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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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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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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麦

燕麦原为田间杂草。

燕麦籽粒中蛋白质含量12-18%,脂肪4-6%,淀粉21-55%。燕麦籽实中还含有维生素B1、维生素B2和少量的维生素E、钙、磷、铁、核黄素以及禾谷类作物中独有的皂甙。燕麦片、燕麦粥是欧美各国人民的主要早餐食品,燕麦粉也是制作高级饼干、糕点、儿童食品的原料。还可制作肥皂、化妆品。涂有燕麦粉的纸张具有防腐作用,适用于包装乳制品。从绿色的燕麦干草中可提取叶绿素、胡萝卜素。

八圈出生那天,十一亩地飞来八只蝴蝶。

金黄的麦田,被金黄的风压弯。华贵的朝阳,一道金一道银,斜织垂天绸缎。鸟和露珠,都躲进光与树缝里,这点鸣、那串亮,不小心透出来,宛如隔着流苏的女子呻吟,与明眸。疯女人拨开麦子望了望,风淹没的小路,举着淡白的浅黄的野菊花。疯女人忍不住叫出声。一株燕麦,在她身边晃了晃。

八只蝴蝶飞来。

八只蝴蝶,在她身上飞。

她咬缕汗湿头发,摆动脖子。手指深抓进泥土。突然,一个婴儿尖锐的哭声升起来。八只蝴蝶,升高了,这是麦田。西寨的十一亩麦田。

后来,瞎七婆说,她听到孩子哭,才去麦田的。

瞎七婆说,那天风好大呵。八圈偎蜷瞎七婆腿边,三只白鸽飞落瓦脊,瞎七婆说:“我是听到孩子哭,才去麦田的。”

疯女人在牛槽边,披头散发。新月爬上椿树,幽蓝的光,劈下来。树下拴两头牛,一头大的,一只小的,小牛拱拱大牛的奶,大牛甩甩尾巴哞一声。土墙根的蛐蛐,一递一声叫起来,小牛转过脸。

“奶奶,奶奶,小牛犊看你呢。”

瞎七婆扬扬脖子,往牛栏那边张了张,接着说:

“他舅,孩子是我从风地里包回来的,养这么大,我心疼。”

他舅,是八圈舅。八圈舅,蹲得远远的,直蹲栅栏口了,一根接一根在抽烟。他舅不吭声。八圈老说话。

瞎七婆打八圈一下,说:“改明儿跟你舅去阁街,可要听话!”

八圈不言语,一双大眼从瞎七婆臂弯探出来,汪汪睁着,一个劲儿打量牛。小牛噙着大牛的奶,八圈噙住手指头,八圈八岁了,没吃过一天奶,八圈是他奶奶一匙一匙喂大的。疯女人盘腿坐马扎。马扎是白玉米秸编的,一圈一圈像白云堆。疯女人坐白云堆。疯女人坐白云堆扯黑头发,一撮一撮,往下扯往外扯,四处扯。扯疼了,她就叫。疯女人是八圈娘。疯女人早疯了。疯女人还没嫁进木犊家就疯了。木犊是八圈父亲。八圈没见过。木犊娶媳妇第八天,下河捞沙,淹死了。那天,疯女人咧嘴笑。疯女人又咧嘴笑了。瞎七婆说:

“改明儿跟你舅去阁街了,可要听话!”

“奶奶,奶奶,小牛犊看你呢。”

八圈说。瞎七婆搂紧八圈,下巴抵抵八圈头。瞎七婆一双瞎眼翻了翻,翻出两窝白。八圈舅站起来,“大姆,放心吧。孩子也是我麦家血,他妗子不会亏待他。”

八圈要跟他舅去阁街上学。

那年,八圈八岁。

阁街离西寨十八里。

一大早,八圈跟他舅上路了。太阳还没出来,天色黛青。七只野鹁鸪,麦田上空飞。麦田露水很重,压得麦子低下头。八圈跟他舅走,瞎七婆拄着棍子后边跟,跟着跟着拉远了,八圈一勾头跑回来,“奶奶,奶奶,我不去。”瞎七婆抚着八圈头,一双白眼望天空,“孩子听话,去上学,争口气。”八圈眼角搁着泪。疯女人木桥上撕头发。疯女人咧嘴笑。太阳就出来了,麦田飘起一层白烟。白烟飘得很怪异,一会儿狼群,一会儿马队,从八圈和八圈舅中间乱哄哄跑过去。野鹁鸪吓跑了。天空只有硕大的太阳闹。马队和狼群逃掉了。逃哪儿去了?八圈四面看看,无边的麦田,只看见他舅背着手,在前面走。无边的麦田倾成绿的斜坡,八圈和八圈舅爬过斜坡,落下去,不见了。

八圈妗子看见他们时,太阳已偏西。

八圈的妗子站在河边弯脖柳下,大老远,就看见了他们。八只鸽子围着夕阳转。十八只鸡子围着八圈妗子转。一条黑狗,懒洋洋过来了。狗叫“黑子”。“黑子”一屁股蹲她跟前,两只前蹄竖起来,不停哈出大舌头。对岸大田上,农人荷着锄头往家走;白山羊一滩一滩散落在草地间;两只大黑马,领着一只小黑马沿着河边奔跑。河内流金溢彩。突然,黑子撒腿往前跑了。这时,八圈妗子看见八圈舅露出白茅草。黑子昂头望望,勾身跑回来,“汪汪”对着主人叫几声。八圈舅身子渐高。白茅草渐低。八圈妗子看见八圈露出了白茅草。八圈妗子一指手。黑子在白茅草上跳跃。太阳如大车轮身边滚。黑子跃起来。黑子双蹄子勾着,定在空中了,好一会儿。几只飞鸟,惊飞,又在远处没落了。

