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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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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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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海:我幸福的候鸟生活

老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适者生存。

我是个地道的“北佬”,出生在大西北的黄土窝,青壮后又去了十年大漠,土浸沙打,碱泡盐蚀,拜自然环境所塑,灵魂与外表都显得刚硬粗糙。还算年轻的时候,与一面皮白净的上海人相遇火车包厢,我客气,请他吃烧鸡,他也客气,问我有没有五十岁。我自嘲地将三十五倒过来说成五十三,那位仁兄顿时一脸惊愕,放下鸡腿直夸我长相比他年轻,他五十二。后来不时与苏沪浙川同行一起公干,动辄遇到一指头能弹出水的芙蓉娥眉,便大致理解唐人的诗里,为何有那么多“江南好”、“江南忆”。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忙忙碌碌迈过“耳顺”的门槛,忽然意识到离开职场后,人生下半场应尽力活得闲适些。恰逢几位老友相约,在比闽粤更靠南的海南岛置业,于是我成了万泉河边的一只“候鸟”。往后每每随大雁南飞,踩热浪北归,在北纬十九度的琼海晒暖阳,食南味,陪凤凰开花,听芭蕉戏雨,观后浪将前浪推上沙滩的无情与决然,泡在椰树下的温泉池中赏白云赛跑、俊鸟比翼,忘情似痴,自在如释,贪婪地享受着大自然特殊的赠予。日久生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说爱也不过分,不过那不是我这个年龄的口风。

琼海的阳光是明媚的,媚出了几分妖娆。不想睡懒觉的早上,就能看到一轮红日从水天一色里缓缓升起,旋即在潭门到博鳌一线外海粉墨登场,上演云蒸霞蔚。刹那间朝晖流彩,云气散花,宛若霓裳羽衣,又好似琼楼落地。鸥鹭撩浪,翅摆翼飞。海燕掠水,翱翔天际。不多时,朝阳离开水面,贴上蓝天的背景,变得炽烈耀眼,赫赫炎炎,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旅行。

阳光下的海岸线,像极交响乐的线谱,忽高忽低,彰显永无尾声的海韵。岸线的里边是浩瀚的太平洋,真正的深蓝世界,远非渤海、黄海可比,更是与范仲淹笔下“横无涯际”的洞庭湖不可同日而语。这里的洋面一直延伸到美洲大陆,正东方是夏威夷群岛——著名的旅游度假圣地。

自古以来,琼海的渔民就是从这里出发,去大洋深处“做海”,去南洋各国贸易,因而素有“华侨之乡”的称谓。建在潭门的南海博物馆,用打捞于西沙华光礁附近的沉船告诉人们,早在大宋时代,这条“海上丝绸之路”就很繁忙,出口的货物除了瓷器和丝绸,还有铁器、锡器和铜器。

带着历史的自信,坐在海边观天,视野极广,心胸亦阔,完全不似井蛙的感觉。琼海的天看起来并不特别高,少有北方大漠那种极致的湛蓝,却总有来自西太平洋的多情白云,袂衣飘飘,华盖如伞。当它随风飘到头顶,降下一阵太阳雨,你才知道哪一朵云是雨做的,哪一朵云是蓝天的陪衬。云和雨,有时截然不同,有时难辨难分。每当雨后初霁,空气更加澄净透明,吸一口便沁入心脾,顿感气爽神清。人来车往所造的尘埃微粒,似乎被海风带走了,汇集到云头,然后借着下雨的机会,抛洒在岛屿中部的五指山——黎母山一带,成为那里高高的隆起,也培育了山区茂密的雨林。

在雨林和大海之间,是十分迷人的田园风光。闲来约三五好友登上白石岭,满眼皆是胜景。平畴阡陌间,风摆稻菽千重浪;小丘逶迤处,日照胶林百鸟啼。槟榔挺拔,芒果累累,荔枝刚吐蕊,香蕉头低垂。行车林荫道,路边的紫荆花和三角梅竞相争艳,不时有红顶白墙的农舍,从高榕香桂的浓荫里露出笑脸。到了饭时,寻一处水塘边的农家庭院,立时便有蝶在身边舞,蜂在头顶飞。俄而几声“嘎嘎”处,是塘里不甘被忽视的鸭群。男主人憨脸笑笑的,寡语少言,直接勾下几棵椰子,开个孔当茶水。解了渴,止了乏,女主人才出来问一声“想吃点什么”。鱼是塘里现捞,鸭是塘边现捉,豆角、茄子、生菜等也是地里现采。一切都在视力可见的范围,要说新鲜,怕是已到极致。

趁着主人烹调的功夫,宾客可随便去塘边戏鸭。这鸭便是“嘉积鸭”,也称“番鸭”,形体扁平,红冠黄蹶,羽毛黑白相间,初看有些像野鸭。因为是华侨早年从国外引进的良种,最早在琼海的嘉积镇养殖繁衍,因而名之。后来养殖范围扩大,但琼海作为发源地终为正宗。“嘉积鸭”以其“脯大、皮薄、骨软、肉嫩、脂肪少,食之肥而不腻,营养价值高”著称,与“文昌鸡”、“东山羊”及“和乐蟹”并称海南“四大名吃”。但成为名吃之前的嘉积鸭,着实有点腼腆,见有生人打搅,便在几只大鹅的率领下,抖落抖落翅膀,纷纷上岸,然后跑回围栏躲了起来。

