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瞎子吉庆坐在村头大槐树下一鼓一鼓翻着白眼珠拉弦子。
趴在西山坡的日头,在乱草丛露出大屁股。屁股一沉一沉。毛孩踮着脚尖透过窗棂看见娘。娘一动一动。爹一声干嚎。风,就扑下来。西山坡的日头没影儿了,院子里满是潮臊味。毛孩缩于墙角,不敢出声。回村的人笑笑说,吉庆,唱个荤的。吉庆脖子一扬,瞎眼挤巴一下,像繁蛋的鸡屁眼,喉咙里“磁拉”一声笑了。
唱吧,村人纷纭笑道。
一个窄脸月亮,从沟沿柳棵子里仄手仄脚很小气地摇摆来,似个浪寡妇。吉庆边拉边唱——
东庄的倭瓜哟西庄的井
妹子撵我到大柳丛
斑鸠老鸹绕天叫
我搂紧妹子小腰腰
一圪塔石头堵山口
妹子舌头伸进我的口
一圪塔麻绳坠井里
我日妹子和泥泥
听到的人,“哈”笑了。稀薄暮色里,村长阎七噙着烟卷,有滋有味吸,满心满意走过来,嘴头子上的烟,一明一明。他将烟卷取了,口水浸湿烟屁股,一只手捏了,骂道:“娘那B,吉庆,你这鳖娃儿又在这儿瞎唱啥哩!”一阵风,从大梧桐叶上,输送下来,绕到各人流。风,一道一道,是白的。各个人,土脸土身,是黄的。这些人,就如在白溪里洗澡,一个个斜腰弄胯,奇形怪状。远田的玉蜀黍“剥剥剥”拔节声与村口沟里此起彼伏的唧唧虫叫声,一阵一阵由风传来,紧跟着吉庆停止的唱与拉弦子音,照旧还是有些热闹。
“七叔,吉庆唱‘他日妹子和泥泥’呢。”其中一人,歪着脖颈,挖着耳朵说。
“哈哈!”村人大笑。
阎七不言语,瞪那人一眼,脖子一梗,“净知瞎笑!还不到北田看玉蜀黍去!”说罢,扬长而去。八月天,村长阎七他要到北田看殖种玉蜀黍,以免临村舍庄、马岗和小赵庄的人来下夜偷。要知道,因了他个人的争取,方圆几个大队只有西寨有资格种殖种玉蜀黍。这种玉蜀黍,生产的棒子都用来当种子,一斤要卖其它玉蜀黍二斤的价钱,主贵,村里人都不舍得吃。外村人却来偷,因此夜里是要看的。打麦场在一排楝树后边。一堆堆麦垛,像一个个肥胖女人蹲那儿解手。东大沟的溪流,潺潺作响。这时,圪蹴在大石头上的光棍二喜瓮声瓮气道:“啥鸡巴‘和泥泥’?”站起来,也要走。
“到你大喜哥家,日你嫂子一盘,就知道啥叫‘和泥泥’啦。”
“我日你娘去!”二喜眼一瞪,骂道。
2
二喜赤膊露蹄,只穿条大裤衩,两腿黑毛,扑踏扑踏,一路走过村街。
二喜想回他的屋去拿手电筒,然后跟踪阎七去北地,顺便看自家那二分玉蜀黍。二喜的屋在村南头。二喜走在村街上。村街两边,人家院中灯光,乱乱射出,横七竖八的光束,像根根发黄的枝条,长短不一,参差不齐。房子,黑的,像火柴盒;灯光,金的,像大蘑菇。屋里院中,电视声、说笑声,猪吃食、鹅扑翅,杂杂乱音翻过砖墙,透过门缝溢出来,像女人洗澡泼出来的水,腻腻的,亮亮的,涡旋于院墙周围,却涎不到村街上去。村街上,小风走着,听得见石墙根的蛐蛐叫,听得见街沟儿里积遗的麦秸在二喜和小风走过后,发出的细微声响。二喜走过村街。家家传出狗咬声。“娘那臭屁!谁家的狗,叫啥哩叫!”二喜嘟哝骂一句,拐进油坊院,背身小便。油坊院的土坯房子,墙体颓塌,屋顶破洞,在村子里一片青砖蓝瓦屋或水泥平房挤拥下,便仿如几只土鸡钻进肥大鹅群,十分不起眼,十分可怜。十多年前,这里却是全村最热闹与富有的地方,也是村民争破头挤破脸要来的地方。那时,二喜他哥大喜高中毕业,因与大队长阎七关系铁,就进了村办企业油坊当会计。谁知道,近几年乡镇企业年景一年不如一年,油坊生意渐次没落,现今早关了门,一片狼籍,成为村人一时应急之地了。二喜正在畅意小便,忽看不远处一团黑影蓦的分开,一人猫腰急遽跑掉,一人埋下身不动。二喜一激灵,尿憋回去不少,他抖动几下,打了个尿颤,朝黑影走近。一大闺女,双手捂头,脸埋膝上,一动不动。这个姑娘,模样不熟悉。二喜看罢,心里明白,不声响走了。刚走出油坊院,大柳树下一半大孩儿,朝这边一眼一眼打望,见二喜出来,忙背过身去装解手呢,二喜看清是阎七的儿子,十七岁的阎小王,二喜瓮声瓮声骂:
“娘那B!吓老子一跳,站这儿弄啥哩?”
“二喜叔啊。”阎小王转身,将扒下的裤头往上一提,嬉嬉笑道,“黑灯瞎火的,二喜叔跑油坊院弄啥?”
“捉鬼哩。”二喜说,“里边有个女鬼。”二喜眼一瞪朝阎小王脸上去,“那闺女是不是你勾引来的?”
阎小王一听,忙四下望望,低低声音说:“二喜叔,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哪村的?”
“舍庄的。”
二喜听了,骂他一句,“小屁孩儿,别本事没有,这本事还真大。”扑踏扑踏远走了。二喜边走,边想,“真是有啥老子,就有啥种。”阎七媳妇早死了,风言风语阎七女人不少,现今他儿子芝麻点儿小屁孩儿,竟也能将舍庄大闺女勾引来,还真是有本事。二喜想到这儿,忽然心里闯进来那桩让他难受的传闻来,他摆摆头,径往村南走去。
3
村寨南头有大河。
大河北岸有片柳林。柳林中三间破落瓦屋,便是二喜家。青白脸月亮,走出屋脊,二喜走进瓦屋。这三间瓦房,墙透风、顶漏雨,月亮地儿不拉灯,透进来月光照满屋。
这三间瓦房,有年数了,是二喜他爹早年盖的。二喜他爹临死前当着村长阎七和几个街坊邻居与大喜二喜这哥俩的面亲口说的,三间瓦房留给大喜俩口子,不想却叫二喜住上了。二喜爹老万头,生前是个置家筢子,会杀猪,会木活,还是泥水匠,大能人呢,尽往家里捞扒钱。俩儿子,两所房,一套便是这三间瓦房在村南,另有一套明三暗五水泥平房在村北。他还供应大儿子大喜高中毕业,并娶回个能踢能咬的媳妇大月,庄稼户混到这份上知足了,可让老万头放心不下的是,小儿子二喜。二喜命硬不说,一生下来就叫他娘克死了,还脑子缺根筋,半憨不精,学没上成,媳妇也没娶回呢。老万头大前年九月初三黑儿喝碗玉米糁糊涂躺床上不知咋着再也下不来。老万头身子动弹不得脑子却能转圈。他想大儿子有文化成了家媳妇大月能说会道有本事,二儿子不出语跺三脚放不出个响屁还没娶亲呢,便叫儿子们拉他住进明三暗五水泥平房内等死,叫大儿子两口搬村南瓦屋内住,好歹留套好房给不精的二儿子,等他死后能娶亲。老万头主意拿定,事情办妥,舒一口长气死了。
“我的亲爹呀,恁咋就这么快就走了呀。”儿媳妇大月一屁股顿在堂屋地上,双手捶地,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毛孩他娘,别哭了。”就有劝的人过去捞她。
大月双手捂脸,身子后仰,哭声更悲。
“毛孩他娘,死人不能复活,再哭也哭不活你公公,起来吧。”
大月双腿一盘,弯腰擂地,就是不起来。
“看看人家老万头这媳妇!”
