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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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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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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之菽庄论策

菽庄是一座花园别墅,坐落在“世界文化遗产”鼓浪屿上。

从飞机的舷窗俯瞰,菽庄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参差高低均不见。而鼓浪屿则像一片有残缺的荷叶,漂在鹭岛旁的水面,不离不弃,紧紧依傍。荷叶上星星点点的落红,大多是人们享受生活的轩房。等到人一落地,站在鹭江道世纪中心大厦的顶层,便可一眼尽收鼓浪屿的美景。葳蕤的绿丛之中,哥特式教堂的尖顶直刺蓝天;凸起的山顶上,八卦楼浑圆的红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柱式各异的建筑若隐若现,展示的是世界各地的构造线条。

尤其是到了傍晚,一抹魔幻的霞光之下,天边云浮波闪,水妖山媚;鹭江里船笛声声,白鹭旋飞;屿上绿影魅魅,眼中庭院峨峨。菽庄那曲曲折折的白堤,和白墙绿顶的舍宇,瞬间成了绿树红房中耀眼的别景。及至踏上鼓浪屿,进入菽庄花园,我对闽台园林艺术的魅力,从此有了新的体验。

菽庄花园位于鼓浪屿南端,毗邻一所军队疗养院,占地三十余亩,距观海园码头不远,隔三千米海面与厦门大学的漳州校区相望。光线好的时候,借助望远镜可看到东南方向的大担、二担……五担,更远处是宝岛台湾——那是这座庄园的缔造者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望是望不见,但凝望着那个方向,寄托的是思念。

思念是动物的本能,人则更浓烈一些,特别当某些生活的元素刻骨铭心的时候,就会变成魂牵梦绕的心结,挥不去,剪不断。有一首《鼓浪屿之波》是这样唱的:“台湾是我家乡……我渴望,我渴望……”

作为外人,我能够体谅别人有家难回的心情,但很难感受那与日俱增的乡愁。此刻徜徉于菽庄蜿蜒的小径,只是欣赏和探寻的心境。但见门拱圆月,石迎海风,绿掩户牖,花笑石径,白墙簇拥赤柱,飞檐分割绿瓦,岩巉洞隐,池清鱼闲。整个园林凭山依海,布局精妙,垒石以补山,藏海于幽园。眉寿堂、壬秋阁、真率亭、听浪阁、四十四桥、顽石山房、十二洞天、亦爱吾庐、观潮楼、小兰亭等景观错落有序,巧夺天工,各自成格,又与远处的山光水色互为衬托,浑然一体。身临此境,令人养眼怡心,精神为之一振。

从规模来看,菽庄虽不如苏州的拙政园宏大,但其气吞山河之势,称得上东方园林的杰作,远非拙政园可比。园内所造楼台亭榭,形状各异,巧妙地使用了白、紫、绿三种色调,与南京的中山陵、台北的故宫等建筑属于同一种风格,同时又受到闽粤地域文化的影响,还纳了徽派建筑之长。特别是迦桥低栏,形若游龙,上有大树临风,下有海水之澜,仙气袅袅,动静有致,实属罕见。伫园内观海,有波浪拍岸之雄浑;依栏杆远眺,极山海岚光之辽阔。若非主人和主人所请的规划者都是一流的策划大师,断难有此园林精品。

同屿上番婆楼、金瓜楼、八卦楼、海天堂构、白家别墅、四落大厝、亦足山庄这些建造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离宫别馆一样,菽庄花园也是有故事的。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叫林尔嘉的台湾富绅。其先祖籍隶漳州,清朝乾隆年间赴台湾淡水垦殖创业,到了他父亲林维源年长,已然成为台岛首富,其宅以“板桥花园”名之,奢华之极。因多次捐助铁路、城市建设和海防事业,被授了许多官衔,如内阁侍读、太常寺少卿、团练大臣、帮办垦务大臣、台湾铁路协办大臣等。

林维源虽是头部巨商,却颇识民族大义。甲午战败、清廷被迫签订《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日本后,他不愿当亡国奴,积极参与反抗倭寇的斗争,无奈软弱的朝廷下令撤陆,他不得不含恨举家迁回鼓浪屿。日本据台期间,曾三番五次派高官亲赴厦门,邀其回台做官,竭尽利诱、威胁之能事,他从来不为所动。清政府为嘉其气节,授其侍郎衔,官至二品。

