐。而同时,我们又能看到网络上各色各样的东北主播。他们所展现的与影视剧中的忧郁是截然不同的。或许这叫以乐写悲?但东北其实也有高楼大厦,也有现代生活,只是不会像上海深圳那样成为国际都市、金融之城。因为东北是中国的底色,中国的底色就不是那样的。

如今,有关东北的文学影视作品如层出不穷,市场相当火爆,质量有口皆碑。这其实很像七八十年代刘心武、莫言,九十年代的王朔、王小波。每个时代里盛产佳作的作家有着差不多的年纪,只能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回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伤痕文学。未来的十年大概属于我们这种从农村到小镇的年轻人之烦恼,再往后就会是大城市生活压力的诉说。我们的作品记录着时代的变化,并因此感伤。而那些在时代中的人究竟是该离开还是坚守,谁也不知道。

转天我们回到屯子里时,猪已经杀完了。办事杀猪是这里的传统,看杀猪也是一个大热闹。爱人因为没看到杀猪而埋怨我们,我则因为躲过这“残忍”的一幕而庆幸。他们都说我,等吃肉吃着香的时候就不会觉得残忍了。但我似乎是个大大的“善人”,我可以吃它们的肉,却见不得它们死,看不得它们受苦。

没人将这农村盛景记录下来,岳母没来得及,岳父则因要按着猪没法拍。这只猪有不到三百斤。等我们到家时,它的一部分摊成平面,成了麻将块晾在两张圆桌上,另有一部分放在了冰箱里,还有一部分已经在锅了里。二大爷蹲着大门口,用一个塑料盆洗着肠子,这捆肠子是要灌血肠的。

吃过午饭,又是午睡。下午醒了之后,岳父说大河涨水了。我站在大门口朝北面望去,果然那里像一面铜镜泛着光。我和爱人决定过去看看,我们走到二大爷下网的那里。那里淹了更多了。一开始可以走到河岸边,现在完全过不去了。水往南岸漫了七八米远,北岸那边我看不到。这条本来只有三五米宽,总感觉一使劲就能蹦过去的小河,涨成了大河。

这附近淹了十几块田。这次我可以确信,一开始下网的那块田,已经可以淹死人了。我们往上游走,最终走到了东边路的尽头。它就在田间地头,戛然而止。就像一个故事突然结尾,你摸到了书的最后一页,但不敢相信真的就结束了。当你看完最后一个字,环顾四周后静静思索,也只能原路返回,看看之前有没有错过什么风景。

夕阳下的稻田发着金光,另一条路上是回家的人。他们刚刚在大河里光着屁股洗澡,现在穿上了裤子。那条路比这里高,太阳先照在他们身上,再照到田里,他们的光要更明亮。我幻想着有这么一部电影里有这样一个镜头,小男孩在田埂行走,他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太阳在他的左前方,而我们在他的右后方看,夕阳慢慢由金色变成红色,慢慢可以被直视,蜻蜓不时围绕在他周围。他是在努力训练。至于要完成什么,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我还没想好。

风将稻田吹出波纹,金色深绿色和浅绿色接替出现。我能看到风从稻田一路走来,吹到我的身上。我能看到。这几天晚上没有猫头鹰叫,早上也没有布谷鸟。二大爷也没有打到鱼。

早上和我们一道回屯子的,还有大爷和大娘。他们是二大爷的亲哥哥嫂子,二大爷其实是我岳父的堂兄。大娘六十多岁,失去了满口牙,这也让她成为了农村娘们儿们的取笑对象。她们很熟,这只是她们之间的玩笑,没有人生气,也没人在意。这里把阿姨辈的女人叫做娘们儿,是女人间互相的称呼。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娘只能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吃些软和的食物。

这里还有个有趣的地方。家属为我引见亲朋时,如果是亲属,那就直接称呼大爷大娘三姑五姑。如果是父母的朋友或者是同一个称呼有好几个人,那么就要加上姓氏。而这里加姓氏的方式和我们那非常不一样。如果是姓李的大娘、姓王的大爷,其他地方应该都会称呼李大娘、王大爷,而这里则要称呼老李你大娘、老王你大爷,十分有趣。

几天的热闹过去,天又有些阴了,下了一阵雨就晴天了。只是大河的水,更大了。我们一家去河套溜达,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土豆的花。土豆的花是白色的,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蕊。花瓣并不多,受了太阳的热,有些慵懒的蜷缩。正面看,完全绽开的花摊成一个平面,每一片花瓣都像一面小旗。它的花瓣像缩小版的百合,在太阳的照射下,周边泛着金光,像是加了一层来自回忆的滤镜。

由于水大的缘故,我们总是走着走着就没了路,另寻了路也无处可走,最后只能返回。我们从东头的路开始走,最后走到村北的河边,又见到了安邦河村。河水还是很急,我们回去了,路上看到了蜇麻草和绿蒿芽。我一直以为绿蒿芽是吕蒿芽,后来明白,就像东北人喜欢把打扫卫生说成打扫尾声一样,这应该也是一个方言的变调。晚上,我们又吃了鲶鱼茄子和会出沫子的豆角炒肉。除此之外,还有炖大骨头棒子。这里炖大骨头都是清炖,蘸蒜酱吃。那骨头和我小臂一样大小,上面粘连着几块肉。老弟用筷子、用刀,最后用手撕着吃。看起来总有一种野性和原始的性感。