“真比亲闺女还孝顺哩。”搂孩子,纳鞋底的娘们看到这情形,一边跟着抹眼泪,一边不住嘴夸大月。
葬罢公公,过“五七”当晚,大月洗漱干净,躺在床上。
月亮,脱得光溜溜的,很放浪地滚进天心,撒娇成肥圆。大月洗漱干净,躺在床上,有点冷,她伸手撩起毯子盖了上半身,侧耳听听,院子里没有声音,倒是听见西厢房小床上儿子毛孩在梦里发呓怔呢。她头枕双手,头发还有些湿,便抬起头来,双手一撒,将头发撒满枕后。院子里没有声音。那死鳖还在北院。阎七咋还不来?忽然院子里有声响,“吱扭”门开了。大月一激灵,几乎要坐起来,接着听到“踢踏,嘭;踢踏,嘭”是拄单拐的瘸腿丈夫大喜回转来。“这死鳖!”大月一扭身,“不是与他弟商理事哩,咋转回来啦!”嘴里嘟哝着一撂腿挑起毯子,“呼啦”将全身裹了个严实,面朝里睡下。
大喜原先并不瘸。
大喜十年前还是油坊会计,出门穿的确良布衫,上衣兜别根钢笔,风光得很呐。可是,油坊生意说不中就不中了,大喜买辆小拖到方山拉煤跑运输,一年出车祸,右腿给压折。偏心公公呀,硬是认定我俩口日子比老二好过,临死还当着恁多人面交待,叫北院“明三暗五”的房子给他傻不拉叽老二孩儿,好给他再讨回个儿媳妇,想得美,没门儿!大月一想到这儿,气不打一处来,只躺在床上装睡着。“踢踏,嘭;踢踏,嘭”大喜拄着拐杖,摸到床边来,俯下身子去。
大月猛翻起身来,问:“商量成啦?”
“当哥的,没法开口。”
“就你这张B嘴主贵!他憨子一个,你咋说还不是说,咋就不说呢?”
“街坊邻居都在,没法开口,咱当哥的。”
“就咋没法说啦?就说‘爹不在了,看着小兄弟一个人过,怪可怜,咱不忍,还是搬一起住,一锅里头涮稀稠,相互有个照应’,不就中啦。”
“明眼人一听,还不知你这葫芦里卖的啥药。”大喜往床邦上一坐,将拐杖靠三斗桌放好,就要脱衣裳睡觉。
大月激灵坐起来,毯子滑下去,露出光光亮亮的白身子,一对大乳房,像两只大葫芦。大喜歪身捧住了,笑嬉嬉道:“月,我要吃蜜蜜。”
“不给你!死鳖一个,屁本事没有,还想吃蜜?没门儿!”
大月说着,伸手给捂住了。
大喜一窜,身子就猴在大月身子上,两人滚倒了床上。大月伸手挡住大喜的胸脯,我问你一句话。
有啥话,等会儿再说。
他在场不在场?
谁?
村长阎七。
别问他,他就在场也不会替咱说话的。
大月绷着嘴,不吭声。
接着,就听到大喜哼哧哼哧的声音。
大月歪着脸,咬着嘴唇,眉头皱得紧紧的,——
大喜完了事。空麻袋一个,软塌塌搭在大月身上。大月一掀,将他掀一边。他的口水,流大月一肩膀。
“没点本事,还贪吃。”
“我这不是腿不中嘛。”
“阎七到底在不在场?”
“他老奸巨滑的,这种事,会替咱说话?”
“该的!”大月说,说过好一会儿,忽然忙补充一句——“他是村长的!”说罢,大月再低声叫:“大喜,大喜。”大喜早已睡迷糊了。
大月呆眼望着瓦屋漏顶。
月光,从这些大破洞小破洞筛下来,照到身边扯呼噜睡觉的瘸腿丈夫。丈夫大喜勾头缩身,像只瘟鸡。大月心里边一酸,眼角就泛出来泪花。我的命咋镇苦,身边男人眼看是废人,本指望依靠心边那个死鬼呢,却是个属兔子的,就知道吃野食,就没胆量挪挪窝。想到这儿,大月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泪水哗哗流。——这个说话不算数的臭死鬼,晌午饭时,明明约好今黑儿来,今黑儿来了,人影呢?连个屁影儿都没有!害得我又洗头又洗脚,不信明儿见他了,一张B嘴还通能说呢,——还不尽是邻坊邻居说闲话呀,孩子大了呀,为你脸面呀,一根烂舌头日白得通美哩,尽他娘的给姑奶奶我闲扯篇,一点实质的事儿都不办,还不是哄我的?还不是骗我的?还不是占了我的便宜又卖乖,日他娘的脚,这个臭男人,大阎王!平常日里看着耿耿地,铁得跟公鸡,到事上还不是一滩烂稀泥,糊不到墙面上,提不到架子上!往昔那牛逼哄哄的劲儿哪儿去了?还不是一软蛋鸡娃儿,一大盘荆芥上端不到台面上!大月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到最后肩膀一抖一抖哽哽咽咽哭出声儿来了。
大喜梦里囔嘟一声。
她赶忙忍住,不敢再出声,只用手背擦擦泪,翻个身,平躺起,看看谁都指望不上啦,她大月咽不下这口气——
公公留下的那明三暗五的好房子,他二喜一个人能住得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月洗脸、梳头,打碗鸡蛋茶,趁热端着,一路笑嬉嬉地往北院去。街上碰见人了,人问她,大月,大清早的,端碗鸡蛋茶,弄啥哩。大月说,我公公死了给我两口留下一个憨兄弟我不管着些对不起我那死去的公公哩,说着,眼圈一红。人就说,大月,看你这嫂子当的,百里挑一哩。他大婶,话可不能这样说,他二喜跟我大喜还不是一根藤上俩倭瓜,我当嫂子的不管,公公的在天之灵不说,他那瘸子儿子也不愿我的意。来往的人,站住了,纷纭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看看大喜大月人家这两口子,凡事看得开,行事做得正。大月在街坊四邻的称赞声里,日复一日,朝来暮去,从南头到北头,一天三顿,日不错影的给二喜送饭吃。这天晌午头,下大雨,大月打着油布伞,来给二喜送碗捞面条。
二喜说,嫂子,别再送饭了,这雨下得大。
不给你送饭,你哥不依哩,再说啦,你一个人住在这空空荡荡院子里,没人说句热心话,还灶火灭,柴禾湿,没碗热汤水,你哥我俩想想心里不是味。
嫂子,要不喽,我哥您俩搬过来,咱们一块住?