1905年林维源去世后,自小受到良好教育的林尔嘉接手家族生意。他先后担任中华民国国会议员、度支部(财政部)审议员、福建行政讨论会会长、华侨总会总裁、厦门市政会会长、厦门保商局总办兼商会总理、鼓浪屿公共租界工部局“华董”等职务。他提出“不以实业为政治之资,则政治几何能淑;不以政治为实业之盾,则实业几何能兴”的实业强国见解,颇受朝廷器重。几十年间兴实业、办教育、救灾民,发展厦门的路、水、电、通讯等公用事业,是个很注重回报社会的儒商。

1913年,当南洋华侨富商纷纷投资鼓浪屿时,林尔嘉也斥巨资建造了菽庄花园。“菽莊”是林家在台湾板桥花园的改进版,取“稻菽主人庄园”之意,寓林家因垦殖而发达,也喻粮食乃基业之根本,民无菽则饿,国无粮则慌。同时,菽庄也是“叔臧”之谐音,叔臧是林先生的字。

互联网上有许多文章,包括百度百科《菽庄花园》称:林尔嘉花一万大洋“润笔”,专门请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徐世昌题写了“菽莊”的门匾。在我研究了林先生一生的经历和为人处世原则后,觉得这个不符合主人淡薄官场、低调为人、不蹚乱世浑水、择善弃恶的性格,应属讹传。

据《袁世凯全集》和《板桥林家与闽台诗人林尔嘉》记载:1915年袁世凯图谋称帝,北京有“筹安会”,各省有“劝进会”,福建省的权贵们公推林尔嘉晋京呈奉拥袁当皇帝的“劝进表”,但他坚决不从。帝制破灭后,民国分裂为南北政府,段祺瑞执政的北京政府聘其为“华侨总裁”,相当于中央侨务委员会主任,他也婉辞不就。军阀混战期间,萨镇冰掌政福建,请他“为时而出,以所学措诸实用,与镇冰相助”,他更是一笑置之。可见林尔嘉进退有据,从不趋炎附势。这样一个头脑清醒的体面人,不顾名节去巴结时任总统,而且是一个“以清太傅而仕民国”、极其爱惜羽毛的徐世昌总统,显然是令双方都不齿的事情。

真实情况应该是:万元“润笔”确有其事,但时间地点不同。林家的菽庄落成那几年,徐世昌一直隐居青岛。1918年段祺瑞和冯国璋竞选相持不下时,徐世昌意外出任民国第二任大总统,1922年又在曹锟和直系的逼迫之下通电辞职。辞职后郁郁不乐,退居天津英租界,移情书文,自此不问政事。徐出身翰林,博学多才,文章诗词书画皆精,如不从政,是名副其实的国学大师、书画名家。当此“凤凰落架”以后,过了知天命之年、也喜欢诗词歌赋的林老板,念及徐世昌在总统大位时全力谋求南北和解、结束内战,虽无功而有劳,是一位爱国的遗老,于是出万元求其字,当有喜欢其书法的因素,也有从经济上资助的情分,而且后者的分量更大一些。当时一块大洋在北京能买六十斤大米,一万大洋能办许多事情。徐世昌后来在北京班大人胡同设立“徐东海编书处”,编《清儒学案》两百八卷,据说就是用这笔钱打底的。

1937年抗战爆发,六十三岁的林尔嘉写诗抒怀:“背城拼一战,不为城下盟。匹夫知有责,举国欲皆兵。愧我桑愉景,未能事远征……”拳拳爱国之心,跃然笔墨之间。同年十月,日军占领金门,厦门告急,他不无遗憾地离开鼓浪屿隐居上海,从此闭门谢客,以免招致失节之耻。其高风亮节,更是令人钦佩。抗战胜利后,林家迁回台湾居住。几年后海峡阻隔,林家人再也没能重回菽庄。

如今,林公仙去已六十余载,菽莊经当地政府修葺后成了园林景观。客来熙熙,睹物思人。客走流连,旧事依旧。当我痴痴地望着修旧如新的门匾上“菽庄”二字,耳畔满是游人的纷纷议论之时,突然感到一阵苍凉。觉得人之为人,还不如个物件,能够修修补补,长期存在,广如山川,渺似佩玉,哪怕是一幅画、一把扇、一盏酒杯……