之后的天都很晴,白天也很热。二叔背着药壶,给那些没打死的草致命一击。所有人都没什么忙的了,大家也都离开这个屯子,回归自己在城市的生活。岳父带着我和老弟去二大爷家里找他,想问问他起不起鱼。二大爷家的结构和其他人家里不一样,其他人家都是一个门口进去直接就是一条一米宽的过道,过道两边分别有两个屋子,屋子里南面是窗户北面是炕。北面炕上也有个窗户,窗户后面是厨房和灶台。从那条一米宽的过道进去,走到最里面就是这个厨房,在左手边还会有一个小屋子,可以住人也可以放杂物。二大爷则是从朝北的门口进去,过道左右两边分边是厨房和杂物间,过道头是一个大屋,面前是一个沙发,左边是竖着的大炕,右边堆满了杂物。

二大爷说他早上去过了,没有鱼。他家就自己,二大娘之前去世了,她的坟就在奶奶家房后不远的地里面。我坐在屋里就可以看到,一个坟包上面挂着彩色的纸。他们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女儿也不在身边。就只剩他自己在屯子里生活,种稻打鱼,喂鸡喂鹅。用爷爷的话说,什么是农家生活?这就是农家生活。

奶奶家的黄瓜这几天也结了很多。刚来那几天,有黄瓜都要让给我和我爱人吃,这几天已经多得吃不完了。我们俩每人每天都要吃上两三根。我们俩都不吃早饭,奶奶每天都给我们拿鹅蛋吃。鹅蛋很大,仅一个蛋黄就要比鸡蛋大。蛋黄很细很滑,但也很粉,总体感觉像是我爱人的粉底。我上次吃鹅蛋还是我奶奶给的,做西红柿炒鸡蛋没了鸡蛋,就放了个鹅蛋。结果鹅蛋很腥,做出来根本没人吃。一晃我奶奶也走了小二十年了。

那天下午,二大爷给我们拿来了冻豆腐,他以前是做豆腐的。二婶说正好可以放在鲶鱼茄子里。岳母要留二大爷在这吃饭,但他有约了。据说自二大娘死后,他自己也不怎么做饭了,这家吃几天,那家吃几天。晚饭前,二大爷送来了鱼,还是几条小鱼。他惆怅的说,没鱼了。

又一天清晨,我听到布谷鸟开始叫了。我走出屋,找寻着它的方向。在西南方,村头的电线上落着一只鸟,一只体型稍大的鸟。我慢慢走到近前,果然是它在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我用手机拍下,但由于光线问题,拍出来的都是黑影,像钟表报时鸟一样的黑影。当我走到田里,想和它更近时,它却飞走了,飞到了树上,飞进了海浪里。我能望见它,却拍不到它了。

白天很无聊,我们中午吃了昨晚剩下的炸三样,估计晚上还要接着吃。炸三样是炸猪腰子、猪连体和鸡冠油。奶奶让我岳母吃,岳母说油,奶奶说油被炸出去了,这个不拿人。这里把油腻叫拿人。我只能吃点里面仅存的瘦肉。下午,太阳西斜,我们在院门口的树下乘凉。从东边,二大爷来了,他笑得灿烂。阳光映他的脸上,是五光十色的,他半闭着眼,只漏出一副很整齐的牙齿。他手里拎着一条大鱼,大约六七十厘米。他说,水库放水,他们逮了十来条,去了趟街里,送了些礼。岳母说用这条鱼做水煮鱼。这是我在那里第一次吃到除青椒和蒜以外的辣菜。岳父帮二大爷处理他家剩下的鱼,随后又拿回来一条,说是二大爷给的。我钻进厨房,第一次见到二婶做捞饭。我一直以为每天吃的米饭都是直接拿大锅焖出来的,实际不是。捞饭是将米在大锅煮开之后捞出来,再上锅蒸熟。煮米的水可以做米汤喝,香甜醇厚,蒸过的饭粒粒筋道弹牙,非常好吃。

那晚,我们又喝了很多酒,我已忘记了那条鱼的味道。只记得饭后我和岳父往西边的大道上走,那条道最后变得很黑,没有路灯,深不见底。第二天,水撤了,彻底没有鱼了。

最后一天,我们离开屯子来到了街里。上午去洗浴,下午睡了一觉,晚饭后,我和老弟在街里溜达。这里有一条热闹的街叫正街,每到晚饭后,约摸六点多,这条街就会聚集十来个跳舞、跳健美操、扭秧歌的队伍。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这里店铺最多服装店的是乔丹,拿着乒乓球拍的中国乔丹。一条一公里长的街上,竟有五六家店。我们又穿过一条街,去一个很大的商场买了两杯咖啡。但那个商场似乎已经关门大吉了,只剩一楼的几家店,和顶楼的电影院。老弟说他过几天来这看沈腾的电影。我说为啥上这来。他说只有这有电影院。一个小城总该有这样规模的商场,但这里似乎和我那个小城没什么两样,商场都要倒闭了。而我家那里,连那家电影院也倒闭了。

我们穿过另一条街回到正街上。路上的感觉,让我像是来到了成都。武侯区那里的老城街道,似乎就是这样的。这里有着一样有趣的人,一样的慢节奏,一样的闲适,一样的洒脱,只不过这里有晴朗的天和清爽的风。就像北方人的脾气一样,要不就下雨,要不就晴天,不会是一直阴雨绵绵。三亚也是这样,所以东北人喜欢去那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不是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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