唉呀呀,我说二喜呀傻兄弟,话可不能这样说,这房子,这院落,可是咱爹临死时千叮咛,万嘱托给你留下娶亲的,你嘴一张,话说得倒轻巧,——叫你哥我俩搬来住?这不是往火坑儿里推你哥我俩嘛?街坊邻居咋议论!手指头还不把你哥我俩戳死哩,唾沫星子还不把你哥我俩淹死哩!——大月说罢,瞟一眼二喜,又笑了道,你兄弟聪明人办傻事,要你哥我俩搬来一块儿住,外人不知里儿的还说你哥霸占你的房子哩,说罢,大月哈哈笑了。
二喜瓮声瓮气道:“管外人弄啥,咱家的事,管外人弄啥。”
“唾沫星子压死人呀,你年轻你不管,中;你哥你嫂子我们不管,可不中!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咱们能一块儿住喽,生活起居倒也是方便!”
“天晴了,我就去搬,反正这北院的房子通多了,我哥你俩不来住,空着,弄啥哩。”
大月一笑,不言语,转身,伸手指了指放桌上的捞面条,埋怨二喜道:“净顾瞎说呢,快吃吧,面条都坨了。”
二喜往桌上一摸,手碰到晌午吃剩下的半碗面条,今黑儿自顾在寨门口听吉庆拉弦子,汤还没喝呢,二喜心里想着,就捧起那多半碗早坨在一起的面条,胡乱扒几口进肚里,伸手抄起手电筒,“啪啪啪”打几下,手电筒还能亮,便关上屋门,走出院来。
4
二喜拐过过道,走到村街上。
瘦月亮,像根长歪了的红萝卜,随意丢在树梢。村街上,晃动着三五个人影。这边一个扯喉咙唱着《卷席筒》,那边黑影里的人就嘈叽他,娘那B,啥破腔儿,还唱哩。这边一个,非但不停,反而唱得更欢实,接着相互拿手电筒乱照,吵骂着汇到一处了。
“哪儿去?”
“看玉蜀黍!”
“那走吧。”
众人聚一起,在一片狗咬声中,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拳,说说笑笑往前走。村街两边的人家院内,只有少数还亮着灯,但也大多寂静下来了。二喜没跟上人群。二喜一瞥眼,瞅见吉庆家的灯还亮着。吉庆媳妇是一“小人国”,四十多岁了,个头还跟八岁毛孩差不多,小胳膊小腿小脑袋的,还爱笑,因为干地里活不中,就在家开间代销店,弄了个电冰箱卖些猪头肉猪杂碎,也卖糖烟酒,还卖手巾袜子小洋钉儿。天一落黑,村里人家都睡去,他家还开着灯,不睡。代销店里总有麻将摊,或者是“面三家”的,大家都不闲玩,一定要输赢些冰糖块儿或香烟卷的。当然,这些糖块与烟卷,照例一定是要从吉庆媳妇的代销店里现买,“谁会给你赔电赔瞌睡的,我不就指望这能卖些钱。”吉庆媳妇说。当然,吉庆是没法,也不会参与到赌博中去的,吉庆呢照例会躲进东耳房里,或黑灯瞎火一个人坐着吸烟卷听收音机,或一个电灯泡下围坐四五闲人来听他拉弦子。吉庆边拉边唱,动情处声音高亢激越,逗引着闲人跟他唱,有时候代销店内抹牌的人纷纭撂下牌来听他拉唱,吉庆的媳妇就两胳膊一摇一摇,气颠颠地走过来。
只见她劈手夺过吉庆怀中的弦子,一指头指着吉庆厉声道:“吉庆,唱啥哩唱,不做生意啦!”
吉庆的瞎眼,朝媳妇一鼓一鼓翻动,急得一句话说不出。
众人大笑。
二喜听到笑声,从村街拐进过道,想要去买包“老黄皮”,好看玉蜀黍时在田间地头吸,刚低头照着手电筒走到吉庆家院门口大桐树下,忽听见里面喧起一片高声。
“不中,这次你非结完欠账,我才赊给你。”
“瞅瞅你这小浪B娘儿们,打听打听我阎小王在咱西寨赖过谁的账!就欠你这鸟毛几十块,还怕我还不起?”
“你还起,你镇当晚儿就还。”
“真是四尺半高没相与——”接着,听到吉庆媳妇唉哟一声,就看见阎小王手里掂瓶啤酒和一包凉菜急忙忙跑出来。
“二喜叔来啦!”阎小王打过招呼,一溜烟跑开去。
二喜骂他一句“烧包兔子!”照着手电进院来,一歪脸儿竟看见吉庆家的仰八叉躺在地上,二喜忙过去,竟见吉庆家的脖子扎进尖利的粪扒子上,睁着大眼,脖子嘴角流着血。
“吉庆!吉庆!快来人!”二喜惊慌得一阵乱喊。
堂屋内“面三家”的和耳房里听吉庆唱的纷纭涌出来,一片声乱嚷——
“出了啥事儿?”
“咋着啦?”
众人围过来,一看见吉庆家的睁着大眼脖子扎进粪扒子上,齐齐慌了。
“谁干的?”
“快别动。”
“报警吧,快打120。”
二喜被挤到人群以外,“阎小王,是阎小王这孩儿闯的祸!”二喜冲众人说。
众人听了,纷纭问道:“这鳖娃孩儿跑哪去啦?”
“我知道!”二喜说罢,打着手电,急匆匆走出院来,他想要将阎小王给揪回来。
这时,吉庆一只手里还掂着弦子,一只手乱摸,带着哭腔问:“俺家里的咋着啦?俺家里的咋着啦?”在院内摸着乱走。场面很乱。二喜一路急急忙忙走到油坊院,“阎小王—— 阎小王——”一阵乱喊,没人答应。二喜拿手电这照照那照照,油坊院内空落落的,阎小王和舍庄那闺女早走了。“这鳖娃儿孩跑哪去了?”二喜一边嘟哝,一边复又走上村街,大步往寨外奔。他想去北地寻阎小王他爹阎七去,他孩儿闯镇大的祸,他不回来会中!二喜闷着头,照着手电,一门心思往前赶。可是到了北地,这边地头寻寻,那边地头找找,哪儿见阎七的影儿。
“七哥,七哥,阎七哥——”二喜满地喊。
满地传出的是玉蜀黍拔节声和蛐蛐叫。一片风,扑过来,将玉蜀黍压弯。身子紧绷绷的小月亮,在淡红的流云中跃动。二喜在天月下,晃动着手电,像一只萤火虫儿,绕着田块来回几圈,复又去到来路上,朝村寨方向飞。宁静的村寨早已炸开了锅,而寨子四围的田,田间的水渠与小径,愈显得静寂。忽然,二喜看见前边小径上飘过来一人影,二喜将手电照过去,随口喊道:
“谁?”
“我!”
“嫂子?恁弄啥去?”
大月急急忙忙往这边赶,早有一股子雪花膏味飘荡过来。二喜眉头一皱,心里边又闯进来那早闻听到的传言,不由得就想发火!——“黑灯瞎火的,嫂子恁跑到寨外弄啥?”
“阎七他孩儿扎死人啦!寨里人都起来啦,听说公安局的一会儿就来。”
“我寻了他几圈了,死不见个人影儿。”
“北边玉蜀黍地寻了没?”
“就是在北地找了几圈了,死不见个人影儿!”
“那这个阎七会跑哪去?”大月一跺脚,往寨子方向看看,忽然说道:“会不会在哪儿睡着了,咱再去喊喊。”说罢,身子一扭,别过二喜往前去。
二喜道:“喊的我喉咙都快喊破了。”说着,跟着嫂子大月复又往北地去。风,起来的大了,若一只巨手,扇来扇去。整块的玉蜀黍,仿佛一团发面,被风这只大手,揉来揉去,一会儿歪东一会儿歪西的,一会儿又挤压一起,几乎要折,又陡然膨胀,——“呼”爆开了,像飞举的乱发。
“阎七——阎七!”
