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瓷娃娃不是玩具,是人,一个女人。一个白得像瓷一样的女人。她叫杨小娣,我们都管她叫白瓷娃娃。其实“我们”也就四五个人,都是差班里的差等生。妈的,也不知学校哪个孬种生的歪点儿,一到高二,硬是将好端端的班拆开打乱,按他妈最无聊的分数分起了快慢班。“老歪”和我均从班里滤出来,选派进了楼道尽头那个由“三十七名男生和三个女人组成的大家庭”里,之所以女的称为女人而不叫女生,是因其中一位女的三十七八岁了,该叫女人,她姓娄,圆胖子脸,戴着副一圈圈跟指纹样的近视眼镜,教英语,是我们的班主任。自然,她很难管得住我们。尤其是老歪,这家伙简直是鬼见愁。他生得精瘦、黄黑,溜薄嘴唇很勉强地包着两颗粗长的门牙,甭看样儿不强,给女生起外号却是内行。还没分班时,班上没有一个女生他不给起外号的。比较经典且风传当年整个校园的是“全城停电”和“白瓷娃娃”。“全城停电”是个忘了名字的黑姑娘,早忘了她的名字了,却至今还记得她的皮肤算是全校最黑的一个。老歪还有个坏毛病,抽烟。瞅,他瘦削得只落细长骨骼的手指又捏根香烟走过来了。
“白瓷娃娃你俩一个院儿?”
我正为被分进差班里懊恼,就没好气说:
“什么白瓷娃娃?!你他妈才跟白瓷娃娃一个院哩!”
他“哧”一声笑了,鸡肠子一样的细手捏了烟往嘴一嘬,一股淡蓝的烟缕熏得他眯起一只眼睛----“喏,就那位----”
二月的校园湿湿的,发亮。一排机瓦房屋瓦已经泛黑,经了湿的空气潮起一片黑亮的光,土褐的墙和教学楼之间是一片空地,几株杏树开着满枝细细碎碎的明亮的杏花。杏树边站着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长得细白,白的脸蛋、白的脖颈,白的耳朵隐在黑的发中,像白月芽。她的眸子却是黑的,黑亮,如两颗打磨成椭圆的黑宝石。她伸出白蜡一样柔婉的手勾住一枝杏凑到细嫩小巧的鼻子前闻。
“白瓷娃娃!”老歪呲着黑黄的门牙叫。
“白瓷娃娃!白瓷娃娃!”走廊上好多男生跟着起哄。白瓷娃娃扭过脸吃惊地看了看。杨小娣。我认识。她和我是一个院的。我们院是物资站家属院。杨小娣爸是物资站经理。我正要垂下头时,她垂下头来。我就放了胆看她“四沿齐”黑发下白脂一样的后脖。我的眼睛锥子一样往里钻、往里钻,想要钻进花格子衣服内看雪白的肌肤。突然,她猛地仰起脖子,眼不斜视往前走,腻白身体一弹一弹的,满是傲气。走廊上起哄的男生有几个不好意思往后退,恐怕她看见了似的。老歪将烟头掐灭,右手食指一弹,烟头划出一道弧线,掉在了白瓷娃娃跟前。白瓷娃娃翻起黑宝石一样的眼珠子,往他这儿瞥了一下,无声的,轻蔑的,又是不屑的直起眼睛,径自往这边走。老歪一下蔫了,缩回伸在走廊外面的身子,两颗黑黄的大门牙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说:“靠,这小妮子难泡!”我嘴上没说心里说,瞅你那熊样,还想泡杨小娣!要知道杨小娣在整个物资站家属院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她美丽、高傲,功课又好,院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人家是北大、清华的苗子。
