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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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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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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

涝池岸边有一棵古槐树,据说是村里的第一户人家所栽。那人家绝户六七十年了,但树一直还活着。一人多高的树身要三人合抱,里头早都朽空了,两枝粗大的树杈折垂下来,一枝遮蔽了小半个涝池,一枝占据了半爿涝池岸。

伸到涝池那一枝,水泡人揪,始终要死不活。落在涝池岸那一枝,转过头往上长,年复一年,竟然长过旁边的几棵柿树,成了村里至高。每有人从坡下上来,一眼就能看见树上的野鹊窝,在风里晃晃摇摇。

野鹊不叫的时候,树下的婆娘们就嚷嚷。她们一溜儿坐在倒地那段树干上,纳鞋底,做针线,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手里不停活儿,嘴里也不停话儿。东家母鸡抱了窝,西家母猪下了崽……天天都是一样的事,竟然说得津津有味。遇有孕妇过来溜达,大家纷纷搭讪,还有人起身去摸腹,断定是站着尿尿的,或者是蹲下尿尿的。满身经验,都有说道。

几个鸡狗都嫌的“鼻涕虫”,总惦记着鹊儿窝的蛋,在婆娘们半劝半怂的喧闹里爬到半树,正要往越来越细的高处攀爬,马上被拎着烟袋的白胡子老汉禁断下来。老汉也不说野鹊是喜鸟,只道鹊儿窝下面一层是长虫窝。小孩家家也不知这天上飞的和地上爬的,怎么就成了邻居,但长虫是咬一口要人命的东西,人们唯恐躲之不及。

不让掏鹊儿蛋就钻树洞,处在“鼻涕虫”的年龄段,天性不能安生。那树洞很大,冬暖夏凉,足可容纳三个小伙伴在里头逗蛐蛐、捉蚂蚁。村里熊孩子多,一个比一个好耍,常常为进洞你争我抢,互不相让,推着搡着就抱在一起满地打滚。

婆娘们也来劝架,一边拍打自家孩子身上的土,一边劝别人家孩子让着点,从头到尾都是笑笑的,没事一样。但孩子们没心没肺,没轻没重,有个孩子咬破了另一个孩子的耳朵,血不刺啦,这就令大家都笑不出来了。当事人家虽未因此结仇,却也很长时间心中壅塞。

事情传到白胡子老汉耳朵,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前晌,就找到另一位花白胡老人,俩人一同来到树洞前,这个笑笑,那个也笑笑。笑他们小时候村里就七八户人家,碎娃们找个玩伴都难,钻树洞还有些孤单、害怕。笑眼下家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村子越来越大了。笑罢了,就招呼那一群后生婆娘,问谁愿意给“老不死的”剪辫子,差点让所有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白胡子老汉是清朝光绪帝的顺民,虽不是满人,也没在张勋手下当过“辫子兵”,但留了一条大辫子,长可及腰,不管是民国还是共和国,也不管是浓黑时还是花白了,谁动员都不剪,说是“发肤受之父母”,要带到阴曹地府。为此和儿子分了家,自己在菜园子单过。如今没人动员,他自己主动要剪,也不知内心经历了多少熬煎。

几天后,一伙穿开裆裤的相约去钻树洞,刚要进去,发现里面有一段轻薄透明的白絮子,空空的,纹路很清晰。谁也不知这劳什子是啥,喊叫着大娘小婆们看。婆娘们不看则已,一看脸色突变,惊叫一片,迅速四散逃走。那东西是长虫蜕下的皮——学名“蛇蜕”。

有长虫皮就有长虫。从此,“鼻涕虫”们谁也不敢去钻树洞了。人们在树洞周遭晒了好多玉米秆,以防万一踩着长虫。小伙伴的玩兴改成挖泥巴、摔响炮。涝池的泥巴多的是,不用争,也不用抢,更不用打架。一心全在娃身上的婆娘们,又瞅空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村里一片太平。

忽一日,一群戴“红卫兵”袖箍的人开着汽车,到村里挨家挨户搜寻“走资派”。鸡飞狗跳折腾半天,没有找到什么人,就又咋咋呼呼折腾别的村子去了。到了晚上,白胡子老汉回儿子家,端走一盆热汤面,还拿走两个热蒸馍。

孙子已经上三年级了,很是好奇,悄悄摸摸跟到菜园子,扒门缝里往里瞧,瞧见小屋里油灯忽闪,一个满头柴草的中年人,坐在炕边。

“趁热吃吧,钻了一天树洞洞,那里边又潮又黑,受罪了。”老汉说着,自己坐在炕边吃旱烟。

那人显然饥肠辘辘,“吼喽吼喽”几口,就把一大碗汤面吃完了。然后边咬蒸馍边说,“叔诶,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这时,孙子被人从后面捂住嘴,架走了。