一缕海风徐来,送来优美流畅的钢琴之声。我不知琴声发自哪扇窗户,但《梁祝》那熟悉的旋律,让人感到雅致、浪漫而轻松。旅游的小册子介绍:小小的鼓浪屿,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却有一百多个钢琴世家,出了殷承宗、许斐星、周淑安、林俊卿等十几位音乐大师。我想鼓浪屿的一草一木一鹭一鱼,都是在音乐的熏陶下长大的,风动枝摇,翼展尾摆,处处都透着音乐范儿,就连大榕树的气生根,也能敲出悦耳的南音《梅花操》,只是外人慧眼未开,看不见空气里流动的音符。

我是第二次登陆鼓浪屿。

二十年前匆匆一游,蜻蜓点水,走马观花。那时人傻识短,也不曾留下多少记忆。但知道鼓浪屿是一块风水宝地,公元前八世纪就有中原移民陈氏、薛氏垦殖嘉禾,因而曾叫“嘉禾里”。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英国人用炮舰逼着大清帝国“五口通商”,西方列强也跟着利益均沾,纷纷在鼓浪屿建码头、盖仓库、起住宅,进而设立酒馆、妓馆、烟馆、教堂、学堂、电话局、教会医院、圣教书局以及领事馆等机构。于是,嘉禾里逐渐没有了禾苗,成了“万国租界”,也成了十九至二十世纪“世界建筑艺术的博物馆”。时至今日,一幢幢陶立克、科林斯和爱奥尼克柱式的建筑,经整修后仍矗立在那里,它们是世界建筑艺术的经典。

这次上屿是新交了一位朋友,姓邓,小我七岁,因为与我一样有从军的经历,而且他十分认可我对“金门战役”的案例分析,很快便相熟了,甚至有点相见恨晚。我是应邀来厦讲授商业策划务实课程的。培训班的所谓学员,不少人事业有成,其财力和处理事情的能力远在我之上。因而说是讲课,实际上是与一帮做策划的同道切磋业务。本来我是上午到,下午讲课,晚上就离开的。因为当日返程航班取消,意外有了一天闲机。

邓老板在当地做建材生意,出则大奔驰,入则大别墅,算得上成功人士。聊得深了,才知他也不是地道的厦门人,而是两岁的时候,从河南南阳跟母亲随军到厦门的。他的父亲曾在解放军第二十八军服役,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金门战役时是个班长,被编在登岛作战的第二梯队,没有轮到上船,侥幸留下一条命。他五岁那年,父亲所在部队调防山西,母亲当时已经习惯了福建温润的气候,又刚生了小妹,不想再折腾,于是劝说已经当了好几年团长的父亲就地转业,他们一家就在厦门扎下根了。

邓老板在部队时做营建管理工作,两次副团升正团的机会都失之交臂,便申请自主择业,拿了一笔补偿,又从银行贷了一些款,在郊区买地建厂,做起了他熟悉的生意。他的工厂还安置了十几个复员兵,受到当地政府表彰。而他离休二十多年的老父亲,有时也去厂里转转。父亲老纠结他“在部队不好好干,连老子的职务都没混到”。他回怼父亲:你当年的老部队不好好做筹划,‘旱鸭子’下水,金门一战成了国民党台湾军方标榜的“光辉战例”。

提起1949年10月的“金门战役”,我们的共同语言特别多。解放军三个半团九千多人渡海登岛,全军覆没,改变了战争的态势,搁浅了解放台湾的方案,加上后来朝鲜战争爆发及国际形势变化,使得海峡两岸分治至今,其影响极其深远。而渡海作战之所以失败,用战役指挥官萧峰将军的话说,就是除了古训所谓骄兵必败,还有制定的作战方案脱离实际,执行时又缺乏统一指挥。