物资站家属院在物资站后面,中间一个肮脏的大花池里面有几棵不知名的干花棵外,就是沫沫汲汲的残枝败叶,一条从前面办公处延伸过来的大路,因了这花池的阻止分成了左右两条小路,沿右边这条路走,是一排低矮的平房,一间一间,里面住着站里的职工家属;沿左边那条路则是站里大大小小头目的住房,也是小平顶房子,不过有院落。杨小娣爸杨开国是站里一把手,大大的院落、朱红漆大门自是与别家不同。白瓷娃娃每天早晨昂着白鹅一样的脖子从那红的大门里出来,红的大门、通白的皮肤穿着嫩黄花格子布衫、黑的墙、溜墙根一道毛绒绒的草闪着露珠,就像一幅久远的油画,很美很美,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她总是眼睛平视,从不左右地看院里其他人。也不主动与人打招呼,骄傲地来去。而她爸爸杨开国头发总是抹得油油的,穿着笔挺中山服,上衣兜挂着一只钢笔,腋下夹个黑皮公文包,扬脸出来时左右看看,似乎是有意展示一下自己的经理身份,然后再迈着方步一步步往前院走,很是威风啊。院里的职工与家属大部分是他的部下,对杨经理自然是笑脸迎的多,主动打招呼说话的多。这就更加突出了白瓷娃娃在我们这群小屁孩中间的尊贵地位。我们是群小屁孩啊,白瓷娃娃她妈是这样叫我们的。白瓷娃娃的妈个头矮矮的,身材却匀称、皮肤保养得好,说着一口信阳腔儿,人家是南方人,吃穿用度都讲究,所以气质就高雅,所以一看到院里我们这群职工的孩子跟在白瓷娃娃后面有意无意起哄时,就捏着信阳腔骂我们,这群小屁孩跟着我闺女起哄啥呢,小心撕碎你们的嘴!我们就垂了头拖拉拖拉散去了。但从眼的余光我们看白瓷娃娃一脸不屑的表情,挺着腰身,活像只骄傲的孔雀走去。
当老歪这家伙证实了白瓷娃娃跟我确是同院之后,就不要脸皮的隔三岔五打着找我玩的旗号,来伺机与白瓷娃娃套套近乎。其实老歪这小子,我看出了他的心里头早就有泡妞这样肮脏的想法。他与我坐同桌。娄老师在讲台上教语法,他却在英语本上画女人裸体。画了一张再画一张。有胖的有瘦的。胖的戴眼镜、大乳房,还点小乳头,他说是娄老师;瘦的画得很美,下身画几丛细草一样的绒毛毛,他说是白瓷娃娃。然后,他双手搂起那画得瘦的画,贴在心口上,作陶醉状。我心里就难受。妈的,瞅你那熊姿!黄玉米的獠牙还想啃嫩肉,馋着吧你。但老歪却是臭美得很,总认为自己是周润发。他斜了眼舒服得一眼一眼翻白,瞅那只瘦爪却一手一手地摸索画上那女人的乳头呢。我就笑他。笑啥哩?看你那贪型儿!信不信我早晚会泡上她!就你?就我!老歪说行动就行动。他开始一封一封写情书,然后捞上我这个垫背的,在楼道边、放学的路上、洗手的水龙头旁、甚至去公厕的大梧桐树下,等白姿娃娃。白瓷娃娃走近了,看都不看我俩一眼。老歪忙着整理一下乱如蓬草的头发,脸上堆满严正的笑。情书递过去。白瓷娃娃脸都不扭一下,斜过身跑走。“白姿娃娃,白瓷娃娃!”老歪受了羞辱就开始叫。“你再乱喊,有你好看的!”白瓷娃娃回过头,白的脸蛋涨得透红,像染了霞光的白云朵。“白瓷娃娃!”老歪真够有种的,就再叫一声。白瓷娃娃屁股一撅,生气的,一旋一旋走远了。哈哈,人家白瓷娃娃人长得漂亮,学习又顶尖,爸还是大经理,你老歪算个什么角色啊!但老歪不死心。看情书手递不出去,就丢在邮筒里通过邮发,一封封石沉大海了,白瓷娃娃也很少在校园里出现了,老歪就趁课间十分钟往人家那窗台外面晃悠,自然鸡肠子一样的手还是时不时夹着根燃着的香烟。吸一口,很慢且幅度很大的甩一下胳膊,然后噙住那口烟,故作潇洒地喷出去。老歪说,不信她白瓷娃娃不扭脸看一下!结果还没等白瓷娃娃看,校长就作他家访去了。这令老歪很是恼火。靠!搬动校长来压我,等着瞧。不过老歪嘴上说是说,在学校到底还是不敢再抽烟再卖酷追求白瓷娃娃了,用他的话说老实了。如果你真信老歪老实,那是大白天往井里跳。这家伙啥时老实过?