“黑子。”八圈舅回头对八圈说。

“八圈。”八圈舅拍拍黑子的头。

黑子围八圈转。夕阳落下八只鸽子。八只鸽子围火烧云转。东边大杨树边,露出一撇新月的秀目。八圈惊颤颤立在茅草间。茅草很高,几乎要将他淹没。茅草晃动他的脸。他的脸晃动着月光。黑子嗅嗅八圈脚,撒腿跑了。黑子跑到八圈妗子身边,叫几声,又回来围着八圈转,尾巴摇得欢。

八圈舅说:“这狗通人性,知道你是麦家人。”

八圈蹲下身,八圈在茅草中伸手摸摸狗。狗不动了,任他摸。八圈舅哈哈笑。天,褐下来。八圈妗子,屁股一拧,扇身子回家了。

鸡子,在她身后,跟着叫着,长长一大行。

三,

八圈舅家在阁街二坡沿儿。二坡,是阁街下南河须经三道坡中的第二道坡;坡沿儿,就是坡边。八圈舅家在二坡沿儿。三间预制板平房,红砖围墙。围墙外一口大猪圈,养着三头猪,一头白的,两头黑的。八圈舅是劁猪的。每每初春夏末两季,八圈舅骑辆“永久”牌加重车,车把上插枝竹篾,系一撮白猪毛,走街穿巷,去劁猪。乡人都喊他“劁先儿”。他劁猪劁得多,挣了钱,家里底子日见厚。虽然父亲娘死得早,有个姐姐还疯了,但给他说媒的人却不少。谁知,媳妇娶进门五六年了,还不见肚子大。街上人说,“劁先儿媳妇不会生,是劁猪劁多,遭罪了。”

八圈舅承认:经他割掉的猪x,多得能拉两大架子车。

劁先儿媳妇腰子不见货,劁先儿说,咱家这手艺可不能失传。

劁先儿媳妇不言语。

劁先儿说,不中了,叫咱姐家的孩儿八圈过继来。

劁先儿媳妇翻翻眼,还是不言语。

劁先儿以为媳妇答应了,就在这天,把八圈从西寨姐姐家里接了来。

八圈妗子推开大铁门。

院子里黄牛哞一声。牛眼中一颗小月亮,分外明。三只猪,便在墙外哼哼叫。一群鸡子也陆陆续续进了院。八圈妗子搬条柳条椅坐当院。它们的叫声,搅得八圈妗子心里烦。八圈妗子双手一炸,哄鸡子。鸡子跑开,又拢来。八圈妗子恼了,脱了鞋,朝鸡子砸去。一只鸡子被砸了,歪歪身子躲一边,一双小圆眼睛吃惊地看着八圈妗子。八圈舅,黑子和八圈一跟一的进院来。

“回来了?”

“回来了。”

“接来了?”

“接来了。”

“到底接来了!”

八圈妗子猛一站起身,两眼直逼八圈望。八圈害怕了。八圈躲黑子后边。黑子冲八圈妗子叫几声,跑她跟前,咬咬她衣襟,八圈妗子抽腿跺了狗一下。黑子“嗷”的一声叫,跑到八圈身边了。八圈舅说,八圈叫妗子。八圈叫,妗子。八圈舅说,八圈你可要听话。八圈说,听话。八圈妗子笑了。八圈妗子手指八圈大笑说,这小兔子崽子两天没见,出息了。八圈妗子笑着说着走过去,一双尖指甲的大手,伸向他。八圈吓得往后退。退到门边了。一双大眼抬起来,怯怯望着她。八圈妗子说,孩子别怕,我是你妗子。八圈说,不怕。

八圈说完,双眼往下一垂,不敢看她。

四,

八圈妗子总嫌八圈懒。

八圈妗子爬起床,透过木窗往外看,“八圈,八圈——”八圈妗子扯喉咙喊。八圈睡在一间石棉瓦棚里。墙外就是猪圈。八圈睡梦里答应了。八圈妗子说:看看几点了,还不赶快起来给猪拌料给鸡和食给你舅打鸡蛋茶。

八圈是懒蛋,穿衣下床系鞋带,一双眼迷迷糊糊呢。窗外满天星。月亮还没沉。八圈揉着眼睛去了灶火屋。捅开煤火,添上锅,了了草草洗把脸。八圈搬个小凳子,坐在屋门前。红公鸡白母鸡卧满院里核桃树。树下是黑子。黑子醒了,蹑手蹑脚走过来,舔舔他的手,闻闻他的脚。八圈摸狗一下,“黑子黑子,去睡吧。”黑子不走,卧在他跟前,一双眼看他,他看着黑子,眼睛里都泊一枚熠熠月亮。“黑子黑子,你睡吧。大公鸡还没叫呢,大太阳还没出呢。”八圈说着,托起下巴打瞌睡。

八圈是懒蛋,锅滚得咕咕响,鸡子叫唤了,他才给他舅打碗鸡蛋茶给他妗子端上洗脸水。他妗子坐床邦上。他妗子在梳头。“妗子,洗脸吧。”八圈呼哧呼哧说,半盆洗脸水,放在她脚前。她瞟他一眼。

“八圈你去叫妗子的塑料底鞋拿来,在西屋里头。”

八圈过去,又过来了。

“八圈你去叫妗子的顶巾拿来,在架子车把上。”

八圈过去,又过来了。

“八圈你去叫洗脸水泼了吧。”

八圈端起盆子,出门外。八圈舅不依了,数落他媳妇:

“八圈是咱外甥,不是你使唤的长工。”

“他是你外甥,又不是我外甥。再说啦,不干活,白养活他啊。”

“要送他去学校。”

“要送你去送,一个傻子剥出的种,能好种儿?还上学哩,逞能吧!”

