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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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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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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藏的三发臭弹

臭弹11.jpg 

“八一”之后的几天,我和几个兄弟在乡下清理老人的遗物。

二老都不在了,老家就不再是老家的意义。承载老一辈生活的那段历史,必然要面对时代的淘濯。睹物思景,怀旧念情。往事如烟,不以意移。翻到柜底的时候,发现了一张1958年1月1日的报纸,大家都很稀罕。报纸的纸张已然发黄,带有淡淡的霉味儿,而登载的文章却是有趣,其中有一篇报道了五个小学生,“四天时间消灭苍蝇两千六百多个,麻雀五只,老鼠六个,蚊子二百多个,从别的小孩身上捉虱子一千二百多个”[①],满满的“除四害”的时代痕迹。

然而,这张报纸是用来包东西的,里头包着三发步枪子弹。这让我们很是讶异。按照现行法律,老百姓不允许私藏枪支弹药的。做了一辈子顺民的老人,哪里来的胆子,何以敢冒如此之大不韪?

不过等我仔细一瞅,发现这三发子弹都是上过膛、撞针击过底火,没把弹头发射出去的臭弹,也叫哑弹,也就为刚才草木皆兵的神经过敏,感到滑稽可笑了。我让小弟找来钳子,拔掉弹头,将弹体里头的发射药倒在地上,划根火柴一点,先是一股刺眼的蓝焰,接着是一股刺鼻的硫化钾味儿。

小弟说:“发射药是好的,是底火失效了。”他也当过十几年兵,清楚形成臭弹的因素无非两个,或者火药失效,或者底火瞎了。

这也难怪,臭弹出厂的年月太久了。两发7.92mm弹,都是美国雷明顿公司(R.A.)生产的,一发的标识是1930年,一发的标识是1935年。还有一发6.52mm弹,锈蚀特别严重,壳体铜绿凸起,已经变形,用砂纸磨掉底部的锈蚀,能看清“6.5-17-12-M.A.”标识。究竟是民国17(1928)年12月国内兵工厂生产,还是昭和17年(1942)12月日本兵工厂生产,问了好几个专家也没问明白。

这些存世八九十年的子弹,是军火商倒贩的,还是通过美国的“租借法案”[②]运到中国的,或是缴获日本鬼子的,已经无从考据了。我要寻找的答案是:它们是如何到的我家,父母为何将它包得严严实实,压到柜底?

父亲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生人,自他往上,三代都没有当“粮子”(关中人对兵的称呼)的历史,不可能自己积累几发臭弹。他唯一一次和军事沾边,是解放战争年代经见了“扶眉战役”。母亲作为农村妇女,去个县城都能迷路,更无军事契机。

老家所在的庄子,是渭北原上一个很小的村落。自元末清初有人居住以来,从没经历过战火。即使“义和团”,即使“陕甘回乱”。因了村里有一个光棍上山入伙,土匪都不曾光顾。谁知到了1949年7月初,被国军五十五师少将师长曹维汉[③]看中。

五十五师的师部扎在村里,让部队在周边挖沟设防,架线通讯,折腾了好几天,还在我家祖坟等高处架设了机枪,试图阻滞解放军西进的步伐。但国民党是时大势已去,该师及其所在的三十八军军部,在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凌厉的攻势之下,根本招架不住。据我家对门老人说,住在他家的曹师长连煮熟的猪肉都没来得及吃,便匆匆西窜逃跑了。

当时,解放军忙于追击,没顾上仔细打扫战场。老百姓听说“不打了”,便纷纷钻出地窨子去捡“洋落”。有成袋扛洋面的,也有成箱搬子弹的,还有捡了牛皮公文包装大蒜、捡了通讯电线栓牛绑狗的。

父亲捡“洋落”应该在几天之后,他当天被解放军叫去带路了。人家挑他不是因为他思想有多进步,而是有人“出卖”了他,说他最熟悉路径。

从我们村西去十五里的岐山县罗局镇,是扶眉战役的一个控制性要点,国共双方在此殊死争夺。镇子单日逢集,父亲跟祖父靠卖馍(干粮)养活一家人,逢集必赶,风雨无阻,下刀子都得出摊。那个年代的自耕农十分闭塞,种自家地,吃自家饭,除了缴纳皇粮国税和就近赶集,与外界没有多少联系。走到十里以外,就算出远门长见识了,被称为“能行”的人。

关于父亲给解放军带路、做饭、抬伤员、掩埋死者并带回家一把工兵铲的事,我曾在《父亲留下的洋铲》[④]一文中作了记叙。如果是他从前线抬下来的某位伤员,为了给他个念想,特意将自己积攒的臭弹相送,那这三发臭弹就是解放军战士的情义了。至于解放军怎么会有美式装备,一点都不奇怪。解放战争打到1949年的时候,国共双方的装备基本是同款的,因为前者的武器来源主要是缴获后者的,国军有什么,解放军就有什么,后者还戏称蒋介石是“运输大队长”。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打仗时遇到臭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要是处在双方对射的状态,更是直接要了亲命。譬如朝战初期被俘的美军二十四师师长威廉·费舍·迪安,亲自数着火箭筒一连命中朝军一辆T34坦克20余发,竟然无一爆炸,导致大田大败[⑤]。同样是朝战,志愿军战士许家朋[⑥],迂回到敌堡下拉响导火索后,炸药包就是不爆炸。看着上面敌人的机关枪不停地突突,身后的战友不断有人倒下,他毅然选择扑上去堵抢眼……

不难猜想,这三发臭弹的背后,肯定也是浴血的战事,也许是抗日战场的英雄气概,也许是国内战争的你死我活。战场的危险随处都在,生死只是瞬间。能积攒三发臭弹而且不是一种型号的,不是九死一生的老兵,就是连队负责装备的军械员。