2
老歪又如往常一样打着找我玩的旗号,叉八着双腿站在我们院那个花池旁边了。落日,一点点在火车喷出的浓烟里往下沉。当时,地方铁路的日子还算好过。主管地方铁路局物质供应的物质站还算是一个有钱的好单位。昨儿老歪对我神神秘秘地说,如果能将白瓷娃娃泡到手,就是考不上大学,将来工作的事也是不用发愁的。他还说,今明年,他重点任务就是千方百计、排除万难,一定要将白瓷娃娃搞到手!看来这家伙已摸透了白瓷娃娃的身世了。想想高中时老歪都那么有心机,人家能走到政府办公室秘书这一步,说啥心里还是挺服气的。可其时老歪的努力明显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说白瓷娃娃摆都不摆他一眼,老往我们院里窜、眼睛老往白瓷娃娃脸上身上或家门口窜,人家爸妈都是过来人,谁能看不出个道道来。见他又叉八着双腿站在我院花池跟前了,白瓷娃娃她爸杨开国经理,就手一指:你是哪儿的?!声音像是吼。老歪这家伙干啥事,就是胆正。我是学生,来找同学玩的,咋,不兴?!找同学玩的,就到你同学家,别站这里吊儿朗当跟个小痞子样的!杨开国经理说完,眼睛逼视着他。老歪也逼视他,再逼视一会儿,终于还是怯了,头一耷拉,趋拉趋拉来我家门口。我笑他。不想,他一下子活泼起来。还挤了一只眼,坏坏地说,看到了没,我未来的老丈人厉害得很呐。不一会儿,白瓷娃娃骑着新买的女式二六飞鸽车回来了。白的脸蛋,白的脖颈,一弯黑的头发被风吹得往后抑。她根本就没往我们这里看,一跃,满是弹性的肉乎乎的身子下了车。往后让了让黑的“四沿齐”,露出白的耳廓,像白月芽。她依着自行车,一只手伸长去拍那红的大门。那只手,白得如道乳白的柔光、不透明的、浑浊的,厚实实的柔光。老歪不动声了。慢慢扭过脸看。门里没有应声。白瓷娃娃缩回手,叹口气站那儿不动了。红的门。乳白的人。小巧精致的新式二六车。黑的墙和火苗样的草。是一幅油画。一幅油彩欲滴的油画。老歪讪讪涎着脸过去。走进画中。老歪扭着小头展眼往四周看看。四边没有其他人。有几只花公鸡和一只老母鸡。老歪恭敬递上一叠信纸。密密麻麻的蓝墨水写的字清晰可见。白瓷娃娃乳白的鼻尖一蹙,接过了那纸。一页一页当着老歪的面撕。撕碎的纸,一片片落下来。在夕晖里,像低飞的白鸽子。看你还写看你还写!。。。。。。白瓷娃娃吐气若兰。那声音乳香、温润,如鲜草的气味。老歪不吭声。老歪扭回头。我看见,老歪脸上一行明亮的泪水。不亏!瞅你学习没一哈、模样也不咋地,还老想美事!这回该死心了吧。靠,她说要我考上北大再来见她!老歪说。
我笑得前俯后仰。
我知道让老歪考北大,等于是损他!这小子全身垛碎再一片片放显微镜下找,也找不出一丁点儿北大的细胞。可白瓷娃娃,人家中哇,从小学到高中学习都是大拇指,成绩好得呱呱叫。全站职工都知道,杨经理家的妞争气、功课好。那次老歪受到奚落之后,脖子一梗一梗走了。没想到的是,升高三没多久,白瓷娃娃竟主动找到老歪了。
白瓷娃娃找老歪是因为一个女人。
三十多岁的女人。白瓷娃娃抽泣着说,这个狐猩精扰得我家鸡飞狗跳。白瓷娃娃说的这个女人,院里的大人小孩儿很少没有见过的,那女人常穿一件米黄风衣,留一瀑披肩长发,风骚、漂亮。比白瓷娃娃那个信阳妈还洋气,还高雅。她总斜身偎辆乳白色的女式摩托,在物资站大门口,在白瓷娃娃家门口,与杨开国经理谈笑风生。白瓷娃娃的信阳妈起始不在意,笑笑的,看他俩说话。白瓷娃娃哪能在意呢,时间久了,见那女人来家里,还很甜地叫声,阿姨好。漂亮女人骑着那辆乳白色摩托车又来院里了。这回她还戴着幅墨镜,骑到花池边,她熄了火,从摩托车上一趄身,动作柔婉雅致地下了车,摘下墨镜一扬脖子,那瀑长发往后抖了抖,黑缎子一样。她推着摩托车沿着左边那条路往前走。她遇见院里的每一位职工家属都说话,问个好,然后微笑着往前再走。院里知道她的人会悄悄对别的人说,这个女的可不简单,到过南方,吃过大盘荆芥!她是弄啥的?不知道的人低了声好奇地问。弄啥的,春秋楼附近“艺术大世界”知道不,人家就是那个美容店的大老板!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大老板,真是中。