八圈舅鸡蛋茶碗一顿,砍她一巴掌。八圈妗子摸一把脸,头就直冲八圈怀里撞

“姓麦的,今儿不打死我,你就不是好种。”

八圈舅又挥起大巴掌,没有打,八圈愣愣在门边呢。八圈说:

“舅别打妗子啦。”

八圈舅就没再打。八圈妗子透过披发看八圈,两眼珠子直喷火。

好歹吃过清早饭,八圈舅推自行车要带八圈去阁街小学去。八圈舅说,八圈上学去。八圈不敢动,看他妗子一眼,他妗子眼一埋不理他。八圈不敢动。八圈舅说,外甥怕你,你就言一声。八圈妗子就言一声,去可去啦,又没说不叫他去。

八圈就随他舅去学校。

五,

阁街小学在阁街白阁下。

一个院落。三面塌坏的青砖围墙,一排红砖机瓦房。生了锈的的大铁门,总是一扇半开,一扇关掩着。门边一间红砖瓦房是传达室。里面住位山羊胡子老头是看大门的。小学不大,教师六七个,皆是菊地,柳铺和阁街人,与八圈舅都熟。八圈舅是方圆几里的名人呐,因为方圆几里就出八圈舅一个劁猪的。这不,八圈舅刚停下自行车,八圈还坐后座上没得下来,山羊胡子老头看见了,招呼他:“鳖娃儿,这是上哪儿去的?”

“叔,我送外甥来上学哩。”

“还是你这舅亲。”山羊胡子一边说,一边去给他拉门。

八圈舅推着八圈进了门。

迎面就看到了一年级的班主任王宾文。八圈舅扭身叫八圈下车,说:“见你王老师去。”八圈抬眼望了望,低下头。八圈头发自来卷,还略黄,猛一眼,像外国小孩子。王宾文笑吟吟走过来。八圈往后退退,直退到他舅屁股后。八圈舅说:“这孩儿怯生。”

“啥关系?”

“我外甥。”

“可这么大啦。”王宾文过去摸八圈的头,八圈头一别让过去了。

“孩儿老实。”

“停几天熟了就好了。”

八圈舅便将八圈交给了王宾文。八圈舅这时候才想起让烟。掏出一盒许昌老黄皮,死让。王宾文笑笑拒绝了。

“嫌赖?”

“哪会。不会吸。”

“烟有啥吸头儿?——还不是俩鼻窟窿里冒冒烟。”八圈舅说,又让。

王宾文还不接,说:“外了不是?你该忙忙去吧。这孩儿叫啥名?”

八圈舅说,王老师问你叫啥名儿哩。

“我叫八圈。”八圈嗡声嗡气说。——就这样,八圈成了阁街小学一名小学生了。那是九月,天风凉爽。

六,

八圈没父亲孩儿。

入学不久,阁街小学生全知道。八圈住他舅舅家,入学不久,阁街学校没人不知道。八圈十天八天上课迟到。八圈又迟到了。看,他斜挎书包,站教室门口喊报告。老师斜他一眼。同学生们都往他身上瞅,蓝布褂五个扣掉去仨儿,老粗布裤腿高吊着,一双破鞋前露脚趾头后露脚后根儿,跟打败的兵似的。

“咋又迟到了?”老师问他。

“河坡去割草。”

八圈没吭声,是堂下一调皮捣蛋货替八圈说出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八圈倨促地站在那儿,头低得要夹进裤档里。因为凡他迟到,清早了,必是“河坡去割草”;晌午饭了,必是“家里喂牛呢。”同学们都知道。老师让八圈到座位上去。八圈慌里慌张跑过去,中间有人绊他一腿,他一趔趄,扯他一下,他一朴楞,惹得大家狂笑不止。老师拿教鞭“啪啪啪”打黑板,同学们才安静下来了。八圈回到座位上,扒书包,往下一坐,“朴嗵”顿地上了。女生有掩着嘴笑的,有指头指着他笑的;男生一边笑一边擂桌子,还有男生干脆站起来伸脖子笑。八圈一屁股顿地上了,头碰桌子咚咚响。是片罗干的好事。片罗趁不备将小板凳给他挪跑了。

片罗坐八圈后边。

片罗是个孬货。

往看门老头的地锅台撒尿;女生后背画乌龟;上学路当中挖坑屙屎“埋地雷”,都是他干的好事。最不能容忍的是,给同学老师起外号。最近,他分别给王宾文老师起外号“嚼不烂”,给八圈起外号“黄毛儿”,悄悄在学生间传开了。老师一教鞭叫片罗站起来。八圈倒跟着战战惊惊站起来。老师说:

“没叫你站起来,你坐下。”

“我不坐。”八圈揉着头上起的血包,嘟嘟囔囔说。

“坐下!”老师一教鞭让他坐下了。他坐下来,怯怯扭回身对片罗说:

“是老师叫我坐下的。你可别打我。”

片罗常常打八圈。八圈怕片罗放学路上再打他。片罗狠他一眼,歪着头。一大晌,八圈都是战战惊惊渡过的。放学铃一响,八圈撒腿跑了。八圈边跑边回头,怕片罗追过来。同学们在后面,“噢噢”笑。日头,就在八圈头顶上,像随时都可能擂下来的拳头。

八圈呼呼哧哧跑,内心充满恐惧。

七,

原来,片罗家就是街上的。

街上孩儿本来在学校就霸道,片罗又是街上小孩头儿。八圈怕他。八圈起初不怕片罗,根本不怕他。甚至片罗还有些怕八圈。玩打仗了,片罗是司令,往河坡沙堆一站,给这个发枪给那个发棍。发枪的,就仨人,是军官;发棍的,一大群,都是兵士。片罗总给八圈发枪。因为八圈有力气。因为八圈跑得快。他要拉拢八圈。一天黄昏,片罗又喊八圈了。八圈正在河坡放羊。片罗喊八圈过去当军长、攻山头,八圈不过去。

八圈说,放羊哩。

放个逑哩!片罗说。

八圈没理他,兀自去放羊。

片罗恼了,冲他吼,鸡巴孩儿,过不过来?