“七哥——七哥!”
一片喊声过后,但见阎七从高垅处的变压器房内闪出来。天月,被大风吹着,一会儿露,一会儿隐的。大风,吹弯玉蜀黍,吹动阎七的衣衫与裤腿“呼啦啦”往后飘。阎七顶风从高垅上走下来。
5
村长阎七的儿子阎小王成了少年犯,被送往莲城劳教所劳教,村寨里有人叹息,有人暗暗高兴称报应。当然高兴的人,不会出语。大家遇一处了,议论起这事儿,也还跟着众人摇头、叹口气以表同情,末了,煞有介事地说,阎七这个人命咋镇不好!要说阎七命不好,也真是,媳妇早年死掉,老娘搭衣裳跌碎胯骨一直躺床上,去年秋上他惟一的孩儿阎小王又出了那事,搁谁头上谁受得,村长阎七硬是不躺,毅然风风火火理村事,——号召大家伙做档发、办铸造厂或种殖种玉蜀黍。西寨村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康村,但村里很有几个男人恨他,原因是他让这些男人戴了绿帽子!这其中一人,隐藏得比较深,也是最生他气的,便是瘸子大喜。
大喜比阎七小四五岁,同是阁街高中生。
大喜下学回大队,阎七已是大队长。当年西寨油坊生意好,大喜接了阎七的力,一天没下地干过活,直接当上村会计。村寨人都知晓,大喜跟阎七俩人关系好。油坊生意败落,阎七找到大喜,说要他去村铸造厂先干着。大喜认为自个跑运输比在大队铸造厂赚得多,硬着脖筋不听阎七安排,经果呢,结果是钱也没赚着,腿也给砸瘸了!他媳妇大月一提起这档子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禁不住埋怨他。大喜不听二话,本来腿砸瘸心里就烦,一听大月说——“结果呢,结果是钱也没赚着,腿也被砸瘸了!”大喜就一手抓过拐杖,说:
“说,再说!再他娘的嘟噜,老子一拐杖闷死你!”
“哧——”大月斜大喜一眼,“你过来闷呀!给你八个胆,亮你个横不楞儿,老娘今儿个我拼上了,今儿你姓万的不闷死我,你就不是你娘看的,你就是树杈上掉下来的!”大月一边嚷一边拱着头,扑向大喜。
大喜恶狠狠地举起拐杖,咬着牙举了一会儿,又软绵绵地放下。自己成为一瘸腿了,吃哩喝哩还有地里活,这一年多来,哪一样不指望他媳妇大月。大喜心软了。大月却不依,头发披散着,又哭又叫:
“姓万的,你不是个人啊!你的心咋镇狠啊,你还拿拐杖闷姑奶奶我呀,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呀,我不跟你过了呀!”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撕又拽,惹得街坊邻居都来劝:
“毛孩他娘,这是咋着啦?有啥事两口子不能说?起来吧,大喜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大喜,不是老婶子我说你!毛孩他娘不容易,你还给她气受,来,我替我侄媳妇出气。”说着,这人过去拍打几下大喜,围观的人就笑了。
大月也破涕为笑。
“法运婶,你这样打大喜,看一会儿人家大月不愿意。”
院子里笑声更高了。
自个男人腿不中了,大月里里外外一把手,地里粮食比别人家没少打,家里灶台,随时来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西寨老少爷们没一个不夸大月能干,像她死去的公公老万头,是个笆子。村长阎七相中大月是个弄家儿,带着村文书,三番五次来大喜家做大月的思想工作,想让她出任村妇女主任,大月三番五次不答应。村长阎七又动员村里老党员,趁月明或歇晌,一个跟一个趋拉趋拉来到大月家,劝大月“出山”。大月不答应。——早一二年前,大月就看透了这阎七的鬼心思,不正经,大月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还不是想让我离他近些,说话弄啥的怪方便,——想得倒美,光想不费枪不费炮,就想叫姑奶奶我耍到手,姑奶奶我不是吃素的,不像西寨街上那些骚B烂货,随你挑任你拣舒服完了擦嘴无恩、拨鸟无情,一点血不出,一点儿都不诚心实意,没门儿!其实,阎七曾经向她低过头,指天拍胸发过誓,大月身子一扭,别过他去,又猛转回头,一口唾沫“呸!”吐地上,横眉厉声嘈叽他,阎七哥,大喜我俩可是叫你哥哩,你放尊重些!
那是一年三月柳铺大会。
丈夫大喜的腿还没瘸,他们还住在南院三间破瓦屋。一大早,大月一边挥着扫帚“呼啦啦”扫地,一边抱怨大喜爹老万头偏心眼儿。槐花飘下来,落到大月刚扫过地的帚痕上,像一粒一粒白大米,大母鸡小公鸡,就颠颠摇摇跑来啄。阎七在瓦房堂屋埋头不理她,兀自“噼噼啪啪”打算盘,算油坊账。这时,阎七从豁豁牙牙的院墙外,一探头,头一探走来。大月一扬脸看见他,还没等开腔儿叫他呢,阎七便脖子一伸喊大喜去柳铺赶会,到民兵营长连青山家里喝酒去。大喜明白阎七这是想拿油坊的钱买礼物,二人进屋咕叽了一会儿,出门走了。走时,阎七回脸,看了大月一眼。淡白的槐花香,飘满一院子。阎七这一眼,水浓浓的,不同往常,大月看到,心里犯颠算。大月依着扫帚把,心里头闪出村街上那几个浪娘们儿有关阎七放浪事的传言,有些害怕,又有些甜蜜。大月拢了一下头发,就听到东耳房内儿子毛孩的哭声。大月放下扫帚,打水,洗脸,回屋里喂孩子奶。村街上,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赶会的人。晌午饭时,整个西寨几乎空了,老的少的,能出得门走得动的,皆去柳铺河坡看戏去了。大月没能去。孩子毛孩这两天不得劲儿,烧止住了,还有些咳嗽。她拍着孩子“嗷嗷嗷”怕孩子再着凉,不敢出外,只在三间瓦屋内转。只等刚两岁的毛孩噙着手指,流着口水睡了,才将孩子放回东耳房床上,站在当院大槐树下的高板凳上,一边捋槐花,一边听遥遥传来的唱戏声。大月听出来,戏唱的是《朝阳沟》,拴宝是枣庄毛庆扮的,银环是舍庄黄梅英唱的。毛庆与黄梅英,都是方圆十多里的名角,豫剧唱的好。早些年,他俩一个在省豫剧三团唱过戏,一个在南阳大剧团当过角,文革时两人回乡来,文革结束后不再回剧团,而是联络邻近几个村能说会唱的,成立了国乐队,逢年过节赶大会或村人婚丧嫁娶,到处说书唱戏,钱也能赚些。
“咱俩个在学校,
整整三年……”
大月一壁将槐花一嘟噜一嘟噜捋进高板凳下面的竹筐里,一壁跟着低声唱。忽然,她听到墙外有人喊:“大月,大月。”
大月扭脸一看,阎七脸膛喝得红红的,一双醉眼正望着她笑呢。
大月登时心里明白,不理他吧不合适,理他又不情愿,便没好气地问道:“啥事?”