漂亮女人在我们这群小屁孩眼里也是能耐人。平时一脸不苟言笑傲气冲天的杨开国经理见了这个女人就不再像个经理,而是一脸巴结的笑,肌肉撮到一块儿,脸往前抑伸着,跟黄菊花一样的很讨好的笑。杨开国经理能这样对她,所以,这个女的一定是个能耐人!我们一群小屁孩正在绕着花池、路边的树争着踢足球。星期天,我们没事干,只有这样聚一起踢足球。可我们立时都停下了。因为,我们看到了漂亮女人。我们的眼一直跟着她走。我们大汗淋漓。用手一勾一勾往下刮脸上的汗水,汗水下去了,脸上留一道一道黑泥道子。漂亮女人没看我们。靠!这些体面的人,能耐的人,美丽的人,咋都跟白瓷娃娃人家一家有缘呢。我看得是有些羡慕。扒扒拣拣,我们这个院也只有人家白瓷娃娃一家体体面面、交往的人有风度、穿戴齐整,让人一看都是人上人。漂亮女人很风度地与院里站着的几个职工家属打招呼,然后在大红门口站住了。那扇朱红的大门,因了她的光彩映出一片晕乎乎的亮、奶白色里透着红的亮。门开了。只开了一道缝儿。杨开国经理露出一个油光光的头,见是漂亮女人,先是伸长脖子往四周看看,继尔撮起一脸巴结的笑,将门打开一扇。漂亮女人像进自己家一样将摩托推进去。杨开国经理将门关上了。杨开国经理的头发亮亮的。我不知咋的就突然想起了我妈说的一句话:人家老杨那头发抹得亮滑,就是苍蝇爬上去也得拄拐棍的。
3
天晓得那天白瓷娃娃的信阳妈在不在家。
反正是从大清早起就没看见她的人影了。白瓷娃娃的信阳妈是爱锻炼和干净的。她要是在家,是会穿上那件紧身浅红色运动衣和戴上一双白手套出来绕院子跑步的。她总是边跑边做小幅度扩胸,样子精致又玲珑。她个子小。皮肤却白。干干净净的白。要不是眼角纹多些,根本不像四十好几的女人。她没有工作。但是由于丈夫是经理,吃穿用度的花销不用操心,日子过得滋润,日常总是笑着。遇见同院的人,边打招呼边原地踏步跑,手还继续做扩胸,不过幅度更小,当与人提起她丈夫时,总爱用,“我家老杨呀-----”这句开头,口气里很是满足和恩爱。院里职工家属有时闲聊时,是会议论起她的。从她们支离破碎的风言风语里,我了解到白瓷娃娃她妈的一些故事。她家是信阳的。这不用说,从她细柔绵软的口音里便可知道。她原先曾是信阳某学校教师。教的什么,就无从知道。反正是挺惹人注意的姑娘。家庭条件也不错,父亲是信阳有名的绅士。不过,她父亲近几年好像得了中风或脑血栓什么样的病吧,只见她独个或与杨开国经理一道常常趁了星期天、节假日搭火车往信阳跑。要说她咋嫁到这个远离信阳的小城市里,说起来还真是话长呢。杨开国年轻时是个不安份的郎荡哥儿,没什么正经职业,可是有几分才气会舞文弄墨,能做些个不疼不痒的文章。正是这种才能叫文革造反派头头相中了,便吸纳他加入了一个叫什么“火车头”造反团体。整天沿着铁路线,天南海北搞大串联。这时,在信阳他遇见了白瓷娃娃她妈。杨开国也真有那能耐,一来二去,硬是将这位旧时绅士家的千金搞了个肚子大。后来,白瓷娃娃她妈肚子里怀着白瓷娃娃跟杨开国私奔回到小城了。为此,杨开国挨了造反头头一顿臭骂,说他没有阶级立场,竟娶资本家女儿做老婆!还被“火车头”造反团体开除。白瓷娃娃她妈生下白瓷娃娃好多年后才又回信阳娘家重新认亲。世上事,大多是富祸相随。据说,杨开国这份工作和以后当经理都是人家白瓷娃娃她姥爷那个“资本家”给托关系搞定的。所以,在我们这群小屁孩眼里,杨开国经理对白瓷娃娃她妈那也是好得不得了哇。他不让她风里雨里跑着上班挣钱,外面的事啥都不让她管,像养根嫩葱一样将她娇养在家里。待她多好啊。
然而,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事情是会随历史推移而变化的。我们几个故意将足球往杨开国经理家门口踢,我们想过去看看他家院里到底发生些什么事情。可我们什么也听不到。
“白瓷娃娃回来了!”不知是谁低声说。