八圈说,不过去!

片罗跳下沙堆,片罗挥舞柳木棍,片罗冲过去。一大群兵士,挤涌来,直噢噢。夕阳一片红。河水一片红。河岸是绿的,绿的中间有黑点,那是马;有白点,那是羊;有黄点,那是牛;有花点,那是野花或花牛。八圈是黄的,八圈头发有些黄。

“黄毛儿,想造反?”片罗逼视八圈。

一大群兵士,赤膊的,穿大裤衩的,流浓鼻涕的,烂嘴角的,一律停止了噢噢,围拢过来看。八圈没摆片罗。八圈双手抱膝,嘴里咬根草,坐草地上,没去摆片罗。片罗飞腿抽八圈,八圈窝身躲过去,双手支地,一个扫荡腿,将片罗括倒在地。兵士一片嘘吁声。片罗一个鱼挺起来,扎马步,双眼喷火。八圈看他一眼,坐下来。片罗又来个金鸡独立。兵士们一片拍手声。

“黄毛儿,有种你过来。”

八圈没理他。

“黄毛儿黄毛,我的鸭子毛,有种你过来。”

八圈站起身,拍拍屁股上草屑。草屑像尘土,在红的夕晖里,划出几道绿痕。

八圈正要过去,一展眼,看见他妗子端木盆下河来。八圈蔫了。八圈缩下身子蔫了。片罗趁机冲过去。连踢带擂,狂揍八圈。八圈抱头不迎战。片罗打得兴起。一个高起脚,正中八圈面部。八圈的脸瞬即肿了。八圈的眼瞬即成了熊猫眼。八圈没反抗。八圈知道他妗子快要下到河坡了。八圈怕他妗子数落他跟街上孩儿们打架。八圈怕他妗子数落不让他吃晚饭。八圈没反抗。兵士们一片雀跃。八圈倒草地上,夕阳躺苇棵里,一片水鸟,掠起河面。

八圈妗子还是数落了八圈。

当晚,八圈妗子还是没让八圈喝汤。凡八圈做错事,他妗子总不叫八圈吃饭。他妗子说了,不叫他吃饭,看他还长不长记性!其实,八圈那一整天没得吃饭。——清早给妗子端洗脸水晚了,罚,没吃早饭;晌午给猪拌食晚了,罚,没吃午饭。本打算傍晚能混上汤喝,一放学,八圈就牵羊娃来放羊。八圈本打算好好放羊,让妗子高兴了,给他汤喝。片罗喊他当军长,不敢干,谁知却跟片罗干起了架。八圈受了伤,又挨饿。八圈哭了。夜深人静。

八圈看着墙头月亮哭。

八圈哭了,不出声,泪水不停流。

八,

从此,八圈害怕与别人打架。

八圈越害怕与人打架,人越欺负他。人越欺负他,他越害怕。——八圈成了阁街小学出名胆小鬼。片罗更猖狂。那些学生看片罗猖狂霸道,跟随片罗得更紧。八圈孤立了。八圈害怕片罗了。八圈是从心里害怕片罗的。八圈内心充满恐惧。校里家内都有人吵他,有人笑话他,有人作弄他,八圈内心充满恐惧。八圈一边呼呼哧哧跑,一边勾回头看。八圈一下子撞进一个人怀里。八圈惊恐抬起眼:

“舅舅——”八圈扑进他舅怀中哇声哭了。

八圈舅从柳铺回来。八圈舅必须从柳铺回来,因为要接八圈回西寨。八圈舅去学校接八圈,大老远看见八圈慌里慌张跑。八圈舅看见八圈眼圈一红。还没来及喊,八圈一头撞进他怀里哇声哭了。八圈舅接八圈回西寨。八圈舅问:

“八圈,咋啦?”

“片罗要打我。”

“鳖娃,我找他去!”

“舅,别去啦别去啦。”八圈拽起他舅舅的衣襟。他舅舅抚起他的头。天高高,云淡淡。八圈紧拽他舅舅的衣襟说:

“舅舅,我要回西寨。”

八圈舅心格登一下,一只大雁,呀呀叫,飞过头顶,飞远去。

八圈舅领八圈回家。

大老远,八圈看见他妗子在大门口,心里一哆嗦。八圈看见他妗子站门口,板着青脸。八圈害怕。八圈妗子说,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

说了没?

没有说!

早晚都要给他说,你不说我说吧。

吃完饭。

八圈舅说着,怀里掏出一棵烟,点上吸了。

八圈妗子拧八圈一眼,不吭声。八圈一哆嗦——

又做错啥事了?八圈一哆嗦,心里没底。

九,

吃罢晌午饭,八圈舅对八圈说,回西寨。

八圈很高兴。八圈想,我可回家了、可不去学校了、可要见奶奶了。妗子瞟他一眼,冷冷地对他舅说,还瞒他?八圈舅舅没说话,叼着烟别过头,说,八圈回西寨。

八圈就坐上自行车,跟他舅舅去回西寨。

太阳真是好,银碗似的,搁在那儿,几片白云过去,又几片黑云过去,天就飘起雨。雨丝起初很细,一缕缕金线一样,直垂下来。太阳还在。太阳的光,从黑云四周溢漫出,赤红的黄金的,好像火焰,间或黑云破了,露出的太阳如玉壶倒出一束银光来。雨丝就断了,变成雨点,噼噼啪啪,砸。田里是玉米,刚齐膝深,绿嫩嫩的,如一群蹲下解手的小姑娘。雨下来了,纷纷乱摇双手遮避。黑云照下的路,油汪汪的;而前方的路却是白,空气也是白的清的,阳光照旧很好。过去了,后边的雨还稀稀拉拉下。