阎七一歪身子,身子一歪,晃荡进来,手里提着二斤果子,撒眼到处都看看,将果子朝大月晃晃,踉踉跄跄过去将果子放在窗户台上,笑了说:“大月,——月。”说着,一下子跪下来,捧胸指天,“你好心的,救救我阎七!”
大月一看这情形,忙一步迈下高板凳,吃惊地望到阎七,不知咋办。
阎七长跪着挪过来,一下子抱着大月的腿,头贴进大月。
大月顿时惊慌失措,双腿乱挣,无奈阎七死死抱住。
“给我吧,月!给我吧,月!”
大月感觉到阎七嘴里喷出的热气冲击着自己的大腿根,大月又一挣,厉声说:“松开!再不松手,我喊人哪!”
阎七吃了惊吓,赶忙松开双手,急遽地站起身来,瞪大月一眼。
大月一口唾沫吐地上,指着他的鼻子尖,猪狗不如一通大骂,阎七酒醒了大半,一句话没再说,低头讪讪走了。
自那以后,大月碰见阎七就躲,知人知面不知心,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跟我家大喜整天里哥长弟短的,俩人儿好得多个头,咋会办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儿!大月虽早风闻村寨那些小娘儿们老娘儿们背地里卖阎七的赖,说阎七呀是个尿臊壶,甭看他整天人前广众周模周样像个人儿,背地里,再老再丑再脏只要是个母的,他都敢上,裤子一脱,那才不是个人哩。大月起初听听笑笑,心里想阎七哪会像她们闲日白的那种样儿,他好歹是一村之长呢,可自打那天出来那种事儿,大月有点相信村街上娘们儿的议论了。大月大老远只要瞄见阎七,就赶快躲。阎七却不死心,隔三岔五,没事儿找个事儿,总来大月家坐坐。大喜在家呢,他装得一脸正经与大喜谈公事;大喜不在家,好家伙,他又是跪,又砍脸,一会儿说我也知这不对,可我想你想得没办法,一会儿说月,你就可怜可怜我,给了我吧。说着,他从怀里或兜里要不是摸出个禹州城里新买的发卡来,要不就是一瓶雪花膏,一条真丝巾,或者其它什么的东西,跪着挪到大月跟前,将这些东西往大月裤兜里塞。大月被他缠得没法。有时,大月也没那闲气吵他,只是闭着眼,不动,任他跪那儿抱着自己的腿。大月不动。阎七却要动,一根脖子扭来扭去,头脸就在大月双腿上亲来亲去。
大月又好气,又好笑,往下瞅他一眼,阎七哥,我可是喊你哥哩。
哥哥妹妹不乱辈,正好哩。
大月腿一拱,阎七哥,我家大喜你俩可是好兄弟。
谁叫你长得这么美。
臭不要脸的,阎七!给你脸你可不要脸啦,再不起来,我可真就要喊人啦。
阎七听到这一声,吃惊地抬眼看大月。大月满面怒气。阎七慌慌地爬起身,左右瞅瞅,又一次怏怏逃掉了。这样的回数多了去,大月总是把持得紧,阎七总是没得成。日子,一天天过去,阎七便不再来纠缠大月。阎七再次对大月软缠硬磨要办那种事儿,还是在大喜出油坊去方山拉煤跑运输腿被砸瘸之后了。那些日子,大月总抱怨老公公老万头偏心眼儿。逢见个人了,大月就叨唠,好房子不让大喜他两口住,留给老二,好娶媳妇,中,不说;大喜的腿没瘸之前,好模好样好胳膊好腿的,老公公不帮我下地干活,中,家里有大喜哩,不说;可好?眼下你老大孩儿成了残废人,你还一门心思在老二孩身上,毛孩也不给我看,地里活也不帮我做,明三暗五的好房子也不让我沾边,把我一家瘸的瘸,小的小,给撵出来,天底下哪有你这当老哩的?大月受不得这窝囊气,大喜二喜舅死得早,找谁评理去。找亲戚朋友评理去?人家才不管呢;找街坊邻居?大家只是听,听罢,谁愿意得罪她老公公老万头,也没人敢理这个事。想来想去,这不公平的家务事儿还得真得去找政府解决呢,憋了好久,忍了好久,这天一大早,大月便早早起来,洗脸,梳头,头发上别发卡,双手拍拍裤子,拉展布衫出门去。她一径撅撅地朝阎七家里去。一路走,一路她心里想,阎七会不会管我这事儿?——要知道,人前人后,她可是将阎七的面子剥得没皮了,那种事儿没愿意他,就是前一番他好心让我当村妇女主任的事也没答应他,他能不记恨我?才怪呢!大月一壁走,一壁想,忽听见大狗咬,猛一抬眼看见阎七家的门楼门露条缝儿,门楼里拴的那条大黑狗,挣着链子,前蹄扒着门缝儿往外“汪,汪,汪!”地叫。
“阎七哥,阎七哥。”
那时阎七的孩儿阎小王还没出事儿,还在家里,一手端着饭碗,就出来开门。
“大喜婶啊,我达不在家,找我达弄啥哩?”
“不在家就算了!”大月转身就要走。
“大喜婶啊,不来家坐坐。”
大月刚转身要走呢,回头又问一句:“你奶最近咋样儿?”
“还不是老样儿,床上躺着吃饭哩。”
大月听了,没有走,反而回转身,“我看看你奶去,我这大婶子,好长时候没见个面了。”说着,就要进门楼。门楼里那条大狗又咬起来,阎小五过去双腿夹着狗脖子,一只手牵着狗绳,吵狗:“再咬!再咬打死你!!”
大月急遽闪进去,一口声儿喊:“明婶,明婶——”
阎七他娘听见喊,在床上扭转头,眼瞅耳房门,“谁啊?”
“奶,我大喜婶来啦。”阎小王说。
大月一揭帘子进屋来,屋内一片臊臭味。难怪,老婆婆在床上躺多年了。看看老、看看小,忽然大月心里一片软,阎七也不容易。从阎七家出来,大月不知为啥,不知为个啥,心里头有些感动,哪家灶火不冒烟?谁家没个犯愁事儿?看看阎七,门外头风风火火的,外人不知里儿还以为他家日子好过哩,谁知他家里头也是一团乱麻!大月忽然想到阎七抱着她的双腿,这男人心里是有一团苦水哩是有一团委屈哩,大月想到这一层,脸一红,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忙左右瞅瞅,还好路上没旁人。大月研研脸,一径直往大队院去,她还要找阎七来判家务事儿呢。大队院在枣庄,出了寨门西拐,走不上一里地,就到了。春天,在大队院,寂寂寞寞的,只有几棵老枣树,开着小米粒样大的枣花。大队院的机瓦房,年久失修,经风经雨,颓败,显出来暗褐色。如果不是本村人,绝不会想到这便是村委会,因为没个招牌不说,一天到晚生锈的大铁门掩着,看着倒像是个废弃的厂房,或者仓库啥的。大月推推铁门,朝里喊:
“阎队长,阎七哥——”
里面没人答应,铁门却被她推开了。大月侧身进去,撒眼一望,院子里空无一人,几只野斑鸠,受了惊吓,“朴楞楞”飞到枣树上。枣树枝颤颤,抖落下几点淡黄的小枣花。
“阎队长——”大月往机瓦房里探着头,再喊。
“谁啊?——大月吧。”阎七的声音却从东墙根那个低矮茅司里传出来。
大月不喊了,站那儿也不动。
斑鸠飞下来,在她不远处落地上,转动圆眼看看她,叼起颤落的枣花,又吐出。斑鸠再看大月一眼,“剌楞”飞开。阎七边束皮带,边走出来。果然是大月,阎七脸堆下笑,嘴里噙着的细枣枝,“呸”吐掉,问:“大月,大清早的,有啥事儿?”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请你这个大队长给我做主哩。”
“啥话到你嘴里都变样儿。”阎七笑笑,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哗啦啦”,捡出一个来,“有啥事,咱进屋说?”