我们停止了踢球,汗流浃背。我们站那儿不动。微风和落叶中的太阳站那儿不动。不透明的空气粘粘糊糊的、稠稠的,像有机玻璃一样。一只蝉的叫,浓浓往下淌。我们看见白瓷娃娃从空气的那一端骑二六女式车,明亮、蜡白地过来了。她是那样白。跟一团白色的香气样。往这浑浊的空气里突。如一只白蝴蝶,飞呀飞,飞不进这一层胶状的粘浆。她是那样用力。她终于过来了。她喘着气。她喘出的气、浑身喷出的热气,湿湿的、浓雾一样,淋了我们一头一脸一身。真好闻啊。是那种奶酪香、花蜜甜,和一点点鲜草的涩与麻。我们被这种气淋木了淋傻了。我们急忙往一边退。我们退到路边退到下水道边又退到树后面。我们睁大眼睛看。白瓷娃娃骑着车穿过我们。车轮子碾过下水道水泥盖的声音像闷雷,咕隆隆过去。我们的眼睛也跟随她过去。她很直的往后一扬腿,身子很轻下了自行车,她一只手让了让耳边黑发。她伸出手要去拍门,却停下不动了。她稍稍迟疑一会儿,急遽勾回头看。她第一次放了黑黑的大眼看我们。那眼漆黑的,像黑夜一样黑;亮的,像黑夜一样亮。我们被黑夜的光辉笼罩着。黑夜的光辉渗进我们的内心。有些害怕了。我们一个个垂下头,稀稀拉拉散开。她宁静地掏出钥匙,宁静地拧开大门,宁静地走进去。就连搬自行车的动作,都能看出是宁静的,宁静得像提起一件轻纱。我们这群小屁孩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吐吐舌头,突然,我们看见了院里几个职工家属脸上的笑。笑意。像乌云下泄露出的一丝闪电,一闪即逝。蝙蝠,如坠入泥淖的孩子,揸开双手,不停升降。门开了。一道红光。朱红的大门,开了。露出一片乳白。刷白。白瓷娃娃第一次垂着头,虚弱的刷白,走出了。她无声。她低下黑夜一样漆黑的眼。她叹息一样跌坐在她家门前的石凳上。无声无息。她托起下巴,如一尊白蜡像。我们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一滴熠熠闪烁的露滴。一声响,漂亮女人仓皇推着摩托走出了。漂亮女人,仓皇地发动起摩托,嘟嘟,留下一股白烟飞去了。我们看见白瓷娃娃手托着下巴,如一尊白蜡像。一动不动。
事情发生半年后,在一个星期三下午,老歪鸡肠子一样的手指捏着一支烟卷,一挤一挤眼对我说,黑,哥们儿,搞定啦!
什么?
白瓷娃娃主动来找哥们我啦!老歪猛吸一口烟。
4、
原来白瓷娃娃找老歪是要他帮一个忙的。
你说了,老歪学习那么差、又是个精瘦的调皮捣蛋生,要什么没什么,白瓷娃娃犯哪门子神经要找他帮什么鸟忙哩,这就对了,我也为此事深感纳闷呢。但细想想白瓷娃娃和她家这半年多的境况来,还真是让人有些同情、甚至是可怜。
白瓷娃娃的信阳妈几乎神经病了!“嗷-----”指不定哪时候,白瓷娃娃家就放出一声她妈的惨叫来。接着便是嘭嘭啪啪扔东西、砸东西的声音。杨开国经理冲出来了。浑没有先前那经理的派头了。不是衣服撕叉,就是衣扣撕掉,总之是头发乱乱的。有时脸上还有一道两道血道子。“你再不给那个小X断,就别再回这个家!”白瓷娃娃妈有气无力的声音。院里家属起开始还到她家劝劝。莫生气。啥有身子骨重要哩。杨开国经理用手抹拉抹拉一下头发:“你们不知道情况,她是在无事生非哩!”家属们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没趣味地散开了。“你都叫那小X领回家了,我还不知道啥情况!你说说,你说呀!”白瓷娃娃的信阳妈披散着头发来拱杨开国。“妈-----!”白瓷娃娃一声叫,走过来,叫她妈拉回她们家里。没人去劝了。可白瓷娃娃家隔三岔五总要生回气。关于她们家的小道消息在物资站家属院也越传越多哩。有人说那漂亮女人开的“艺术大世界”美容店是杨开国给的钱;也有的说漂亮女人已给杨开国生了个小子哩,等等不一而足。白瓷娃娃照例是那样白,却没有以往那股傲气的精神头了;照例是骑着二六女式车来去,但身子却不那样飘然了。她总是弓着腰身,头几乎是要埋到胸口去,明显的是头发没先前那样光洁溜顺了。她家的朱红油漆大门也不如先前那样干净,时常见有一道两道车轱辘的泥印子。------那是白瓷娃娃没好气用自行车轮子撞门撞的。白瓷娃娃开始使小性子,开始搞些破坏性的恶作剧。总之,很明显的是,在物资站家属院,白瓷娃娃再也没有将自己当作是骄傲的孔雀,处处在人前摆出一副高贵公主的样子了。很明显,有时她甚至比我们这群小屁孩们还表现的自卑。
“老歪,你咋治那个女人?”
