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说过,所有的故乡原本都不过是异乡,都不过是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
明朝年间,北方满族有一位爱新觉罗氏,因不满弊政愤然拂袖遭到迫害,仓促南下大明避祸时,或许并未能带走多少钱物,而注定远离富足沦落苍凉。他涉水渡江浪迹天涯,最后客居在粤东梅江中游的梅县,自取姓氏为罗姓,成了客家人。岁月荏苒,张献忠绝杀西川人,遂有“湖广填四川”的人口大迁徒。“罗氏”后裔中一支入川的祖先,以贫穷农户的身份,携眷挑担,风餐露宿,简陋的家什和娃娃在蹒跚中摇摇晃晃,箩担扬起的清亮啼哭惊醒了大巴山脉的沉寂。渐渐地,他们变得衣衫褴褛神情疲惫,仍顽强挪动磨起血茧的脚板。是出于无奈?还是希望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沃土?也不知跋涉了多久,当他们终于在绵阳一个叫丰谷井的地方放下担子后,娃娃已哭不出声音了。
这极富诗意和戏剧性的传奇,竟是我的祖先数百年前用生命之躯在硕大的中国版图上划出两道重重痕迹的履历!我怀念我的客死异国的叔叔(达政),他曾在深探中国古老人格精神和文化精髓之隙,寻找到了我们祖先的遗迹。
就这样,那副担子一挑就挑出几个世纪,异乡化为永久的故乡,承载起一个辛勤劳作繁衍生息的小农家族。到第七代,曾祖辈靠开挖盐井渐渐摆脱了贫困。由于毕竟喘息在土豪巨商的狭缝中,尽管家族被农耕生活磨出的柔顺里还残存着北方祖先反抗的爆发力,也对挑起一个富庶的未来心存疑虑了。家族不服人欺,又目不识丁,斗不过人,于是萌生了“光宗耀祖状元郎”的幻想,看我祖父有灵气,就商议凑钱供其念书习文。祖父天资聪颖,胆识过人,一边干农活,一边思文章,看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思绪悄然叛逆了冥顽数百年恪守乡土的祖训,旋起闯荡外面世界的欲望。发愤苦读中,祖父深感知识能开放心智,教育可启蒙愚钝,即立誓从教,一举考中北师大。从此,祖父远离了故乡,再未能落叶归根。
那是一个比乡村广袤而精彩得多的世界。顷刻,祖父刚被打开的眼界机敏地触摸到“新文化运动”思想启蒙的脉搏,新的科学文化知识,新的道德境界,把一个来自封建漩涡深处的乡下青年卷上激流汹涌的大时代。感染着民族精英们旷古未有的觉醒,祖父也参加到伟大的“五四”运动中,烧曹宅,撒传单,怀抱教育救国大志辗转山西大同、重庆巴县教书,以传播新文化新知识为已任。
我叔公(我祖父的弟弟)早年也漂泊出去,离开了故乡,后来又去了香港。延续着前辈的“自强求富”精神,白手起家,苦打天下。我的另一位叔叔专程去了丰谷井老家凭吊祖先。父辈们对“老屋”不象我们这辈感觉的那样陌生而遥远,他们有着诸多亲情的联系和深一层的理解、感动与崇敬。他们沐浴着祖辈精神的光环,又浸润了书香的灵气,刚刚脱掉幼稚即幸运地跨进一个崭新的国度,成为共和国第一代大学生。他们急切于施展才华,解缆启锚,主动“漂泊”出去,高扬事业和荣誉的华帆……忽一日,事业被强令改头换面,荣誉转眼化为“耻辱”,学问成了讨饭的金碗!灵魂啊,无所适从地流浪在颠倒的是非曲直中,人生变为一场沮丧的苦旅漂泊。我的一位姑父一语肺腑直言被定为“右派言论”,“充军”北大荒,“发配”大戈壁,废了所学专业,二十余载月起日落。笃情而坚强的姑母以南方人的单薄与丈夫一起挡住了大西北漫天的急雪和狂暴的风沙。他们将反抗默默地载入厚厚的日记,彷徨时“翻阅”自信和希望。生命的四分之一时光苦负着刻骨铭心的灵与肉的漂泊,换来一次沧桑嬗变万物更新后真正的觉醒!父辈们珍惜着年华给予的最后恩赐,用贮藏的才学和久酿的思想为共和国的今天和明天奋力著述讲学科研谈判,用心血和汗迹为新生代描绘新的故乡。
似乎我们这一代应该安稳地守在前辈开垦的原野上浇灌美丽的鲜花了,漂泊之苦却过早降临头上。武斗串联,上山下乡,赶考求学,下海经商,跑深圳蹚南海涌浦东飞日美,为盲信为真理为价值也为饭碗为黄金,我们的青春年华如江东流。我们如饥似渴地啃嚼过去被没收被封存被贱卖的称为文化的精神食粮,挣脱囹圄般的“终身劳役”又常常误入失去自我的精神奴役的萧墙,从知识青年到知识分子,拎着文化人沉重的箱笼无奈而又固执地企盼一个属于自己的“沃土”。现代人的心律节奏使“漂泊”日趋频繁,复杂多变的生活又让我们心灵的苦旅更加难于驾驭,常常连“故园”也迷糊得回首不见。年华如水,我们还得靠岸又离岸,撑着苦寻未来的船篙一站站漂泊下去。
我终于发现,故乡只是人生旅程中镌刻于生命的根的印记,重要的是在不断漂泊中一代代地将生存发展的“基因”积淀于新的生命。当这个生命也义无反顾跨上征旅时,又在异乡的自然人文社会特质中吮吸精华以充溢悟性,从而质变出既同于又异于祖先的眩目光彩。因之每一个异乡都成为一个熔炉,治炼一次打破旧有平衡的跨越,再现一幕新的“凤凰涅槃”!
(图片摄于成都熊猫基地、黄龙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