“进屋说,就进屋说!”
大月跟着阎七进到一间办公室。三人的硬木沙发上堆满报纸,桌子上撂满一桌子旧杂志。还有一张床,床上倒还整洁,被子叠得方,褥子铺得平。阎七一指,让她坐下。大月并不往床上坐,而是过去将沙发上的报纸往一边推推,推出块空处,坐下了。
阎七坐在床邦上,胳膊压在桌上,说:
“说吧。”
大月就将她老公公如何偏心,与自己想要那明三暗五的水泥房子的话,一口气儿都对阎七说完。阎七说:“这事儿现在不好办,等老头死了,我再去找二喜说。”
那一天,不知出于啥想法,也不知为个啥,反正是那一天,大月没等阎七太要求,就自己投降了。事毕后,大月提上裤子,走出来,心里有点后悔,有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瘸男人大喜,但阎七给她那种好久都没有过的晕眩与满足感,还是让她一古脑将那些全忘掉。回家的路上,她自言自语:“又不是米面罐,挖一勺就少一点,反正我也是个娘儿们家儿了,怕个啥!不怕哩!”
谁知道阎七骗了她!
她老公公死了,阎七根本没出来说句话儿,明三暗五的房子还由二喜住着,三里五村的媒婆都已经探到这个信儿,好房子归了二喜了,要是等到二喜说上媒再要那水泥平房,可是比登天还难的!可阎七硬是不出来说句话,他阎七那天,那天弄那事儿之前,亲口承许我的,一口唾沫一个坑儿,当天他话说得铮铮的——老头死了,他就找二喜谈,让二喜让出来北院明三暗五水泥平房,阎七他这话说得可是板上钉钉死死的,咋,不算数啦!——老公公死了,过“五七”那前一天,大月趁人不妨,背影儿揪到阎七,还质问这事儿哩,阎七说:
“放心,放心,明儿晌午我去找二喜说,明儿黑你在家里等我回话。”
但是,那黑儿大月等到了啥?啥也没等着!事儿没办成,不说!好歹你阎七有个回话儿不是?话也没一句,人也没个影儿,大月很生气!从此以后,大月再不指望阎七了,自己的事,自己来干,不久,水泥房到手,还将傻兄弟二喜哄得服服帖帖,高高兴兴帮自己干地里活!街坊邻居都夸她能耐大。在街主上,地里,大月再碰见阎七从不搭不理,跟陌生人儿似的,跟从没有过那事儿似的。说实话,大月的心里是恨阎七!这个男人他看轻了我,他以为这村寨的女人都是不值钱的骚B货,我大月也是想上来了就好、好过了就丢的女人?门缝儿里看人,将姑奶奶我人看扁了!狗眼看人低,如意盘算打错了!谁家男人没根鸟,就你阎七有根鸟?图你的钱啦?图你的地啦?还是图你芝麻屁大一点儿是村长?——都不是!还不是看你见了姑奶奶就跪下抱住我的腿软缠硬磨的可怜劲儿,还不是图你一颗心,算我眼瞎认错人啦,好心被当驴肝肺,——以为我也是街上那些贱货?大月不敢想,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觉着委屈觉着丢人觉着没脸,“啪!”她砍一下自己的脸,脸火辣辣疼,泪水,就隐隐的要流出来。大月在心里一百遍一万遍发誓赌狠,再不理阎七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再不理他了!阎七竟也当作没事人似的,还隔三岔五来她家,见大喜毛孩不在啦,立马嬉皮笑脸了。大月没好脸子给他,他也不在意,伸伸胳膊,凑凑嘴,都叫大月一巴掌给打下去。阎七见大月这样儿,明白因个啥,“唉!”的叹息一声,说,活个人真难呀,一副可怜相,大月不吃这一套。阎七又送发卡,送玉镯,有时还送乳罩小裤衩,大月脸一绷,眉一竖,二话不说,全扔到他脸上。阎七还是不生气,看着她笑。大月脸一扭,阎七讪讪的将这些小东小西揣进自个兜里说:
“你不要,我先给你保存着。”
大月身子一拧,屁股一掉,走进灶火屋,端盆泔水出来,不言一语,一步一步端盆逼退阎七,逼得他出门了,“哗”将一盆脏水,泼到门道里。阎七腿一跳,还是溅两裤腿湿。净七正要发作,一侧脸,看见瘸子大喜拄着拐杖在过道口,正斜眼看他呢。阎七忙笑了朝大喜,又冲门内埋怨道:“看看你家大月,不当妇女主任就算啦!也犯不着拿脏水泼你哥我吧。”说罢,朝大喜作一张笑脸,又直摆手,“兄弟,你过来,评评这个理儿。”
大喜拄着拐杖,一撂一撂摆过来。
大喜理都没理阎七,握着拐杖,一歪一歪旋进门道内,忽然掉头向阎七:“不往家里再坐会儿?”
“你与大月好好商量商量,村委会等你们的回话哩。”说着,阎七弯腰弹一下湿裤腿,摇头笑笑,走了。大喜夹着拐杖,一声儿没言语,一架一架拄进堂屋前,一片声直喊:“大月!大月!”
6
大月当上村妇女主任。
早二三年,大月要当西寨村妇女主任的传言,已经有了。可传言,多传一阵儿,便没了影儿,究是没见大月出任。
“野心不小咧,霸占了亲弟的好房子,又想当妇女主任,这B女人的心太野!”“听说——”说的人一挤眼,鬼笑一下,“早跟阎七那个臊壶蛋勾搭上了。”“哈,哈。”听到的人大笑,“怨不得阎七三番几次请这B娘们儿出山,咱西寨他娘的就没人啦,就她一个臊B本事大?”“你媳妇跟阎七睡一觉,你也混个官,啥大不了的事儿。”寨子里说什么的都有,但村里的老党员们知道的毕清,瞎子吉庆就说过,人家大月还不肯当这个妇女主任呢,别把人看扁了,吉庆可是寨里仅有的几个党员之一呢,千真万确的,不骗你,甭看他眼瞎,爱拉弦子,唱荤曲,这都是这些年的事,往前推,人家吉庆可是禹县造反派“二七派”东区的头头呢,带头打砸抢,闹得动静老大呢,他都说是人家大月不愿意当的,是党员和村干部请大月出山的,大家便信。大月当上村妇女主任,二喜成了村寨一些光棍五朗神们调侃的对象,但凡见二喜过来,这些人脖子一梗,手指头朝二喜一勾一勾,“过来,过来,二喜,打听件事儿。”起初,二喜当真,就过去。招呼他的人,烟卷往嘴里一叼,蔑斜着眼,道:
“二喜。”
“嗯。”二喜答应一声。
“我问你——”
“啥事儿?”
“你说毛孩长得最像谁?”
“最像我爹。”
听到的人“哈”轰然大笑。二喜脸一红,这个看看,那个看看,瓮声瓮气道:
“笑!笑!笑个啥逑哩。”
“二喜,他们笑你说错了!你家毛孩长得最像阎七,不信?回家问问你嫂子。”最初招呼二喜的人,吐一口烟圈说。
二喜瞪那人一眼,嘴里哼道:“像你娘那B!”