当从老歪满是烟臭味的嘴里得知白瓷娃娃央求他治一治那个漂亮女人时,我好奇地问。
老歪嘴唇往上一撩,露出两颗粗壮又黑黄的门牙-----“毁了她去!”
我心里一惊。小心看看老歪。老歪的瘦脸往一块儿挤,笑了。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儿。
“跟哥们打个帮?”
“那还用说,中!”
于是,我们两个很英雄气慨站在白瓷娃娃面前了。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让她知道自己做错就行了,可别伤害了她。”
“卸她一条胳膊腿回来!”老歪手捂着嘴,猛吸一口烟,手移开,半天才把烟雾慢悠悠吐出来。
白瓷娃娃看老歪一眼,又勾回头看我一眼。眼神,深情又崇拜。
老歪和我都很兴奋,难得白瓷娃娃这样看得起。走在完成“任务”的路上,老歪说,哪怕为白瓷娃娃死,也值!不就是用弹弓打漂亮女人窗玻璃,干吗说得这样惨烈!老歪擂我一拳,哑哑笑了。
5、
想不到的是,在老歪和我隐藏楼顶将漂亮女人美容店漂亮的落地窗打穿几个洞后,漂亮女人竟成白瓷娃娃的妈了。这使老歪大伤脑筋。靠,拍马屁拍到马蹄上,我咋面对未来丈母娘呢!真够不要脸的,不就是被白瓷娃娃利用了那么一小次就犯贱到这程度啊。老牛爱嫩草,老丈人的权呀钱呀唉呀呀肥水都要流到外人田了!老歪搓着双手一个劲儿发感慨。看老歪那不带丁点含糊大失落的样子,靠,我算真服气人家那早熟的人生观哩!白瓷娃娃进物资站家属院还是骑着二六女式车独来独往,不理闲人半个的,然而,白瓷娃娃的脸明显不那么光洁,有些粗糙有些模糊有些不透明,就像白蜡被沙布磨摩了一般。白瓷娃娃的信阳妈回信阳了。走时,白瓷娃娃没有哭。她妈也没有哭。她俩都像跟害大病好了一样的虚脱和轻松。院里几个女家属却掉了泪。她们低了声说,好端端一个家给拆散,多疼啊。看不出白瓷娃娃有什么疼。她还是照例骑了二六女式车上学、放学,还是照例不去主动与人说话。杨开国经理和漂亮女人不常回家。星期天,我们院里几个被白瓷娃娃信阳妈骂做小屁孩的还是照例绕着院子踢足球,踢得没章没法,踢得热火朝天。白瓷娃娃家朱红漆大门关着。白瓷娃娃很少出来玩呀什么的,我妈见我马上是考大学汉子了还是没长进就叹气对人说,看杨经理家的闺女总是恁争气恁知道学,我是上辈子坏良心了。“好树不用刮(俗语:修整的意思)、赖树枝叉多!我家那个不是也一样!人家杨经理家闺女就是个上北大清华的坯子。”惟一不一样的是,老打着找我玩旗号的痞子孩老歪不来院里了。因为,那家伙感觉考大学无望家长托门路走关系送他当兵去了。走时,老歪寄给白瓷娃娃一封写了三十多页的情书。
老歪究竟寄没寄出或白瓷娃娃收没收到那封情书,至今,我也闹不清楚。
我更闹不清楚老歪当兵以后,是一直与白瓷娃娃保持联系呢或是那家伙情有另寄,两者都有可能吧,总之,在当时从白瓷娃娃波澜不惊的样子我看不出一点情况。白瓷娃娃依旧骑着二六女式车上学、放学,很用功、发愤的样子。
离高考日日近了。我们差班里的学生今走一个明走一个,眼看看一到上课时间教室里空空荡荡的,班主任娄老师也很无奈。我曾分明听到过她对校长那个瘦老头说,唉,这个班能出一个两个中专生,我就满足了。娄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在走廊上,那天阳光很强烈,娄老师胖嘟嘟的脸很红,瘦老头背着双手,也在走廊上,拖着慢条斯理的长腔说,尽力,尽力,只要尽力了,我们就无亏于这个社会。靠,你尽的是让我们这些差等生赶快滚蛋出校的力吧!为了让这些人民教师眼不见心不烦,我卷了卷书本,也就回家了。反正老子报的是文课,要的是死记硬背的功夫。离高考更近了。白瓷娃娃似乎有些慌张。我看出来了。她是有点慌张。她白的脸上有了一丝倦气,像秋天午后的白菊花。