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菜记(散文)
郭里这个小村庄,在太谷县来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条公路穿村而过,把村子分为南北两半,一条大河沟又贯穿南北,蜿蜿蜒蜒一直通到村外的乌马河。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村却一样也不沾。乌马河说是一条河,那哗哗的流水,也只有在小时候有点模糊的印象,后来不知怎的,河道一天天变窄,水一天天变薄,慢慢地竟断流了。村里人祖祖辈辈就在那片黄土地里刨食,有多大收成吃多少粮。
说起吃的东西,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是菜,一个是瓜。我头脑里始终记得一个场景:夏天的中午,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大地发烫,几个小丫头不睡午觉,汗津津跑到一处菜园,偷偷溜进菜畦,躲在菜架子下面。瞅着眼前流光水滑的西红柿,嫩生生的黄瓜,一个个馋得直流口水,接着就是开吃。那黄瓜脆脆的,西红柿酸酸甜甜的,别说多美了!正吃得忘乎所以,耳边突然一声断喝:“干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守园人从天而降,那些"小贼娃"吓得一激灵,挂着满脸的红汁水撒腿就跑。
这些小贼娃里,有一个就是儿时的我,而种菜守园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光景吧。当时正是集体时代,一个生产队就那么一个菜园,父亲是一个种地的好手,种菜也有小技巧。于是,队里的菜园子便成了他的领地。可以说,家家户户的菜篮子全归他一人管。那些黄瓜呀,西红柿呀,经过他的精心侍弄,一个个长得水灵灵,绿茵茵,红扑扑,真是惹人喜爱。这对常年见不到水果的村民来说,绝对是巨大的诱惑。尤其是那些娃娃们,有事没事就到地边溜达,想饱饱口福。当然,父亲是绝对不允许的,他是一个忠实的守卫者,这些菜只能经由他的手分给乡亲们,谁也甭想多吃一份,哪怕是我,他最小的女儿。
每隔几天,父亲摘一次菜,菜园小屋便热闹一番,给乡亲们分菜可是个精细活,菜有好的,孬的,每家一份,得尽量保证合理分配;僧多粥少,每家分到的菜都是有数的,得计划着下锅,哪里还有多余的让你随便吃呢?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心心念念。肚子里的馋虫不断撩拨着蠢蠢欲动的心。几个小闺蜜便怂恿我,要相跟着去地里偷吃。或许她们觉得,有我在父亲可以网开一面?我也禁不住诱惑,终于偷摸去过了把瘾,却差点被活捉。如今想起来,那跌跌撞撞落荒而逃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一颗幼小的心似乎还在砰砰跳,几乎要蹦出胸膛。唉,童年的菜园啊,可望不可即的桃花源。
前几日清明上坟,又路过那片菜园地,那间小屋早不见了踪影,曾经的架上架下红红绿绿的热闹,已经被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取代。正是农闲,光秃秃的黄土垄寂寞地躺在风中,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土还是原来的土,侍弄它的,却未必是原来的人了。
父亲的坟就在不远处,临近乌马河岸边,这里有我家的一块地。当年包产到户后,父亲在几块土地上费尽了心思。除了一块地种麦子保证口粮,其他几块地用来种经济作物换钱。而这块沙质的地,便物尽其用种上了西瓜。
那时候,几个哥哥正是成家的年纪,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要盖房,要置办东西,要准备彩礼,都指着卖西瓜的钱。也没有培训,父亲从哪里学来的技术呢?我不清楚,或者他根本就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整垄,施肥,播种,铺地膜……一棵棵小苗出土,长大,长出长长的瓜蔓,开出金黄色的小花,小花坐果了,嫩绿的小瓜在叶间探头探脑,像一个个刚出生的婴儿。随着夏季的到来,西瓜渐渐膨大,颜色渐渐变深,瓜皮上漂亮的黑色花纹越来越清晰,煞是漂亮。这时候最要紧的,就是看瓜了,毕竟是吃的东西,难免有人偷摘。父亲在地头搭个简易瓜棚,白天一家子轮流换班,晚上他便睡在那里,守着那一地宝贝。