抓孙子的是儿子。抓回家劈头一顿训骂,然后威胁要是将事情说出去,就扒了他的皮。

孙子第二天到学校后,听说县城里开始“闹革命”,真刀真枪地干,已经打死了好几个人。一帮“走资派”跑了,“造反派”开着汽车到处搜,抓回去几个,还有几个没找着。

孙子的心里一阵忐忑。放学路过涝池,不由得朝树洞那多看了几眼。他不解为何那个躲在树洞的人不怕长虫,又担心周围的玉米秆围得太少,不安全,想把自家的抱来,多围一些,围得严严的,却发现爷爷和花白胡老汉招呼他。两个老汉坐在平时婆娘们坐的树干上,抽旱烟,谝闲传。弱弱的冬阳,从光秃秃的树枝间照下来,照在那两张老脸上,满是纹路清晰的皱褶,像极了坡下的梯田。

后来,那个被藏在树洞躲过一劫的人调去外地,还升了官。有人觉得树洞有些灵气,就将周遭的玉米秆抱开,带着自家孩子钻,一些怀了孕的婆娘,也趔趄着肚子钻进去打个转身,意在沾沾官气,巴望生个儿子也能当官。有道是有样学样,碎娃们又把树洞当成了乐园。

白胡子老汉继续用长虫吓唬人,但人们已经不信。他历经三个朝代的辫子换一条长虫皮的故事,差不多成了笑话。笑话不笑话,他都不在意,关键是不能让古槐树死在自己前面,因为他是见过树主家后人的最后一个人,觉得自己有护树的责任。至于闭上眼睛之后的事情,他就不见不烦了。为此,他让孙子将长虫皮拿到药店卖了,用卖的钱买了一包水果糖,看到有“鼻涕虫”钻树洞,他就一人发一颗糖,哄娃娃回去。

“鼻涕虫”们跟吃惯骨头的狗一样灵,见天出现在树洞旁。白胡子老汉哪点糖,很快就发完了,而钻树洞的人非但没有减少,而且更多了。就连南来北往的路人也钻,甚至十里八乡的人专意儿跑来凑热闹。

“人活脸,树活皮,媾子活的一条渠。”白胡子老汉能劝人的,就剩下这一条俗语。

无奈老百姓对于官的膜拜与追求,是传了几千年的观念,根深蒂固,远非一棵古槐树可比。看着树洞周围的树皮被磨得日渐发亮,看着树上的细枝条儿枯黄干死,看着原本浓密的树叶一年比一年稀疏,白胡子老汉急得旱烟袋不离口。他在一座庙里发现一棵大榆树被挂牌保护,眼前突然一亮,回家就让孙子写了个状子,他拿着往有司反映。有司承诺往上呈报,下面做不了主。他又让孙子帮着勾槐米,晒了一小口袋,卖到药店,得了几块钱路费,坐火车去找当年躲树洞得命的官。

官是比以前更大了,能管很大的事,但管不了这桩小事,就让白胡子老汉在宾馆住下,好吃好招待,逛了几天,然后派一辆“屎爬牛”送回家,还留下一些钱物。人们都羡慕白胡子老汉善有善报,这就跟官连上了,以后少不了得济。

白胡子老汉把钱物都给了儿子,继续住在菜园子,也不管家人如何央求他回家。他每日天不亮就往古槐下看一眼,就跟和尚敲钟一样。

在一个夏日的清早,白胡子老汉迎着晨曦出门,远远就听见野鹊儿在树上“喳喳”叫。按照当地讲究,野鹊叫会有喜事。他已活到孟圣人的寿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愕得张大了嘴巴——两个平时都喊他“白胡子爷”的青年,一男一女,头靠着头,脸贴着脸,紧紧抱在一起,尸体已经僵硬了,分也分不开,身边是一大堆凝固的血……

早先就有风言风语,说这两人私下相好,但乡俗是同村不结亲,女方家尤其不愿意,没想到他们走了绝路。瓜娃诶,情哪有命贵!

白胡子老汉赶紧抱来几捆玉米秆,堵住树洞,然后尽快串联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分头安抚善后,还报了官。最后虽没出大乱子,但女家拆了男家的门楼子、砸了男家的锅。

两个死者是同一天安葬的,但各埋各家祖坟,就不让在一起,死了也不行。村里人觉得他们败坏了村风,会影响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婚姻,所以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没有丧仪,也没有人去吃“眼目饭”,各家各户都早早闭门熄了灯。

就在人们熟睡之时,涝池岸边突然火光冲天,伴着噼噼啪啪的响声。村民们提桶端盆跑去救火时,树洞已经被烧焦了。两根粗大的树杈上也是火。不一会儿,涝池里这一支,高高地昂起了头,岸上的这一支轰然倒地,巨大的树冠直接砸断了一棵柿树,挡了旁边的马路。

人们对古槐起火疑云重重,感情复杂,但谁也不好直接说出来。等到天色大亮,有人发现倒地的树冠上,野鹊窝完整无损。里边还有四枚长虫蛋,裹在一窝柴草里,也没掉出来。大家由衷地夸赞白胡子老汉是高人,吃的盐就是比别人吃的米多,他说野鹊窝里有长虫,果然发现了长虫蛋。

有人开始在人群里寻找白胡子老汉,想当面向他表达崇拜。只听老汉的儿子低沉地说:“他夜黑儿半夜走了,走在了古树之前……”

话音刚落,一辆吉普车停在路边。一位戴眼镜的公人推门下车,双脚跺地,不无遗憾地说:“古槐保护的事,上面白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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