黑的眼,也不如先前那般黑了,像夏晚的夜,黑里面多了些忙碌和疲劳。她骑着二六式自行车来去,车轮子每天碾着下水道的水泥盖,轰隆隆的响。这响声,让夏日空静的小院突然一阵紧张。她总是很累,背着个大书包跟捆了个炸药包似的。她真跟拉练的女兵一样。眼角鼻角都沁出细密的汗。她下车的样子很沉重,有时简直是从车上跌落下来。前几年杂志上一提起学生高考总爱用“黑色七月”这个词。从白瓷娃娃看,是够黑色的,从我看,则是无所谓啦。考上考不上一个逑样,反正我是差等生。就这样,我轻轻松松渡过了那三天。以后的日子就是玩,无拘无束的玩。我们在烈日下踢足球,踢得过瘾、踢得无章无法,踢得热火朝天。白瓷娃娃家的门还是不常开。有时开了,不是漂亮女人出来去公厕倒尿罐就是披散着长发拿一卷卫生纸去解手。白瓷娃娃间或也出来,穿着个花格子短袖一件宽肥的裤衩,样子无精打彩的,奇白。白得剌眼。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白得跟张白纸。可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白的女孩子,使出性子来,简直跟头狮子似的。
那是高考成绩下来的第二天。我兴奋得不行。因为我的分数比预想的高出了许多,这大出娄老师意外,也大出我爸妈的意外。喏,这不,老俩口正兴致勃勃给同院的人传播我所谓的学习经验哩。我也从没有过的受到这些人的高看。昂起了头。这些学生家长一个个很庄重地听我爸妈胡说乱讲,还一个个点头称是,真他妈好笑!突然一声尖叫,撕裂而出。兴致勃勃议论的人,皆受了惊吓,陡然默无一声了。人们诧异地你看我、我看你,咣当一声,白瓷娃娃家的朱红漆大门被猛烈摔开。漂亮女人披散头发跑了出来。白瓷娃娃尖叫着,挥舞着细白的双手,疯子一样的,跑了出来。好半天、好半天,人们才从眼前事件中缓过神来。纷纷过去劝架。我站在那里,一阵畅快、一阵怜悯。我他妈的不是个好人!我知道我这是幸灾乐祸。
白瓷娃娃高考成绩坏得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白瓷娃娃又与漂亮女人撕扯在一起。白色的身影。白色的眼泪。白色的尖叫。所有的一切都被白色淹没。
这场与继母争斗之后,白瓷娃娃更是很少走出家门。
沉浸在亲戚、朋友和院里各色人等的赞扬声里,我觉得他妈的这人真是可笑。我还是原来的我,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改变呀,因为高考有几门试题刚好落在我努力的范围内于是弄出了点成绩,一圈人看见我的态度却都在变啊。他们不再反对我喊他们宝贝儿子去疯踢足球了,也不敢再骂我们是一群小屁孩儿,遇见我了,还一脸笑的主动招呼。听他们再谈论起白瓷娃娃时,态度明显也在变,甚至还有几个家长聚一块儿嘀咕白瓷娃娃的学习方法不好,是死用功。总之,一瞬间,我与白瓷娃娃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更变。好象我成了院里的明星成了一群教育他们子女学习的榜样。白瓷娃娃倒成了坏学生了,成了反面教材了。靠,想想都可笑。我且享受那疯狂踢足球的乐趣吧。反正,哪怕我踢得兴奋得大叫,惊扰了他们午休,他们也觉得我是对的、是合理的,是正确的。因为,我有高考成绩在那里。他们想让他们的儿子像我一样哩。向我看齐哩。什么都向我看齐哩。于是,我带领着他们的孩子疯狂踢足球。从大热天的中午,一直踢到日头落西、天色昏暗。这天,我突然透过粘泥泥的汗水、油乎乎的暮色,我突然发现白瓷娃娃洁白地走出来了。从她家的红门里走出来。我站那儿不动了。我明显感觉得她是向我走过来。更加白了。白得跟个女鬼似的。白得让暮色陡然黑暗了许多。像股白烟。她一步步走近我。
“你知道他的地址么?”