八圈舅说,八圈你奶待你亲么。

亲,八圈说,可亲啦。

八圈舅不言语,好半天,又说,八圈你能离开你奶么。

不能的,八圈说,我可离不开奶奶的。

八圈舅又不言语,好半天。八圈舅勾回一只手摸八圈的头。八圈挎坐车后边,两条腿叉得大开,像只蛤蟆伏在他舅舅背上。八圈黄头发。他舅花头发。田间都是玉米,一望无际绿。

西寨在秋风中。

落日刚好掉在大河的苇子间,宛若一个鸟窝,金绒绒的光,仿佛雏鸟羽毛。大雁飞过了,惹得窝里小鸟扬起头,金的红的光线,跟着雁子扯老远,如一声声细微的嘶唤。河水一道金。玉米田一片绿。秋风一条黄。而西寨的寨墙是浅褐的,从寨子里流出的土路是白的。硬的。八圈和八圈舅如粘在一起的一个黑点,过来了。过来了,黑点是两个,清晰了,一个小黑点一个大黑点。大黑点上有花白的发,小黑点上有黄莹莹的发。

秋风,大水一样冲去。

八圈舅下了车。

八圈跳下车,一跳一跳,跟飞起来一样,往家跑。八圈要见奶奶了。八圈舅舅看着八圈跑开的身影,眼睛泛出点白光。沿街的人,一一往前去,看着他俩。人都是黑颜色的。路是白的。风是黄的。落叶,满天地打滚。

十,

八圈奶奶死了。

瞎七婆死了。瞎七婆死于某个黄昏。这个黄昏前八天出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前瞎七婆身体一直硬朗着呢。这件事发生后,瞎七婆躺床上一天比一天萎顿,一天比一天憔悴,到了八天头上这天黄昏,瞎七婆伸腿去了。去时,疯女人坐灶火屋的小平房顶扯头发。月亮披头散发。椿树下两头牛,静静卧着,眼睛里充满泪水。瞎七婆临去时“哼”了一声,疯女人披散头发进屋里,看了瞎七婆一眼,瞎七婆脖子一扬,身子硬了,腿慢慢伸直。“伸直了,伸直了”疯女人咧嘴笑。瞎七婆腿伸直了。瞎七婆这八天来,腿一直蜷着。瞎七婆腿一直蜷着,躺床上八天,这天黄昏,瞎七婆腿伸直了,腿能伸直了,却是再也不哼一声。疯女人拍着手叫起来,跳起来。疯女人跑到当院里,喊:“伸直了,伸直了”。风里漂泊一缕瘦瘦的菊花香。疯女人跑上小平房顶,大声叫:“伸直了,伸直了”。喊声惹来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光头的,有茶壶盖的,有留小平头的,挤满了一院子。疯女人坐小平房顶,不吭声。疯女人坐小平房顶扯头发,没人注意她。

“死了?”

“死了。”

老的叹息,女的抹泪。

光头说:“七婆婆这是死在赖孩手里!”

“对,是死在赖孩手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异口同声。

“这事儿不能没说法儿!”茶壶盖说。

“找他王八羔子去!”

“对,找他王八羔子去!”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异口同声。

留小平头的就领着几人出门了。月亮黄橙橙的,像面铜锣。“咣呛呛”月光响起来,喧闹整个西寨。

赖孩是村治条主任,家住柳铺。

柳铺与西寨同属一个行政村。

赖孩从小就赖得不行,那是在村里出名的。打姑娘俏皮,拽新媳妇手,半夜敲寡妇门,这些偷鸡子摸狗的赖事儿没有他不干过的。家里人没法儿,就托门走关系送他到部队,让部队好好管理一下他。可好,几年下来,他复了员,秉性没变多少,倒是混了党票。是党员了,村里也需要他这赖劲的人,就七弄八弄成了村治条主任,是村支书的狗腿子。逢缴粮催款,冲路扒房,计划生育的难事,一准儿他带上人马冲锋陷阵。乡村两级干部欣赏他,说赖孩干工作有魄力;老百姓恨死他,说赖孩这鳖娃没点人性。就拿这次夏粮征收来说,瞎七婆缴粮稍晚了,他就带一哨人马冲进瞎七婆家,手一挥,硬令手下拿条口袋,去麦缸灌麦子。正是黄昏。瞎七婆摸着双手阻止他,他就大手一挥,将瞎七婆挥倒在地。疯女人依着大门笑。门外围拢许多人。瞎七婆倒地了。有人怒目有人叱斥:

“赖孩,啥事儿别做绝了!”

“赖孩,天要报应你!”

赖孩脖子一梗,谁种地谁缴粮,自古就这理儿,不服?可以告我去!说罢,打了响指,与手下人跳上拖拉机,“顿,顿,顿”扬长而去。

当留小平头的领着众人赶到柳铺时,赖孩早听信儿跑掉了。赖孩媳妇吓得身如筛糠。

“赖孩呢?”

“喝了汤不知往哪去了。”众人旮旯缝道都找遍也没找到赖孩。

“人命关天看他能跑哪去!”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同时,西寨有人提议去阁街,要瞎七婆的孙子八圈和八圈舅回来商量后事。

十一,

八圈一进门。

八圈透过飘飘落叶与夕晖,透过白烟、牛与椿树,看见许多人。胖的,瘦的,有的夹着烟卷,有的来回走动,一律神情紧张严肃。

“她孙子回来了。”有人说,“孩儿他舅也来了。”

屋门前许多人裂开一条缝。人缝里飘荡着纸烟,刚燃过的鞭炮味与红的夕阳。八圈透过人缝望过去。堂屋正中摆放一张板床。板床上有稻草。稻草上躺着一个人。盖着被子。八圈的心一悸灵,打了个冷战。

“床上躺的是谁?”