少了鸭群喧嚣的水塘,登时安静下来。躲在水下的鱼儿,纷纷游到水面,捕食那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生物。偶有青蛙入水的“扑通”声,回应几处虫鸣。水塘不甚大,约有两亩光景,三面靠林,一面邻田,一副收纳的风水。田林之间是一条绿草遮蔽的小渠,直直地通向百米之外的活水——那里是日夜流淌的万泉河,也是琼海人民的母亲河。

万泉河被誉为“中国的亚马逊河”,为海南岛三大河流之一,源出五指山和母瑞山,流域有一半在琼海境内,一路挟林秀,收花香,烟水悠悠,波光潋滟,仪态轻袅袅,倩影也徐徐,若动若静,不亢不卑,抚之滑若锦缎,饮之甜如甘霖。晨起清露挂草尖,岚漫椰林,水中倒影沉璧;暮昏鲸钟鸣禅寺,鱼歌牧谣,河面残阳洒金。若非身临其境,哪能感受一派和谐的生态,透着不事雕琢的娟美!有人说,琼海之美,在万泉一河,也有人说,亚洲论坛永久落户万泉河的入海口博鳌,就是看中了这里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

其实,我心中的万泉河,最先是从歌唱家的歌喉里流出的。歌名《万泉河水清又纯》,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一首配歌。歌词朗朗上口,旋律婉转优美,舞台上一群绑腿短裤的女战士,曾给我少年的混沌开了一次脑洞。后来在边塞的军营里,听军旅歌手唱《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更是对祖国的南海宝岛满怀憧憬。

据说万泉河原叫多河,改名于元朝中期。是时,武宗皇帝的次子图帖睦尔素有才名,其汉字书法“落笔过人,得唐太宗晋祠碑风”。但他没能子承父位,被上位的叔叔爱育黎拔力八达发配到海南岛谪居。图帖睦尔在多河之畔生活了三年,不但没被热岛闷死,还得到周围绅士和农夫的厚待,且娶了一位叫青梅的姑娘为妻。后来图帖睦尔被迎回大都成为文宗皇帝,他感念居民送别时祝其“一路万全”,便下诏将“多河”改名“万泉河”。至于“万全”如何演化为“万泉”,那是元文宗的心事,旁人不得而知。

万泉河不但滋养皇帝,也哺育红色革命。离琼海市区三十多公里的阳江镇,素有“海南红色第一镇”的美名。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这里曾经是海岛红军的中心根据地。著名的椰子寨战斗,涌现了一批英雄。中共琼崖第一届特委、县委,琼崖第一个苏维埃政权都在此诞生,琼崖第一部《土地法》在此颁布,被誉为“红色娘子军”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三团女子特务连也诞生在这里。如今近百年过去,琼海人仍对娘子军怀有深厚的感情。市中心塑有娘子军的雕像,公路边建有娘子军纪念园,旅行车上播放着《娘子军连歌》。2014年春天,最后一位娘子军战士卢业香百岁寿终时,从官方到民间,成百上千的人自发前往吊唁,为老英雄送行。他们送的是一段不朽的历史,送的是追求自由幸福的传承。

琼海人不但敬仰英雄,传承红色基因,也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老人。市政府所在的嘉积镇本不大,近十年得益于旅游和“候鸟经济”的发展,城区迅速向周边扩展,已非昔日景象。横的街,纵的路,楼宇林立,车川人流,越来越显出浓浓的现代化气息。位于南门、北门的两大市场,成日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进得里边,鸡鸭鱼鹅肉蛋菜琳琅满目,五彩斑斓的热带水果让人变成了小学生。在这里,能见到各种各样的脸孔,也能听到南腔北调的口音,买卖双方互称“老板”,几分调侃,几分认真。