我一愣怔,足球飞过来。一个对手的脚也伸过来。我赶紧盘球走了。临去时,我看见那股白,轻轻合上了眼睛。
6、
十年后,在由郑州发往小城火车上我碰见了白瓷娃娃。
那是趟夜晚八点始发的火车。连续几天为公司商务奔波,很疲倦,原本打算在郑玩几天再回去,三点多钟接家里电话,说孩子有病。便匆忙买了车票想早一点往家里赶。实在太倦,一坐车椅我迷迷糊糊就要入睡。突然,眼前晃着一个人影。我的心一亮。白瓷娃娃?白的脸蛋。白的脖颈。还是那样的白。她明显也认出我来了。“杨小娣”。她笑起来。“周大岂!”她说着,提一大兜化妆品样的东西竟径自过来、竟一屁股坐在我对面。这时,我看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她后面紧跟着两男一女。我一时无语。实在不知道从何谈起。这场面摊上谁都不好说话的。看样子,那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是她丈夫。便问她:“是不是有了孩子?”“没有。”接着我便是沉默。她兴奋地与那两男一女夸张地介绍我,并说我们是老同学、是好朋友。“你俩老同学?”其中一个瘦猴样的男子嬉皮笑脸与我搭腔。“高中同学。你们来郑办事的?”谁知,我这一句话点起了那个“瘦猴”的谈兴。他开始给我谈安利产品、谈安利如何能让人发财、长寿,等等。这时,我发现白瓷娃娃几次都跃跃欲试,想插话与我谈。我实不想听这方面的话题。就有意摆脱那瘦猴,与白瓷娃娃说话。谁知,她开腔也是向我宣传安利产品如何实用如何有价值。还说加入安利经济收入怎么怎么可观、这活儿做起来还怎么怎么养老。并说,你看我这几年变化了没有。我说,变化不大。她蛮正经地说,我一直都是在用这种化妆品。说着晃了晃她膝盖上的安利产品。这本无可厚非。我知道安利一些产品质量与效用是好的。可是,对于这一话题,对于我来说真是很倦。但他们四个还是轮番向我灌输。实在头大。“我去放便一下。”我离开他们出去透气。火车洗手间窗玻璃没关,一股凉的夜风,吹来,好爽。我点起一棵烟。
白瓷娃娃上学那阵儿可是骄傲的公主啊。怎么十年没见,一见面就给我大谈特谈这些夹杂铜臭味的话题,还很有怂恿我赶紧入伙的急切愿望,实是让我有些惊异。十年前,虽然白瓷娃娃高考落了榜,但我隐约记得她于当年就嫁给了一个据说是地方铁路局一位副局长的公子作媳妇了。以后事情不太清楚,因人事变动,杨开国离开物资站,白瓷娃娃一家也从物资站家属院搬走。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也不大清楚。难道这几年她生活得不好,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但我转念一想,不会吧,她明明嫁给一个局长的公子了。那公子再没能力,想家底还是应该厚实的。正胡思乱想,车停下了。我掐灭香烟,去到座位上。大老远,我看白瓷娃娃正与瘦猴眉飞色舞谈论些什么,看见我过来了,忙收起一脸笑容,摆出一个宁静的很做作的姿态来。那个瘦猴背对着这边,看不到我过来,还挥动着手热情地说。她很快丢了一个眼色给那瘦猴。瘦猴不狂热了。这一切,我装作没看见。谁知,白瓷娃娃还真认为我没看见,继续摆出她那副宁静的姿态来。哇,我吐!
他们一行四人继续给我灌输安利精神。听得烦呀又烦。车,终于到站了。我拎起包想要赶快逃离。白瓷娃娃却一下子挡我前边。边往前移动,边勾回头要联系方式。我心想,我就是买你的产品也是买不多的,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将手机号码给了她。
白瓷娃娃三天两头与我联系。
听她电话里恳切的语气,我有些不好意思拒绝,便去赴约。在桃园大酒店大厅、春秋楼茶座,她单独与我赴约,也谈些旧日上学时的旧景,可谈着谈着她总会扯上安利。并不厌其烦地说,不信,你就买些产品回去用用试试。这使我一次一次感觉到她是利用我对她昔日那一份好感来做商业的。不好意思不听、又不好意思表现没有兴趣。这次,她果真认为我是动心了,临去时特意叮嘱我晚上六点一定要去参加他们办的一个晚会。
因为实在忙累,回到家我正想躺下读会儿书,休息一下。手机响了。我立马意识到是白瓷娃娃的。一看表,六点一刻了。我骑摩托过去。晚会已经开始。白瓷娃娃是主持人。这是小城做安利事业的一次大联欢。我找了个角落坐下。一忽儿眼睛适应了这片昏暗。我突然发觉那些坐着的,和台上演出的,好多是高中时上下两届的同学。这一发现,让我吃惊不小。看样子,这些同学,都是白瓷娃娃拉来做安利的。
“十多年不见了,还认得吗?”一个穿西服的瘦个子挤到我跟前。
“老歪!”我兴奋地擂他了一拳。
他捏着一支烟往嘴前一竖,摇摇,意思别让我大声。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不想老歪狡黠地反问我。
我们笑笑。原来,老歪现在政府二科做秘书。他说,半个月前,他在街上碰见白瓷娃娃,白瓷娃娃就缠着他三番五次做工作。
“你参加了?”
“多多少少买一些产品吧。”老歪吸一口烟,“权当是帮她一点忙吧。她离了婚。”
白瓷娃娃穿着稀薄的长纱裙,在台上,学着电视台女节目主持人播报节目。她做得很忘我,很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