八圈抬眼看看两边站着的人。一个胖警察过来了,大脸,大眼,大嘴巴噙着一根烟。烟卷被他的口水浸湿了大半,胖警察一裂嘴,露出两颗镶金大牙。

“你叫八圈?”声音低沉。

八圈望他一眼,吓得后退了几步,脚就踩着了一直站那儿神情木然的赖孩的脚。“赖孩叔,我奶呢?”

赖孩没言语。这时,一个留背头的人过来。就有人喊:“八圈舅呢,八圈舅呢,李乡长要见你。”八圈舅挤过来。“这位是李乡长”,有人指着留背头的人说,“政府要与七婆家属商量商量后事。”

胖警察掉膀子,斜剌过来。一双大眼直扫八圈舅的脸。八圈舅说,“人死了,好歹得有个说法。”

人群中起了骚动。夕阳和白烟扬起来,飘得满院子都是。八圈木木地往屋里去。“床上躺的会是谁呢?”

八圈木木地往屋里去。八圈看见了床头上那一篷花白的乱发。那是奶奶的。那是奶奶的头发。

“奶——!”八圈哇一声哭了。八圈扑进屋里,看见他奶奶脸上盖着一张烧纸。纸灰飞起来。

疯女人在小平房顶跳。头发飞舞。笑声惨淡。

落日沉下去。秋风也住了。一根青白的月牙,从褐色寨墙豁儿尖锐挑出。八圈舅与乡政府达成了协议:一乡政府允许瞎七婆土葬;二乡里支付五千元补助。协议达成后,留背头的李乡长带人坐上桑塔纳走了。忽然,天空爆出一道闪电。闪电过后,远远的河谷里碾过几声闷雷。

赖孩也趁乡长的车走了。他们进城去“八仙楼酒店”。事后,听知情人士说,他们在酒店折腾到很晚才散摊儿。

瞎七婆当晚就在胖警察的督促下埋葬了。

八圈醒来。“黑子”舔他的手背。“黑子”不知何时从阁街跑来了。八圈在瞎七婆的坟堆上醒来,早晨的太阳,染红了飘荡的雾气。一只布谷鸟,在一株老桐树上“叮当叮当”地啄着。这是片河谷地。河水,散着白烟远去。很远的地方,间或传出一串幽静的低响。

十二,

八圈舅领八圈和疯女人离开西寨。

天已近午。太阳像另位穿孝疯女人,流淌白色眼泪。温柔的玉米田宛若躺下的女体,起伏有致,而弯曲银亮的小路则如一根细链,闪显又销隐,风中八只蝴蝶,若肠断,若醉痴,上下翩飞。黑子前边跑,跑远了,又勾回来,亲亲八圈脚面,拱拱八圈屁股。八圈舅推着车子走,嘴中噙支烟。八圈跟在车后,抹眼泪。疯女人远远随了,手舞足蹈,头发篷乱似堆蘑菇云。

八圈舅领着八圈和疯女人离开西寨。

远路头突然露出一辆车。

接着隐约送来《百鸟朝凤》的唢呐声。第一辆车显露出来了,车前头披一带红绸子,日光一照,鲜艳夺目。八圈舅他们往路边隐了隐。第一辆车后面还跟着,一二三,共有三辆小轿车,还有辆大卡车,装满嫁妆。其中第二辆车顶上一朵大红花,硕大灿烂,是娶亲的队伍。此时,唢呐声盛大。“嘭,啪”二起脚放起来。八圈舅他们退到玉米田里。车队过来。忽然,第一辆车窗玻璃迅速摇下,一张肥头大耳的脸探出来,竟是镶金牙的胖警察!只见他大嘴一撕,冲他们直挥手:

“往一边让——”另一个“让”字还没出口,见清是八圈舅他们,就忙摇上窗玻璃,去了。

八圈舅他们已退到玉米棵后边了。第二辆车紧跟而来,透过车窗子,八圈看见车里坐的是背头李乡长。他的背头更亮了,能照见玉米影儿,胸前别枝小红花,面含微笑。八圈与玉米站一起,是另一株矮瘦的玉米。李乡长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的,车便开过去。大卡车上站着几个人,有的嬉闹,有的扶嫁妆,有的放鞭炮。赖孩也在其中。赖孩看见八圈。八圈也看见赖孩了。赖孩冲八圈挤一下眉眼,燃起一枝“二起脚”——“嘭,啪”。

红炮屑与蓝硝烟,飘飘洒洒。李乡长的娶亲队伍,扬长而去。

八圈和玉米站在一起,是另一株矮瘦的玉米。

玉米和八圈的身子,微微颤动。疯女人冲着娶亲队伍,一跃多高,一跃多高,跳。疯女人头发,像愤怒的黑鹰。

黄昏时,八圈舅领八圈和疯女人回到阁街。

迎面撞见一钩清月和王宾文老师。王宾文仓仓皇皇,从八圈舅家院里奔出来。一片鹅鸭乱叫。猪圈里的猪直哼哼。王宾文老师看见八圈舅,脸一红,掩饰了慌里慌张说:

“来问问八圈这几天没上学咋回事儿。”

“哦,他奶奶过世了。”

“这孩子真可怜。”王宾文老师过去摸八圈的头。八圈头一别,从他手下滑走了。八圈勾回头看王宾文老师,一双小眼盯得大大的。王宾文老师笑了,说:

“明儿可要去上学。”

“不去!不上了!”八圈说。

王宾文老师吓了一跳,对八圈舅,又像自言语:“这孩子咋突然变厉害了?”一边说,一边走了。月亮照下来,大地黄茸茸。

八圈舅和八圈勾回头看王宾文。

八圈妗子笑吟吟走出来——

“哟,这不是大妹子,快进家呀。”说着,去牵疯女人的手。疯女人,手一缩。吓得八圈妗子一愣怔。

十三,

八圈到底是不上学了。

八圈跟着他舅舅学劁猪。八圈说,他愿意。八圈愿意跟他舅舅走街穿巷,做猪的活。八圈不愿意呆在家里看妗子脸色呆在学校受同学挖苦,八圈不愿意与这些人打交道。八圈说,日他娘,等老子长大了有你们好果子吃。八圈仇恨这些人。八圈跟他舅舅学劁猪。八圈不愿意见到这些人。八圈愿意见猪。猪不愿意见他。猪一见他进圈里,就嗷嗷叫。猪有白的黑的花的,有公有母。八圈心里想,再叫唤也要将你劁了。