这里的商贩颇得万泉河的脾性,普遍说话慢,做事缓,一副着火也不着急的样子。他们不喜叫卖,而且率性耿直。你可以不买他的货,但不能挑他的刺;他可以主动优惠,但容不得讨价还价。有一次买莲雾,我就问了一句“是黑金刚吗?”便被摊主老太太嫌弃,背过脸去。待要走时,她又气呼呼地切开一颗,硬塞给我品尝。我看她余怒未消,勉强咬了一口,却是淡甜略酸,齿颊留香,当下便买了几斤。原来这人没有好脸色,却不一定没有好货色。到了晚上,奇怪一个陌生人多次请求加我微信,才知手机付款时误将18输成118,老太太满市场找我不着,回家后让孙子从微信记录里找到我,急着退款。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挣的锱铢必较,不该挣的分文不取。在世风日下、许多人梦想一夜暴富的浮躁里,如此坚守底线,讲诚信、讲商德的小贩,颇有明朝子孙皆列尚书的杨瞻遗风。隔了一日,我欲将老太太退回来的一百元全部买成莲雾,却被拒绝了。她只卖五斤,让我吃完再买,水果要吃新鲜,没时间的话她可以送。我怔怔地望着这位个头矮小的老太太,发现她黝黑的脸上布满坦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略厚的嘴唇微微咧着,反复地说“听我的,没错!”我突然感到脸颊发烧,手足无措,内心那点可怜的自尊,被一个水果摊贩抽打得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有一年去文学大家沈从文的故乡旅游,被导游带到玉石店,关起门劝购。店主一听我们是西安来的,便装得很激动,编出一个他在西安某军医大学求学的故事,见了第二故乡人,赔本以谢,平时五万元的挂件只要三千元。眼见得旅伴跃跃欲试,纷纷掏钱包,我赶紧问了一句:“老板上过军大,可认识张华?”老板愣了一下,马上吹嘘张华是他的老师,至今还有电话联系。他的牛皮吹破了,点了自己的死穴。旅伴们面面相觑,如梦方醒。因为西安人都知道张华是个英雄,上军校时跳进粪坑救农民光荣牺牲,曾引起一场值与不值的大讨论。

由此可见,搞噱头蒙事,设套路骗人,哪怕机关算尽,难免百密一疏。尤其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纸糊的绣花鞋一旦见水,不是穿帮就是掉底。只有诚信,不需挖空心思,不需花言巧语,只需与生俱来的本真,便可赢得别人的信任。信任这个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不如“网红脸”有形,却可以成习上瘾,下意识地引导人的行为。一如后来我只买老太太的莲雾,甚至带朋友到她家果园采摘。

老太太家毗邻一个很大的农场,周围满是水果园。正是凤梨收获时节,地头上堆得小山一般。番石榴也挂满枝头,进入采摘期。硕大的菠萝蜜像一枚枚绿牛肚,突兀地垂在树枝下面。我们边参观,边拍照,各种水果都买了一些。正要离开,突然被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拦住了。我一脑门的莫名其妙:又不是边境,还要检查么?真是见鬼!等到他问水果的价格,更是云里雾里。末了他喊来一个年轻人,用当地话咕哝几句,我们也听不懂。一会儿,那年轻人又抱来几棵凤梨给我,这才明白那干部是查验我们有没有掏高价。场里定了规矩,不许欺负外地人。

我有些讶异:这是一群什么人?一种什么样的商业氛围?后来读到海南大学闫广林教授的《海南岛文化根性研究》和《海南农垦发展史》,对当地人的处世原则,算是有了一些了解。海南文化处在一个十分复杂的历史时空,既有高铁、高速公路和互联网金融,又有《诗经》、孔夫子、范蠡,还有母系文化、军坡节和冼夫人。我呼吸着未经工业文明彻底洗濯的空气,用不着为雾霾发慌,不担心沙尘暴降临。抛开了功名利禄的浮云,远离了眉高眼低的是非,打开窗户,迎的是大洋来风,睁开眼睛,看的是红花绿树。兴来临窗阅读,海风扑面,神交古今大贤;闲时清茶一杯,静卧露台,在《久久不见久久见》的乐曲中闭目养神。斯是桃源,陶然若醉,竟不解宋朝那个大文豪苏东坡,在与琼海一山之隔的儋耳,为何会郁郁寡欢,怨天不公?

人无过多欲望时,幸福感往往爆棚。在琼海,与我一样的“候鸟”,十多万人。这些人脱去“马甲”之后,就剩下本真。人不做假,就好相处,你不端,他也不装,玩乐尽兴,顺便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管以前是正部还是副部,如今都在万泉河边散步;不论原来是正处还是副处,都在“候鸟”合唱团共处;曾经的专家和教授,都在争取健康长寿。高邻张老先生,是巴中红军将帅碑林的创始人,在这里编了一本《百岁老红军的传奇生涯》;泳友熊先生,离休京官,米寿高龄又学弹钢琴;美院的老教授,还抽时间辅导学生……

有一次,我去动车站送人,忘了带钱包,而公交车刷机坏了。立时有一位热情的关大姐,帮我脱离窘境。次日登门致谢,除夕还参加了他们的春节联欢会。我发现整整一层公寓楼二十户,全住着天津某系统的老人,自称“天津村”。这些人在职时多是同事,感情深厚,退休后一起买房,抱团养老。他们平时一起聊天,一起游玩,说话如相声,把馄饨叫“云吞”,一家有事大家帮,亲友探望挨门串。到了节假日,唱京戏,演小品,歌之舞之,欢笑聚餐。我感到他们差不多将老家的软环境搬到了琼海,气候变了,乡愁还在身边,不禁思忖良久,感慨万千。后来,听说电视台给“天津村”做专题节目,称之为“养老模式的创新”,我亦深以为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恒而人流动,适者寿,乐者康。人在琼海,心属化外。

2021.1 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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