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 爷爷婆婆(重庆称谓)在成都人民公园(本文作者摄影)
多少年了,若中秋有月,我会孑然而缄默地望它,若无月,便面对惆怅的夜空。我听见祖母在唤我“小猴儿”,慈爱、深沉、浓烈……
那一年,我刚两岁。一次,我突然口吐白沫休克过去,保姆正不知所措,父母又忙于“大跃进”,幸亏她从老远的学校回来,救了我一命。接着是三年困难时期,我在幼儿园吃不饱,回家哇哇哭闹不肯再去;她把口粮和营养品省下些给我,而她自己却是刚病退下来。苗弱枝不壮,到我参加工作时,竟因心脏不好被刷掉了。为治病,她陪我没少跑医院,自己倒偷偷吞药片。我病好工作后,决定每月孝敬老人家五元钱,她感动好久,逢人便说。再后来我结婚了,她把仅存的两百元钱塞给了我妻子,我背着瘦如枯枝的她去看了新房……
银发丝丝,在我记忆的堤岸飘飞。一条静谧的小街,一个温馨的家庭,她的腿脚匆匆而稳健:或召集开会,或巡夜执勤,为调解纠纷丢下饭碗就走,于是,箱底收藏起一份份居委会的奖状;她出出进进于自己儿孙满堂的家,将菜蓝把儿磨出了“老茧”……
那些年,她四处奔忙,不知行路几多,不晓衰老将至。然而疾病终于悄悄地把她袭倒了。直到那时,我才吃惊地知道,她与我并无血缘关系!
父辈们胸如泉涌,那情,那爱,流出一条涓涓的河——
我的三位祖母:中间为祖母、右侧为继祖母、左侧为第三位祖母
(照片约拍摄于20世纪20年代——40年代之间)
“五·四”运动后,她同她姐姐一起考取重庆女师大,立志一生从事教育。两姊妹早死了父亲,其母苦不堪言,她俩一毕业即找工作赚钱养家。那一年,她姐姐嫁给了一位已有三个孩子的鳏夫——我的祖父,成了我的第二位祖母。我祖父原是北师大学生,参加过伟大的“五·四”运动,若非家族阻挠,早就投身到革命中去了。即便这样,两姐妹还是萌生出深深的敬意。以后,继祖母生了六个孩子,又夭折有半,加之长女十五岁上病死,其体质和精神迅速跨下去。她则因年龄老大,婚嫁艰难,就毅然抱定独生宗旨,一面展宏图于教育兴邦,一而全力帮助她姐姐养育孩子。可继祖母命薄,在日寇空袭重庆的苦难日子中,因血癌病逝。我祖父因生活所迫在外地做事,他的几个孩子就成了无藤的瓜。她抱着年仅一岁的小侄儿,强忍眼泪接受她姐姐的临终托付。这样,她成了我的第三位祖母,那年她年仅三十六岁……
1930年代末·重庆(左侧为第三位祖母)
祖母的经历使我感动。我一遍遍想像和回忆祖母的一生:她在经历了许多不幸之后,一面醉心于教育直至因病忍痛弃教,一面同祖父一起,把五个儿女培养成了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她既将事业转向为社会尽义务的操劳中,又把爱心延伸于孙辈们,并继续她潜移默化的教育。记得那年,随着“林副统帅”的“战备疏散”,我同祖父祖母一起,到了江津一个叫“白沙”的小镇“隐蔽”,学业自然无法继续了。祖父祖母不让我闲着,传我学问,教我做人,育我爱心。如今,我珍藏着曾陪伴祖母一生的发黄的线装书《四音辨要》,为拥有一份宝贵的遗产而骄傲。
祖父的《近百年国历快览》与祖母的《四音辨要》
年复一年,每当祖母的忌日,我总要凝视夜空,我的心灵需要一次次地洗涤和映照。我相信祖母的灵魂在冰清玉洁的月儿上。我相信,我的血管里延续了祖母的血,这血中凝结着深沉的爱和浓烈的情。我静静期待着每一个中秋月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