众人大笑。
那人叼着烟卷,一下窜过来,要打二喜。二喜身子一趔,跑掉了。那人就站在那儿,一只手夹着烟,一根手指头指着二喜吼:“你这个傻屌!有种你甭跑!”
二喜远远站住,冲他大骂:“靠你娘那B,像你娘那B”
那人一猫腰,扎起要撵的架式。
二喜看见,转身撒腿跑掉。二喜边跑,边气恼。二喜气得呼呼的。嫂子大月当上妇女主任了,嫂子大月闲话太多了,“当个鸡巴妇女主任弄逑哩!”二喜跑到哥嫂家。毛孩正坐在门道里编柳条帽,编成一个小圈圈,见二喜跑过来,叫道:
“二达,二达,戴柳帽。”
二喜俯下身摸着毛孩头,眼睛直往院内瞟,“毛孩,你娘哩?”
“我娘到枣庄开会去啦。”毛孩将柳帽戴头上,朝二喜敬个礼,扭身跑到院内去,惹得院内几只鸡子颠颠跑。
“爹,爹。”毛孩叫他爹出来看。
大喜扶着墙从茅司踅摸出来,见二喜来了,就问:“二喜来弄啥事儿?”
二喜迈眼看哥一眼,话到嘴边没法说,憋了半天,道了句:
“我来看我嫂子在家没在家里?”
大喜一惊,脸抽搐一下,侧眼看看二喜,一时没吭声。
毛孩挤到他爹身边,摘下柳条帽,一个劲叫他爹看编得好不好,
大喜说,好好好。
大喜说着,将柳条帽往毛孩头上一戴,扶着墙走几步,趔着身子去够竖在房梯边拐杖。
二喜忙过去,将拐杖递给他。
大喜接了,架起拐杖,脸也不回,对二喜说:“你嫂子很忙,又村里又镇里到处开会哩。”说着,摆进堂屋去。
二喜跟过来,一口一声道:“哥,你叫我嫂子当个妇女主任弄啥哩?叫她当鸡巴妇女主任弄啥哩?”
“咋啦?”
二喜见哥一脸怒气的,不敢多嘴,只说:“不咋。”便过去哄毛孩出去玩,扭回头也不看大喜,只低着头一连串说道:“街上人乱说哩,尽说闲话哩,说毛孩长得像阎七哩!”
大喜痛苦坐下,看二喜一眼,拐杖磕地“啪啪”响——“住嘴!——你这是听谁在那日他娘闲说哩!滚,你给我滚!”
二喜见哥发了大脾气,慌慌忙忙走掉。
二喜走到门楼口,抄起一根扁担牛一般拱出来。
村街这边几个娘们看见了,脸变了色问:
“二喜,二喜,弄啥哩?”
“管得着?”
娘们儿胆怯地遛他一眼,不敢再多问。那边刚才嘲弄二喜的人,忽见二喜拿条扁担冲出来,惊了慌,“二喜拿条扁担来啦!”纷作鸟兽散。
二喜见他们跑,哪里跑,朝着那个说闲话的人,一阵狂赶猛追,闹得半条街鸡飞狗跳。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大呼:“二喜,二喜!别闹了!你哥大喜瘫到茅司里啦!”
话音没落,又听到毛孩哭喊——
“二达,二达!”
二喜猛然刹住脚,扭回身子,问:“咋着啦?”
“我爹倒在茅司里出不来了!”
二喜扁担一扔,就往北院奔去。
此前,早有一股一股村街闲人纷至沓来。二喜赶回来时,院子里挤满了人。满院子七嘴八舌,乱乱糟糟的。有人忙打120,有人慌忙支架子车。二喜拨开人群,只见大喜蜷缩在当院地上,两眼紧闭,哕了一大堆。二喜哭了,扑过去,就要去抱大喜。村里老人劝住了——
“不敢动!可别动!”
二喜不敢动。
这时,就听早来的人说,他路过这儿隔墙听见毛孩哭,过来一看,不见人,喊毛孩,爷儿俩都在茅司里呢,跑过去一看,乖乖,大喜秃鲁在地上,翻瞪白眼,嘴里冒白沫,要不中了。
咋回事儿?好好的人咋回事?
听毛孩说他爹跟他二达吵了几句嘴,气呼呼地拄着拐杖到茅司解手哩,就出了事。
村寨老人说,这可能是脑溢血。
二喜不知啥叫脑溢血,毛孩哭,他也跟着哭。
120来了,众人七手八脚,将大喜送进车里,“呜呀呜呀”,车开走了。
二喜竟不知他是咋上的车,二喜耷拉头,一双眼直看着他哥大喜,眼泪吧哒吧哒往下掉。
车一颠,就听有人嚷:“司机开慢点!”听声音是阎七!阎七咋来了,二喜吓迷了不知道,二喜抬眼看看,还看到了他嫂子大月。二人不知何时也早坐在车上。大月蹲在大喜一边,一双手紧握着大喜手。二喜盯一眼大月,恨恨的;又瞪一眼阎七,恨恨的。二人一齐看向他,直直他。二喜垂下头。各个不言语。待晌午错时,120就停在医院里。
7
大喜出院,已经是两月之后的事。
这两个月来,二喜眼见到阎七为哥哥的病跑前跑后送钱送药,忙得连家里病床上躺的老娘都少照顾;嫂子大月呢更是床前床后一心一意侍候哥哥。二喜眼瞅着阎七大月。阎七隔三岔五来送东送西。嫂子大月一口一声说麻烦七哥啦明婶还在家里躺着哩你就少跑来几趟吧。二喜眼睁得就像从前冬夜里喂牲口的马灯,要努力照出马料里的杂物一样,朝阎七大月照来照去,想照出些什么。阎七总是说谁家里保不定也会出些灾事儿,寨里谁家出事了,我来看看,都应该的应该的,何况大喜这大兄弟出了这么大的事!大月就让阎七坐。阎七坐在大喜头前,看几眼,喊几声。大喜还在昏迷。二喜的眼像钩子,一剜一剜的;也像砍刀,霍霍霍。来往久了,二喜只见到阎七大月对哥哥大喜好,没瞅见什么别的。二喜不再去想村街上听到的议论了,觉着那些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卖我嫂子赖哩都是气人有笑人无还不是见我嫂子能踢能咬有本事就编排些腌杂事拿屎盆子往我嫂头上扣。大喜躺床上。大喜的病稍稍好了,不能总躺在床上。阎七还来。大喜听见有人来,会问谁。大月说,是老阎哥。大喜睁着眼,什么也看不到,笑笑。大喜眼不中了。阎七说,大喜你好好养病,家里事有我呢。大喜点头。阎七转身吩咐二喜道,你回去到铸造厂,就说我说了要他们派辆车,来接你哥出院。二喜“喏”一声,看看大喜,看看大月,不走。
“去啊!”阎七说。
二喜去了。晌午饭,大喜出院回到村寨。街坊邻居都来看。——
“看看,还怪好哩。”
“就是眼还不中了。”大月说。大月说着,给大喜扇扇子。大喜嘿哧笑。
“眼不中碍啥事,不挡吃不挡喝的,只要身子没事,就中哩。”
“身子是没啥事儿。”大月说。大月说着,给大喜擦脸。大喜含含糊糊让人家坐。有的坐了,有的不坐,还站着。
“大喜哥真命大。”
“老天爷保佑着哩。”
“老天爷保佑是不错,就没有你大月嫂子侍候的功了?”