西瓜熟了,父亲却发了愁。那时候,找个买主太难了。一连几天,父亲都骑辆破自行车进城,去那些工厂、单位转悠。我呢,整天呆在瓜棚里,一边写暑假作业,一边看瓜。外头正是炎炎烈日,这时候,如果能吃个西瓜,该是多美啊,想象着那甜甜的汁水,也只能是咽咽口水而已。我知道,那都是要换钱的,终于有买主来了,一个个西瓜像出嫁的闺女一样,从瓜秧上剪下来,装上车,绝尘而去。留给父亲的,是薄薄的一叠钱。一斤西瓜一毛钱,两毛钱,可以想象,一车西瓜能换几个钱呢?我甚至觉得,她们走得有点太委屈,彩礼太寒酸,但是有什么办法?时节不等人,总比烂在地里强。等到卖得差不多了,父亲才会切几个西瓜,让家里人解解馋,这就是人说的“拉苗瓜”。拉苗,顾名思义,就是西瓜季要结束了,这时候的瓜,虽说像老姑娘一样,身价低了,却也是我们的美味。
坐在父亲坟前,凝视着坟头,那年年割不尽的青草,又郁郁葱葱了。十几年了,父亲静静地睡在这里,躺在他曾经流过汗水,寄托过希望的土地,村里发生的一切,他是否知晓呢?我愿意多唠叨几句,说说现在的事,关于那些菜的,那些瓜的,那是他一辈子倾注心血的,我知道,他喜欢听。
十几年,长的可以让一种思念越来越深,长的可以让一个村庄变了样。我从事的是教育工作,平时不种地,也不大关注惠农政策的细节。我只知道,村里人在穷则思变,一部分乡亲,率先响应村委会的号召,参与了大棚园区的助农项目。你想,有县里技术员技术指导,有国家贷款支持,还有什么顾虑?只要愿意出力,放心大胆地干就是了。村南村北,一排一排的蔬菜大棚建起来,规模越来越大,渐渐地连成片,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巨型的蒙古包,在日头下闪着白生生的光。有的人家承包一个大棚,有的一家就承包几个,种的品种也是五花八门,有应季的,有反季的;有蔬菜,也有水果;一年四季,新鲜的蔬菜水果不断。
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大规模的种植,优良的品种和繁多的种类,吸引了众多外地客商,一切销售的事务在地头就能搞定。每逢采摘的时节,你就看吧,一筐一筐精挑细选的蔬菜,在路边堆成一座座小山,它们将被运往远方,走进农贸市场、超市,走进千家万户的厨房。当然,一叠叠的钞票,也装进了种植户的腰包。
这些大棚除了给种植户带来巨大收益,还在悄悄影响着其他村民的生活,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村里闲散在家的妇女有了就近挣钱的机会,她们都是大棚打工的主力军。那些掐苗啊,除草啊,摘菜啊等等活计,对她们来说都是家常小菜一碟。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些女人一边叽叽喳喳拉呱,手里还不闲着,一天下来,差不多也能挣个八九十块钱。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当然,吃菜的问题也迎刃而解,村里人讲究实惠,那些被买主嫌弃的,不太规格的菜,价格便宜,买回去又不影响食用,何乐而不为呢?
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父亲还在,那该多好啊!我笃定他会在大棚种西瓜,现在村里就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西瓜大王。这个叫张江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后,放弃在大城市的工作回乡创业,把新知识新理念带回乡村。得益于惠农助农政策,他承包十几个大棚专门种西瓜,由于种植技术先进,他的太谷精品西瓜口感好,在市场上大受欢迎,已经成为一个响亮的品牌,张江也成了乡村振兴的带头人。
一个小小的西瓜,代表着新农人的人生追求,也昭示着新时代农村的美好未来。现在村民的生活,想想都觉得美气。他们是农村人,又像城里人;他们开着小汽车,住着楼房;他们把贫困帽子甩得远远的,正齐心协力奔向小康。这样的期许,父辈曾有过,也曾为之挥汗如雨,如今在后辈的努力下得以实现,倘若父亲地下有知,想必一定会感到欣慰吧。
此刻,阳光正好,我把带来的大西瓜切开,供奉在父亲坟前。那红红的瓤,看起来那么水灵灵,那么鲜艳夺目,一定很可口,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