不过,事情也许有另外的版本。

父亲离开罗局镇时,解放军已将国军赶往(渭北)原下陇海铁路和渭河沿线裹围了,胜利在望。他带了一把解放军赠送的洋铲,一路兴高采烈回家。路过一大片洼地时,却吓得半死。


臭弹31.jpg

洼里麦子已经熟了,但还没有收割,黄灿灿一片。麦地里散落着很多尸体,横七竖八,一片萧煞之气。炎炎夏日里,难闻的恶臭逆风能传几里。好像是远近的苍蝇都来洼里开会,一起一群,一落一堆,在一片金黄的麦地遮出一坨一坨的乌黑。悲惨的是有一些伤员还未死,在地里哭爹喊娘,嚎天呛地,那声音特别瘆人。

父亲当时十七岁,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当下紧张得毛发尽竖,屏住呼吸,加快步伐小跑,想尽快离开这个不祥之地。谁知有一个人爬到了路边,冲他嚎了一声“爷爷”。

这一声“爷爷”,把他叫傻了。“爷爷”不是随便能叫,也不是随便能应的。被尊了“爷爷”,就得拿出个为长的架势,不能啥事不管。他惶惶然立住,回看那人浑身血痂,两条腿僵硬地拖着,在麦地拖出一条一人宽的通道,头发散乱,脸上只有两只白眼仁还在晃动。他清楚这里是未曾善后的战场,那人曾是解放军的敌人。但人都有怜悯之心,当那人喘了半天粗气,再次张开干裂的嘴唇吐出一个“水”字的时候,他还是顺手捡了一顶钢盔,往二里地外的一个村子去了。

关中地区深受周礼影响,民风淳朴,人善好施。父亲顺利讨到一钢盔井水回来,但那人没等到他,死了。尸体旁又多了两个伤员,一个缺只胳膊,一个缺条腿。两人都是满脸血痂,任苍蝇乱爬,也无力驱赶,显然已经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他让他们喝水,他们都摆了摆脑袋,先后闭上了眼睛。之后费了很大劲,说了一些话,虽不是本地口音,但他明白是祈求,祈求“大好人”在他们死后给予掩埋。

乡下人都是从戏文里知道天下争霸、江山更迭的道理,理解当兵吃粮、吃谁的粮替谁打仗的规矩,也清楚打仗肯定要死人。但当这么多尸体横在眼前,尤其还有将死之人的哀求,父亲就受不了了,心窝一阵阵抽搐,眼眶一阵阵发酸。将心比心。他不知这些比自己大几岁的外乡人,家里还有没有父母,有没有兄弟姐妹。要是有的话,当他们的父母兄妹看到儿子、兄弟满身污秽、暴尸野外,该有多心酸多悲痛……

但是,父亲没能满足他们的愿望。大热天走了八九里地,他早已饥肠辘辘,没有那个力气了。再说他讨水的时候已经听说保甲正安排“善待死者”,他不好私下处理。至于他与那俩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交流,他碍于种种顾忌,讳莫如深,从不提及。后来云开雾散,台海两岸来往解禁,有从台湾回来的老兵故地重游,对那段历史能畅所欲言了,老人家却因病失语,无法述说了。于是,这三发臭弹是否出自国军,也就成了不解之谜。

其实,不管是国军的,还是解放军留下的,这三发臭弹都是七十多年前“扶眉战役”的遗物,是那场血雨腥风的历史见证,是一段人与人的交往。父母能珍藏,肯定很珍贵。“扶眉战役”是一场大仗,解放军一野几乎打掉了胡宗南[⑦]的看家老本,取得了解放关中的辉煌战果。但双方死伤近两万人,代价也非常惨重。

在那场战役的亲历者绝大部分都已作古的今天,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却又接触过数十位战争亲历者的老闲,我掂着这些臭弹,一时揣摩良多,浮想联翩。依稀仿佛,似乎闻见了弥漫战场的硝烟,又似乎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枪响炮轰。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战争的惨烈,远非影视作品演绎得那么浪漫;瞬间的生死诀别,留给人的心理创伤,非亲历者能够理解。

老闲自语:曾是一个老兵,骨子里不怕战争,但和平来之不易,需要倍加珍惜。中华民族的崛起,需要和平的环境,没有经历战争的人,不要轻言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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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 《别看娃娃年令(龄)小》,《扶风县报》1958年1月1日。

[②]美国1941年3月立法,从武器、弹药、飞机、汽车等运输工具方面向同盟国提供501亿美元帮助,到1945年“二战”结束,英国获得全部租借物资314亿元,苏联获得113亿元,法国获得32亿,中国获得16亿,其他国家获得26亿。

[③]曹维汉,广东梅县人,在扶眉战役中负伤,1950年经香港去台湾,1969年病逝。

[④]见《西安日报》2020年7月24日《西岳》副刊。

[⑤]大田战役是朝战初期人民军打得最漂亮的一次战役,不但活捉了美王牌24师师长迪安,还毙伤敌7300多人,缴获大量武器。

[⑥]许家朋,安徽绩溪人。战后被追认为中共党员,追记特等功,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朝鲜方面也授予许家朋“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英雄”、一级国旗勋章、金星奖章。为纪念许家朋,安徽省绩溪县人民政府将其家乡坎头乡更名为家朋乡,所在村改为家朋村,中学也改为家朋中学。

[⑦] 胡宗南,浙江镇海人,黄埔一期学员,抗战胜利后获上将军衔,“扶眉战役”时任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兼第12编练司令部司令,战败后逃到汉中。1950年经海南去台湾,1962年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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