八圈起初不敢去劁猪。八圈起初甚至不敢去撵猪抓猪。八圈害怕。猪一叫唤,八圈就心怯,起初八圈总蹲一边,八圈舅舅不愿意,冲他吼,八圈过来!八圈试试摸摸不敢过去。一只黑猪在八圈舅舅脚下撕心裂肺叫。八圈不敢过去。八圈舅冲他喊,过来,不动手啥时能学会。八圈舅就将一柄刀子给八圈。八圈接了。那是一年秋晚。秋风四起。暮色苍茫。八圈接了刀。八圈舅舅一只大手紧挤猪的蛋。猪的蛋鼓起两大泡。八圈舅将烟卷,“朴”吐了,对八圈说,对准,下刀下刀。八圈的刀掉了。猪狂狂叫,跟杀它似的。八圈手中刀掉了。刀掉下去的时候,风小了,一柄弯月升起来。天上一把刀,地上一把刀。八圈舅恨他一声,八圈,拾刀,对准,下手。八圈弯腰拾起刀,一刀割下去。猪的蛋活活割掉了。两个青红的蛋,微微动动,就被一只窜来的狗叼走。猪大叫。八圈看着猪。猪看八圈一眼。猪看了八圈一眼,眼神很熟悉。是片罗的。妈的,就是片罗的。片罗看八圈一眼。片罗的蛋被八圈割掉。

八圈笑了。

以后,八圈劁猪总想着这些可恨的人。

比如片罗。比如赖孩。比如胖警察。他们都是些可恨的人。八圈敢劁猪了。八圈劁猪胆子越来越大,劲头越来越旺,手段越来越熟。以致于,八圈看见一头猪就想劁它。八圈割掉的猪X多了去。八圈自己的X却是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澎大。八圈有时黑了睡觉,手摸着自己的X。X就旺大。八圈就想起猪的X。八圈起床点起菜油灯照下身,X像一颗大核桃。八圈护起自己的X睡下。八圈长大了。

八圈不怕任何人。甚至他妗子。年年初春夏末,八圈总跟他舅舅走街穿巷,去劁猪。他妗子笑笑的。他妗子总笑笑的给他们烙许多油馍煮许多鸡蛋拿手巾兜了,让他们带着路上吃。八圈舅很高兴。疯女人也被照料得常常洗脸洗脚的。八圈舅很高兴。八圈却高兴不起来。

八圈不高兴是因片罗一句话。

一年前春天,片罗对八圈说了一句话。从此,八圈总冷冷地审视着他妗子。

八圈毕竟大了。

十四,

一年前的春天,柳絮飘飘。

白色柳絮似白色的鸟群飞起飞落,八圈骑自行车从鸟群深处回来。八圈骑车子,划过石板街,像冲过微蓝海面,白色柳絮便似白的浪花,两边散开,又在他身后合拢了,一股股跟绕车子飞。

“八圈”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

八圈握紧车把,“吱啦”站住。柳絮里一个酱褐的人。头发衣服沾满的柳絮,如成群抖翅的蝴蝶。

“片罗,站这儿弄啥?”

片罗说:“等你哩,有件事要给你说。”

原来,在阁街,片罗已成为八圈的“铁杆儿”。要说清片罗服服帖帖成为八圈的好朋友,还得从去年冬天说起。

街口。寒风凛冽。

落日像个烂柿子挂在远方的一根电线上。八只野麻雀,盘盘乱撞。“片罗,站住!”八圈骑车从柳铺打醋回来,刚好碰见放学回家的片罗。片罗在前边走着,忽听见一声“炸雷”,一激灵,扭回脖子,正看见八圈像个凶神恕视他。

片罗一哆嗦,腿有些发软。

近几年,八圈变化太大。八圈由瘦玉米变成了一尊黑塔,虽然头发依然黄莹莹的,可那黄发则如塔尖上的野草,迎风劲立。

“啥事儿?”片罗声音有些颤。

“靠你娘,还给老子装迷!”八圈车子一扎,醋瓶往地上一放,握起拳头过去了。这时,路上聚涌来七八个放学孩儿。

“我,我又没惹你。”片罗说。

八圈不听他说,过去一个高起脚,片罗捂着脸就蹲下了。片罗蹲下的时候,吆喝同伴,“给我上!”。几个同伴还没来得及出手,早被八圈左一拳右一掌打得嗷嗷乱叫。片罗摸起身子,还要扑,八圈一脚下去,将他跺爬下。

“八圈,我,我又没惹你。”

“没惹老子?”八圈过去一脚摁住片罗脖子,怒吼:“老子为啥不上学了?还不是你们这帮王八蛋总找老子的事!”

片罗在八圈脚下求饶。八圈脚尖点点他的脸,“起来吧。”片罗站起来,擦着满鼻子鲜血。

“服不服?”

片罗不言语。八圈“噢”一声,挥拳打向路边一棵老桐树,厚厚的桐树皮“呼啦”揭去一大片,露出白来。片罗和同伴们吓得垂下了头。八圈又单手举起自行车,来回抡了几圈,平平稳稳放下了。

“服不服?”八圈低沉的声音。

“服——”他们面面相觑,又异口同声。自此,片罗成了八圈在街上的左右手。八圈也成了阁街一霸。

但八圈从不欺负人。

但片罗他们这些赖皮孩儿遇见啥事,总要给八圈汇报。八圈问:“什么事?”