“有,有!谁说没有了,看看法运婶你说这话,叫我嫂子恨我哩。”
众人笑。
大月大喜都笑了。
二喜在堂屋与毛孩玩开交,听到,也笑了。
可是,没过多久,二喜竟又听到村寨闲人的闲话。他们一个个挤眉哈撒眼,见二喜走过来,故意放高声:“野黑儿,东河桥眼下——”,迈眼四下瞅瞅,又拉低声道:“阎七跟大月……”然后,装着不本正经地冲二喜笑道:“二喜啊,哪去哩?”
“管得着!”二喜走过去,又听到身后那些人悄声说——
“真亲啦?”
“亲嘴算个啥,俩人裤子都脱了,抱一团儿靠着桥墩日弄哩。”
“看见啦?”
“可不是,我一过去,俩人慌得拣起裤子都跑了!”
二喜听到,气得猛转身,闲人正一张张笑脸看到二喜呢。
二喜吼:“那是阎七日你娘哩!”
“日不日他娘,你不知,村长日谁,谁知哩。”
二喜气嘟嘟一别身,拳头握得紧紧的,哼哧哧走出寨门,“阎七!你这狗B养的,不是人哩!”二喜嘴里骂一句,绕过桐树林,穿过柳树林,从南寨门进来,直逼阎七家。
还没到门口呢,阎七家的狗,“汪,汪,汪!”叫起来。开门的是阎小王,“二喜叔,弄啥哩?”
“找你爹。”
“我爹去褚河铺开会啦,进屋吧。”
二喜进去。
阎七的娘听到声音,在屋里床上喊:“小王,小王,是谁啊?”
“我二喜叔来家啦。”
二喜过去看了阎七娘,忽然想到刚刚骂阎七狗B养的,砍了一下自个的脸。明婶看到了,问:
“这是咋着啦?”
“蚊子,打死一个蚊子。”二喜摊开手,故意往手心捻了捻,说道:“明婶,您的身体可好哩,眼不花,耳不聋,可好哩。”
“唉,我这老不死的,连累人哩,快叫你阎七哥连累死了,我也不死!”
一阵闲话后,二喜出来。
二喜出来,边走,边念叨:阎七哪都不孬,咋会是个尿臊壶!二喜不信。二喜决定了。二喜一定要去抓现场。从此,明里暗里,二喜逮着机会就跟踪阎七。谁料,这年秋天就出事了。二喜见阎七去北地看玉蜀黍去,二喜回屋拿手电筒出来,估摸到若是嫂子大月与阎七弄那事儿,也要一定时间呢,就先去吉庆代销店里买包烟,哪知出事了!——阎七的孩儿阎小王将吉庆“小人国”媳妇给推粪筢子上扎死了!
这事出的!谁也没料到。
大喜也没料到,但大月将这事告知大喜时,大喜扶着拐杖,瞎眼睁了睁,“咕咕”笑了。
大月没理他。
大喜说,报应!拐杖磕地“啪啪”响,老天爷有眼,报应啊!
阎七的孩儿阎小王被押送莲城劳教所之后,阎七神情黯然。
阎七在外白不得,在家说不得,一怕外人说闲话,二怕老娘知道实情了受不了,阎七娘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一直躺在病床上,受不起折腾。大月就常来阎七家,陪阎七娘说说话,帮阎七给老娘做口饭菜什么的,村街上人知道了,反而没说啥。二喜来往村街听不到闲话,也便不再跟踪阎七去。大喜也没说啥。大喜整天木木地呆坐在门道里大木椅子上,扶着拐杖,瞎着眼,几只鸡子和毛孩围绕着他。听到大月出门去,大喜问:“哪去呀?”
“地里。”
大喜也没说啥。大喜低头摸着给毛孩系鞋带。大喜掰着蒸馍头喂小鸡。大喜拐杖一磕,“炸——”大叫一声,撵外来的猪狗,却将自家小鸡吓得颠颠跑。大喜听到声音了,大喜又拐杖一磕“炸——”一声。
大月擓着荆篮刚进门,骂他:“整天大惊小怪哩,弄啥哩?弄啥哩?”
大喜也没说啥,只将瞎子眼一翻,“是你?”
“不是我,是谁哩?”
大喜也没说啥,嘴里“咕咕”笑。
大月受不得。大月把荆篮往院子里一撂,扯起毛孩就出去。上哪去?哪能去?大月扯起毛孩地里转一圈,回来了。
大喜还是呆坐在门道里的大木椅子上。
“炸——”大喜拐杖一磕,墙头上麻雀惊飞起。鸡子趔趔身子,仰仰头,看大喜,又照旧梗着脖子在大喜身边啄食吃。大月捞起毛孩进院里。择菜,添锅,做饭。晚饭做好了,一碗端给毛孩,一碗端给大喜。自个不吃,大月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暗影里掉眼泪。墙外响起咳嗽声。大喜又“炸——”一声,核桃树上刚卧窝的鸡子,扑楞翅膀要飞,又站定了。半天,大月出门去。
“哪去呀?”
“街上。”
大喜也没说啥,饭碗一递,大月收了,转身回到灶火屋。刷碗,洗锅,封煤火。拉灭灶火屋灯,大月出了灶火屋门,大月亮升起在楝树上。毛孩回东耳房睡了。大喜“呼噜呼噜”也睡得欢。大月过去关院门,院门早关了,她给打开一条缝。半夜里,从门缝外挤进来一人影。
那人急遽地闪进过道边小房内。
不一忽儿,大月只穿条裤头,一只手护双乳,一只手掂衣衫,猫着腰,轻手轻脚转进过道边的小房内。
这一切,都叫毛孩看见了。
毛孩爬起来,透过窗棂见娘进了过道门。娘弄啥哩?毛孩下了床,跟过去。毛孩看见他娘一闪身钻进小房内,小房内好像还有人。毛孩听到那人低低的喘气声。
好半天,毛孩站在当院槐树下,抱起膀子,直害冷。
娘在那间小房内低低的哭了。哭得声音很小,好像刮过墙头的风声。毛孩抬头看看,趴在楝树枝上的大月亮,在细碎楝花里露出大屁股。屁股一跃一跃。毛孩走过去,踮着脚尖透过窗棂就着月光看见娘。毛孩擦擦眼。毛孩看见他娘赤身光体。娘爬在一个男人身上。娘的大白屁股,像两瓣大月亮。忽然,毛孩他爹,在西耳房一声干嚎。接着,“踢嘭,踢嘭”扑过来。夜,很静;村人,睡得很沉。小房内一阵慌乱,毛孩娘披头散发,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阎七早蹬上裤衩,使急巴慌跃窗跑去,谁知竟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大喜怀里。大喜一手架拐杖,一手挥砍刀,冷不妨遭人一撞,两人双双倒下,撕拽在一处。
毛孩脖子一缩,吓得顺着墙跑了。毛孩一口气“呼哧呼哧”跑到南院找二达。
毛孩拉着他二达的手,“二达,二达!”
二喜被摇醒。
“二达,二达!我爹和,和,和人打上啦。”
二喜丢下毛孩跑往北院去。院门半开。大月亮照满院。院子里银幽幽的一片寂静。二喜一步抢进去:
“哥!——”
二喜“扑嗵”绊倒了。
二喜伸手一摸,摸着一滩血。
半年过后。
法院判决下来——
被告人二喜因强奸嫂子大月(未遂)并杀害哥哥大喜,一审被判处死刑。被告人二喜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再上诉。
原告人:大月
证人:村长阎七,村民吉庆等。