在一棵叶密荫浓的合欢树下,邓老板打电话给一位熟悉的咖啡店主,让人送来两杯“拿铁”和几盘西式果盘,并铺了一块大塑料布。我俩席地而坐,洋为中用,海阔天空,一番乱弹(谈)。从斯巴达克斯起义失败到叶卡捷琳娜称帝登基,从“智取生辰纲”到“偷袭珍珠港”,甚至说到《金瓶梅》里那个帮助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王婆,有争执也有共鸣,分析的都是策划方案。他问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支队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我笑他跑题了,与策划隔行太远。

邓老板的见解是:战争是此消彼长的残酷斗争,胜败乃兵家常事,连韩信、拿破仑、成吉思汗都打过败仗,哪里会有什么常胜之师、常胜将军呢!具体到二十八军,解放战争期间一路所向披靡,从山东打到福建,斩获无数。在1949年短短的几个月连续打胜福州战役、平潭战役,称得上是英雄之师了,金门海战失利,也是瑕不掩瑜。

我是赞同邓老板观点的——这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有的败仗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就因为指挥员的固执和任性而损失惨重。这样的事情刘季干过,曹孟德干过,蒋中正干过,许多企业也干过。

几年前,我身边有个单位,为了产值上规模,非要搞风电整机项目。项目论证人提供了“不可行”意见,政府主管部门也警告整机产能过剩,国家不再支持。无奈领导决心已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结果一把几千万砸下去,轰轰烈烈造势一场,就组装了一台样机,如今孤零零竖在内蒙古高原,时转时不转,卖不掉也收不回,只有那三片五十七米长的风叶片,在塞北的风里瑟瑟哭泣。

邓老板感叹道:“还是国企家大业大,容错空间大,民营企业经不起这样的风浪,遇上这样的事情要跳楼的。”他问我做策划多年,最佩服的策划大师是谁。

我一向崇拜范蠡,说起来还是邓老板南阳老家的同乡,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都是他一手策划的。范蠡的伟大不仅在于帮助勾践灭了夫差,更在于功成名就之后,毅然带着美人西施远走高飞,成功规避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风险,堪称高人中的高人。

邓老板点了点头,用牙签插一块裹着酸奶的木瓜递给我,说是木瓜以闽南为最好,消炎、杀菌,还美容。我认为美不美容就是个噱头,两种中国原产食材弄到一起,就成了西式果盘,才是颇见道行的。

这时来了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拎了几瓶啤酒,跟邓老板打个招呼就在我对面坐下,给一人开一瓶,对饮。邓老板介绍此人就是咖啡店主,对外的身份是茶文化研究会的会长。出于好奇,不解他一个茶道中人,怎么不开茶馆开起了咖啡馆。这位会长笑称研究会虽然不是官办机构,但他人还在体制里,不能授人以柄。

原来,这位会长是邓老板的发小,小学和中学同学,曾在外地某县级市当市长。他那个地方产茶。有一年,从京城下来一位大领导,要去茶山视察。他为了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听了一个下属的馊主意,安排机关女干部和女教师扮成茶农上山采茶,也做了相关培训。没想到大领导平易近人,上山后直接牵了一位“采茶女”的手拉家常:“小同志啊,你们在山上采茶,风吹日晒树枝刮的,怎么皮肤还这么好?”“采茶女”如果回答“我们这里水土好”,这事就“瞒天过海”了。偏偏这个问题超出了事先培训的范围,那位“采茶女”是小学教师扮的,没经过大阵仗,看着自己不沾阳春水的白皙小手,也不敢说假话,戏就演砸了。

我强忍着没笑,但啤酒在胃里翻滚发酵。

邓老板强调“细节决定成败”。

前市长道:“你们做策划的最高境界,是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但做官不一样,你要是按部就班做事,事倒能做成,这官就做不成了,因为周围的人得不到利益。你要照顾到方方面面,就没法守住底线。守不住底线,就很容易出事。我当年那个班子里的,已有好几个‘进去了’……”

“进去了”的话题比较沉重,涉及吏治腐败问题,大家便频频碰瓶,喝酒,回避敏感问题。过了一会儿,邓老板突发奇想:“如果当年金门海战的各级指挥员,事先能进行一番系统的军事培训,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作战方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呢?”

我反问他:“要是李自成的部下刘宗敏,不抢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中国会不会停留在明朝呢?”

三人抚掌大笑,竟然把树上的小鸟都惊飞了。

2014.4西安南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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