片罗往前凑凑,手卷成喇叭瓦儿,朝八圈神神秘秘,又异常气愤地说:

“你妗子跟王宾文那个‘嚼不烂’搞上了。”

“胡说!”八圈眼一瞪,挥拳想擂片罗。

片罗说:“我侦察好几回了。没错的,八圈哥。”

好半天,八圈没说话,八圈扫片罗一眼,又望望天。柳絮飘飘。八圈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日他奶奶的,王宾文!”

十五,

八圈冷冷看着他妗子。

每每从外面劁猪回来,八圈总要冷冷看他妗子几眼。他妗子总笑。他妗子真是变了。对八圈舅没说的,好;对八圈没说的,好;对八圈娘疯女人也没说的,好。八圈妗子真的是变好了。又是一年麦抽穗的季节,八圈舅磨快劁猪刀对八圈说,八圈,走。八圈也磨快劁猪刀对他舅舅说,走。两人一大早就骑车上路。八圈妗倚门送他们。八圈妗笑着倚门送他们,说:“早些回来。”

“游三四个乡,五六天就回了。”八圈舅舅说。

疯女人坐破柳凳上扯头发。太阳刚刚探出半边脸。露水很沉。一群鸡鹅跟着出了门。黑子早死掉了,要不,黑子会跑很远送他们。

八圈舅舅和八圈骑上车子走。拐过道弯时,八圈猛回脸看他妗。八圈妗面含笑的倚着门。

一滴很大的露水砸在八圈头上。石板街飘荡着白色的潮气。

八圈舅舅和八圈骑车走出阁街,走上了连结各个村寨的柏油路。路两边一大块麦田连一大块麦田。麦田中央有几棵燕麦,高高跳出来,在日光和风里扭着脸。远处的鹧鸪冲她们叫呢,鹧鸪声音红红的,天色红红的,空气也是红红的。八圈舅舅和八圈在红颜色下面,是两只小黑点。柏油路是黑的。柏油路慢慢变亮,周围红颜色裉去,太阳巨眼一样,看着这个世界。

八圈舅舅和八圈不显已经游遍几个村落。天,晌午了。八圈舅舅对八圈说,吃饭去。八圈说,中。

八圈舅舅和八圈骑车就去十丈坡。坡里有家小饭铺。那里的火烧烤得焦,大肠煮得烂,啤酒有冰镇的,大蒜瓣随便吃。八圈舅舅和八圈总好去那家饭铺吃酒吃肉。

天,真热。

路上的柏油被太阳烤软,车轮子在上面辗,宛若走在沙土里。麦田升起一道道水汽,麦田间的树在水汽里都变成弯的、虚的,像一道道浮起的阴影。远处开过来的车,也变成虚的,被一片跳跃的光线隔着,看不大清。八圈舅舅和八圈努力骑车子向前去。他们要往半里地外的十丈坡。十丈坡有家小饭铺。那里的火烧烤得焦,大肠煮得烂,啤酒有冰镇的,大蒜瓣随便吃。

这时“嘎”一声刹车声,冲天剌耳,出事了。

八圈舅舅被一辆迎头开来的大货车轧在车轮下。八圈舅舅一头被车轮子轧过去,两条腿乱弹腾。车轮子过去了,八圈舅舅的头成了一滩红白相间的烂泥。八圈舅舅的腿乱弹腾,弹腾一会儿,慢慢伸直,不动了。

“舅!”八圈扔掉自行车,双手一挥拦住车,眼睛爆得像突出的汽车灯。有一阵风过来。麦田里的水汽吹散去,田间的树挺直了,不再虚浮。大货车司机瘫下来,一屁股顿地头,神情木然。柏油路上聚拢来几个人,八圈叮嘱一番,骑车回家去。八圈要叫他妗子来,商量后事。

八圈骑车赶回阁街,太阳已偏斜。

大白公鸡和一群母鸡在凉荫地儿觅食。一只小黑猪骑另一只小黑猪身上,用劲往前顶。八圈看到了。八圈骑车冲过去,鸡子乱飞,两只小猪也吓得跑老远。家里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八圈心一惊。八圈下车推推门,纹丝没动。舅舅的头成了一滩红泥。八圈心头的血往上涌。片罗的话在心底盘响——

“你妗子跟王宾文那个‘嚼不烂’搞上了。”

“你妗子跟王宾文那个‘嚼不烂’搞上了。”

“你妗子跟王宾文那个‘嚼不烂’搞上了。”

八圈跳上猪圈,跃墙落院里。院子里很静。他娘疯女人,在石棉瓦棚下打瞌睡,口角流一片涎水。树下的山羊,眼睛里汪两窝泪水。八圈过去推屋门。门,纹丝不动。八圈蹑手蹑脚移到窗户前。

八圈听到了轻微的打鼾声。八圈透过窗缝望进去。妗子正与一个男人赤裸裸躺床上,交臂而眠。八圈随手掂起一把铁锤,跺门而入。

屋子里传出几声低沉的声响。

八圈浑身血星走出来。八圈从车兜掏出柄劁猪刀复又进屋去。八圈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堆黑肉。八圈走出门,随手将那堆黑肉扔给邻家的黄狗吃。八圈骑上自行车走了。

八圈来到舅舅出事地点,那里已围拢一大片人。

八圈车子一扔,正要拨开人群进去。柏油路上“呜呜呜”开来两辆警车。村治条主任赖孩一步从车上跳下来,然后转身去打开后车门,后门打开了,胖警察走出来。他仰仰粗脖子,往下扯了扯领口,“天真他妈热!”他咧了下厚嘴唇,一颗大金牙耀出黄光。

八圈被戴上手拷。

八圈被押上警车。八圈被押上警车时,一回眼,望见麦田远处一株麦燕高高地昂着头。太阳血红,绳一样的麦田小路上,疯女人颠颠趄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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